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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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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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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人与境外人

1

工作人员提醒他:“不要出去了,快到传证人的环节了!”

陈兴保说:“知道,知道,就上个厕所。”

他溜出大门,关了机,准备回租房里睡觉。在他看来,这二十年里,从未得到黄建国的任何帮助,为什么要帮那个背信弃义的家伙做证!而且还害他无家可归居无定所到处流浪,他所忍受的饥寒、无助、痛苦哪样不是黄某所赐?

回到移民小区二巷,阳光被两边的楼影遮挡,阴阴沉沉的。陈兴保埋没入楼影里,好比过街老鼠安全窜入地缝,仰头只见一线天,阴阴郁郁结在他心里的那股执拗劲头渐渐消解了,竟有些舒心惬意。一个笑意爬上了他的脸,他用下唇向上抿着,极力不许那个笑意转变成笑声。此时此刻,龙律师一定慌慌张张找遍法院各个角落,一定打电话给黄建国,而那个道貌岸然的人该是如何吃惊与无助。呵呵呵呵,陈兴保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原先答应好去做证人,都已经串好证言,现在他们找不见人了,活该!呵呵呵呵。

一直到单间租房里,那个笑意还在。他对着镜子照起来,看到镜中的自己,体察镜外的自己,觉得两个都应该严肃,万万不该笑出声来。可脸上那笑意明显还在,主要盘踞在他嘴角两边的地方,明显已经把他的唇线拉平拉长向上微翘。这个笑意背叛了他,陈兴保合掌盖在脸上,自上而下抹去僵在脸上的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我不帮你又如何?就算你赢了官司,你又给我什么?是你不义在先。”思想间,门被推开了,他吃了一惊。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站在门口。女人说:“你,刚才在过道里为什么笑我,我哪里可笑了?”

陈兴保先是吃惊,转又觉得可笑。确定她的来意无关紧要,连忙编了一通谎话糊弄过去。红衣女子也没有深究,把屋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陈兴保搪塞着,邀请她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女人回应说,“不了,改天吧。”随即缩了回去。

2

整个下午,他倒是睡得很沉,一个梦都没有,醒来已是18点多。趁着方便面没熟的档口,从床底拉出折叠桌,用半湿的毛巾擦拭一遍。再拿出贴膜备套箱,也擦拭一遍。打开箱盖子,将小蓄电池、热吹风枪以及各种小器件归位到各自对应的泡沫凹槽里。

傍晚,民族公园人流量很大,陈兴保在19点到23点间都要到那里摆摊。他有两盏LED小台灯,夹在折叠桌边板上,一盏弯下腰来给工作台照明,另一盏扭下脖子照到摊位前的牌子上。牌子用蓝荧光笔写着“纳米贴膜 质量第一”几个字。广告牌很小,方便随收随走,但在夜幕下,远远看去也是很显眼的。

正要给LED台灯充电,有人推开门,门后的凳子也被连带推动,四柱凳脚在地板上艰难地划出痕迹来。陈兴保正要发作,一股清新的香气瞬间充满他的鼻腔。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现在我有时间了。”中午的那个女人把头伸进来。

他立刻紧张了,心跳加急,在两边耳膜里咚咚咚响起来,好一会儿才有所缓和。他下意识用身子挡住泡面。

“现在,现在吗?”陈兴保说。

“是啊,现在啊!”

这是一栋群租公寓楼,八层两梯。两人下到楼道口,女人推出电驴。

“要不,我们打车去,到哪家去?你说。”陈兴保说。

“上来呀,到了再说给你,反正我请客你付钱。” 女子显得比陈兴保从容多了,好像她和他相识很久似的。

陈兴保在恍惚中也莫名其妙地攒起了些勇气,坐到电动车后座上。

抬起头,赤日没入西边的楼宇间,晚霞透过飘飘长发把原来的黑色染成红黄色,播撒着阵阵芬芳。

他们来到兰宁路口,往左拐,在一家日式料理店门口终于停下来。步随女人进入店里,旋门自动徐徐关上,把闹市的喧嚣隔在门外。两人坐定,姑娘便点了两份每份298元的鱼子寿司,再点两杯冰镇蜂蜜柠檬茶水做餐后清口。20摄氏度的和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安抚着陈兴保浑身上下每个原本狂躁的毛孔,他左右张望却没有看到空调出风口。餐厅里萦绕着他乡的音乐,清晰在耳,却又不能掩盖邻桌客人的刀叉与玻璃杯盏相互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食品摆上来。方形的盘内摆着两行手腕粗的圆柱形饭团切片。从切口看,饭片从内向外共有不同颜色的四层 ,中心层为黄色鱼子,二层为红色油炸精肉,三层为白色有机饭,最外层为薄紫菜裹衣。圆形饭片一片倾斜着半压住另一片,整整齐齐。前放刀、叉,右有汤、匙。这显然是已经中国化了的日式饭点,味道倒是可以,米饭黏而不糯,夹心香甜可口。互相介绍后,得知她叫柳素,租住在陈兴保隔间,目前在附近的柒牌店上班。因为她还有夜班,陈兴保和她相别,回到租处已是22点多,自谓这一夜是无法出去摆摊了。

3

午后,龙律师来电:“黄总,证人陈兴保,今早从候传室开溜,在传唤证人时无法到庭做证,不见踪影,手机也关了,好在法庭并未宣布结审,叫双方充分收集人证物证呈交,另择日期开庭。”

黄建国总是在晚10点以后才打车回到东阳街巷口。此时,冷冷清清的东阳老街,原本十盏路灯坏了六盏,尚未检修,影影绰绰占道而停的许多小轿车。暗光下,黄建国也因此轻而易举避开了自己不想见到的人,轻手轻脚紧挨街边檐下,走在阴影里回到东阳街19号。

老房那么空荡,只有黄建国一人,大儿子在外省上学,妻子也到女儿读书的城市里租房子住,当然,她是在诉讼纠纷出来后才过去陪女儿的。到了周末,黄建国都驱车去外市与妻女团聚。车平时停在公司里,并不常用。中午或者闲时,黄建国会在坪位里启动,检查油位水位,打开引擎盖捏捏管线,外漆、门窗、底盘逐一细细查看后,便打开驾驶座前门,调仰座位躺上去,锃亮的皮鞋枕到玻璃窗框外。

龙门区是东陵市最古老的城区。主要街道有东阳街、南寿街、北星街、西霞街。街巷名称沿用已有近八百年。其间小巷狭窄穿插四通八达,光线阴暗,仅够两人并肩行走。就算是四条主街道,宽度皆不足四米。主街道两边原住居民的小产权楼拥挤破旧,三四五六层参差不齐,电线网线杂乱搭拉,门面低矮昏暗,大多关门无业。只有几家面包店、理发中心、改名算命、按摩推油等门店半掩半开着。生活在老城区里的人也都寥寥无几三五不成群,眼神无法掩饰的闪闪烁烁,似乎还鬼鬼祟祟。然而,正是从这样的老城区向四面辐射,成就了如今繁华的东陵市。城市的发展脉络清楚可循,东阳街向东发展出新东区;南寿街向南是陇南区;北星街向北为渭北区;西霞街往西筹建中的城西开发区,规划总面积39平方千米,原来已有20多家地产公司,又入驻万科、桂碧园等数家国内地产大鳄,楼房如雨后春笋,鳞次栉比。以龙门区为中心,向外开发,道路平坦宽阔,四纵三环,纵为直道横为环城,车水马龙汽笛声声,道边绿树成荫,门面豪华,牌灯闪烁,市民成群结队,纷纷芸芸。

城市向四周拓展,征用老城区居民的传统生产用地,老城居民自然成为城市发展的首批受益人。

4

晚十一点多时,黄建国始回到老宅 ,拿下眼镜,揉一揉太阳穴。凝神数分钟后,拨通龙律师的电话:“龙律师,现在有空吗?能不能来老房子一趟。”

龙律师说:“好。”

因为各有各的忙,两人十来天都没见面了,电话里不能说得太多。

十来分钟后,有敲门声,黄建国从门孔向外看了看,打开门,歉意地笑面相迎。

两人上了二楼,黄建国招呼龙律师坐下:“不好意思,扰你夜场了。”

“哪里,哪里,在所不辞,不要说打扰。”

安排停当,两杯下肚,很快切入正题。

“十一点左右,阿保还在庭外晃悠,几分钟而已,宣他入庭时已找不到人了,这小子非常不厚道!”龙律师说,“黄总,如今的困局,仅仅少一人一言而已,那片淤泥田是在50年代土改时分给您家,是合法的,况且都经历两代人了。本来一块地势低洼的烂泥田,是您家改造成鱼塘的,颜家本就看不上。之前,我也和法官会过面,讨论过案情,只要叫您引进的养鱼户到庭说明,完全可以确定,会判给我们这边的。法庭出于谨慎,叫两边都准备人证物证,不会一两次就判决的。”

“养鱼户就剩陈兴保一个人了,虽然他是在鱼塘边出生,自去年他老妈生病到过世,他在外面租房子住好长时间了,没有住鱼塘边的棚子里。就是他老妈还在,他已经出去外面混,隔三岔五才回来一次,一回来就和他老妈骂架。他这次从法庭逃避,是故意的,我也不再联系他了。至于他们颜家,本来是相安无事的,不就是上个月嘛,市里通过审议,关于要规划新东公交站,要征用这个鱼塘,土地资源局已找我测量了,他们才闹的这一出,现在,补偿方案都搁着呢。”

“黄总,这里就你我二人,有些话我得说出来,向您如实汇报一下。今天颜定仑在庭里说,新中国成立前颜家本是地主,有很多田地,淤泥田是他家解放初花钱买的,他们有老田契。土改时,颜家被划为地主,——关于这一点他们倒是直言不讳。因为害怕,于是将田契交给您家父托管,密言相约,对外说淤泥田是你们家的,等风头过了物归原主,两家的世交自此更根深蒂固。哪知道,分田到户轰轰烈烈搞了三年,民兵背着冲锋枪在田间地头巡逻监督。这三年,颜家没敢妄言一句,也没敢轻踏一足。自那以后,淤泥田一直就是您家经营使用了。照他们的话说,他们也不间断地向你们交涉过。” 龙律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吃一口菜,良久,才用调侃的语气补充说,“改革开放多年,新时代了,就算谁手上留着田契也没有用了,但这种东西又有谁见过?”

龙律师在试探黄建国手上有没有父辈留下的原始田契。黄建国听出这种弦外之音。

黄建国说:“那他们在法庭上拿出来了吗?没有吧,况且田契上也是写有名字的呀,家父藏着也没有什么用啊!所以他们完全是胡说八道。”黄建国抽张纸巾擦擦手心里的汗,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又说,“今天,我已经联系到桂林米线店的老板,他答应我出庭作证。去年一年多的时间里,阿保妈卧床不起,都是我给钱,叫他们店送饭去淤泥鱼塘给阿保妈吃的。陈兴保根本不管他老妈的死活!包括她的丧事,都是我张罗的。陈兴保就回来两天而已,客人没散,又跑到外面鬼混了。”

黄建国说“那他们拿出来了吗”,他们指的是颜家,颜家咬定田契是黄家藏着的,说明田契不在他们手中,颜家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龙律师平淡地说:“这样当然好 ,黄总,法院那边不久就传达开庭时间了,是不是要提前和证人见面说明情况什么的,可靠点。”

“好的,这事得劳烦你了!”

黄建国总算把话题岔开去。在老东阳街,黄建国家是19号楼,颜定伦家20号楼,两家是邻居,是很好的世交,尽人皆知。如今两家对簿公堂,真是世事难料物是人非。两家走到这步,成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意去触碰的点,最不愿意深谈的话题。

5

两人散了桌,19号四层小楼空荡荡只有黄建国一人。他本想借助微醺酒意把自己送入梦乡,然而往事竟如潮涌,冲淡了睡意,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东直大道北侧,从东方农贸市场右边有条小斜道下去就是黄建国的淤泥鱼塘,比大道和市场低四五米的样子,由一堵市政围墙围住三面。鱼塘无须拉水,常年有泉水自塘底冒出。干旱少雨的季节,还从塘底排出黄色黏稠的矿粪,漂浮在塘面。也许是地基条件不好,这个鱼塘才得以保留,成为东环路最后的规划保留区。

陈兴保他们家就在鱼塘边,用松木板搭建而成。木棚子有小半延伸到水面上,两根柱子钉进淤泥塘里。

之前,淤泥鱼塘还在城市边缘,塘边只生活着两个人,陈老聋和玉梳。剃本分成,鱼塘的收入尚不能温饱这个小家庭,陈老聋一天到晚拉个风轮车走街串巷,捡水瓶纸壳。棚子边堆满他的货。路灯亮起时,他才回家,吃了饭,坐在门外吸他的水烟,很夜很夜。

玉梳倒是不做什么工作,提提水,洗洗衣,梳梳头发。她的头发乌黑浓密笔直,和电视上洗发水广告里女生的头发一样,无风也在柔和飘逸。她五官端正,皮肤白皙细腻。晌午艳阳高照时分,玉梳会时不时穿着透明的挂肩,超短马仔裤,走到棚子延伸在水面上的小廊里,晒太阳,梳头发,浑身上下散发出无尽的青春气息。社会青年踮起脚跟,趴在东直大道市政围墙头,往淤泥鱼塘里吹口哨,惊得玉梳痴笑着缩回棚子里,老久,才敢露出半边脸和一只眼睛,向外看。

陈老聋六十多岁!玉梳二十岁!什么样的姻缘巧合能让这两个人走到一起,外人无从知道,只有无限艳慕陈老聋的艳福罢了。而陈老聋却从不说他们的故事,下晚回到鱼塘,习以为常地坐在门外吸水烟,很夜很夜未睡。有人问,老黄,你那鱼塘的人是从哪里叫来的?脸上充满好奇的神色。黄回答,以前在东站招的,贵州那边的。除此之外,黄建国自己也不知道更多了。

6

傍晚,黄建国到淤泥鱼塘去,找老聋商量要在排水沟的那个豁口加固点水泥石头。他在棚子外叫了两声老聋,没人应,直奔屋里,和玉梳撞个满怀。玉梳刚洗完澡,穿着宽松薄薄的白色上衣,下面光着。黄建国的眼光粘在白嫩的腿上,挪不开。他怔了好一会,转身要离开,玉梳一把捉住他手,倒拉着他进到床上,让他压着她。他看见阳光从手指宽的木板缝斜挤进来,亮到她霞红干净的脸庞,迷离的眼,一度要挣扎起来,她却用嘴唇摩擦他的耳朵,柔声说:“老聋,他不行。”

黄建国很晚才回到东阳街19号,一楼没有租出去,他用钥匙轻轻打开一楼的门,妻子已站在二楼阶梯口两手交叉在胸前等他。他心里颤了一下,脚步踏空台阶,多亏及时抓到扶手,才不摔倒。

他们家生活起居都在二楼,他躲着妻子的眼光急着进屋,妻子伸出手拦在门上,狠狠看着他。他强掰下妻子的手进到里面去,妻子随后跟了进来。

“小川,小艳,到房间里去,我和爸爸有话要说。” 妻子用手示意小孩快点,“黄建国,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好不容易盼你回来,却拉个驴脸给我。”

“什么了?”

“你是不是到鱼塘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了,怎么了?”

“黄建国!你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哼!”

“那你跟老聋说了没有?”

“说什么?”

“你不是说叫老聋加高鱼塘,加强管理,以堵街坊之口吗?人家都说了,那地方以前是姓颜的!”妻子急得用她刚做的美甲,哒哒哒哒敲击他面前的桌子。自她从食堂辞职,天天去弄美甲。

“见了,说了。”

他这一趟根本没见着陈老聋。

玉梳的肚子竟一天天鼓起来。年底,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陈兴保。她不再被人叫作玉梳,改叫阿保妈。陈老聋依旧天天都是很晚才拾荒归来 ,浑身汗味,吃了饭,坐在门外吸他的水烟。

7

时间原本没有意义,却让某件事的发生作为刻度,变成一道分界线,在某个时间刻度里,让人爆发性地觉醒和改变。陈兴保十七岁那年,陈老聋死了,在这一时间刻度里,对别人而言毫无意义,对陈兴保而言,却是最大的改变。他辍学了,变得无所事事,整天和几个流氓在外面瞎混,自找自吃。

淤泥鱼塘边,大多时只一个孤零零的阿保妈,巨大的心理空缺应时而生。她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的身躯,在长夜里辗转反侧。每一阵风吹过,她会支起头来聆听,是不是那个熟悉的脚步声。那个踩着心弦而来的人,用热情温暖及时填补了她内心的空缺。

阿保妈明白她和黄建国是什么关系,这种关系令她感到痛苦,从中却又获得难以名状的慰藉和快乐。相较而言,痛苦更频繁且持久,甜言蜜语虽能麻痹痛苦,也是暂时的。之所以她不摆脱这种痛苦的关系,是她还有更大的心事没有和黄建国说,这也是她不愿意离开淤泥鱼塘的主要原因。

揭示阿保妈的心事,像是时间的自主安排,是时间触碰了某种非人为的玄机,一下子,原来浸淫在阿保妈心里的东西,忽然昭示在三人面前。或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时机巧合吧。

黄鹂掠过水面,阿保妈和黄建国在棚子里,贴近的半推半就着,小声说话,没注意到陈兴保什么时候从街上回来,他的脚步向来都是轻微的。猛然只听得砰砰砰响,灰尘从棚顶纷纷震落。两人惊恐地向外看,见陈兴保手握木棍猛烈地击打着板房,再野蛮地飞腿踢开大门,木门大开。他双手紧着米多长的实心棍子,横在那里。阿保妈慌忙站起来,一手将黄建国护在身后,一手拨开她那乌黑地挡住了眼睛的凌乱柔发,挂到耳朵后面。此刻,她端正的脸庞全部显露出来,腮上残留着红润,消退未尽。她迅速从一种状态转变到另一种状态,变得严肃地正视陈兴保,颤抖着整个身体,吼道:“阿保,你想干什么?他就是你爸!”

这句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毫无疑问犹如晴天霹雳,把两个男人都给镇住了。她还用谴责的眼光冷冷地看着阿保,许久,才从两个男人中间走出来,坐到一边。

“他就是你爸!”

她的语气转而悲凉起来,兀自低头落泪。

陈兴保和黄建国四目相对,一个打量着一个。陈兴保的面前,一个身穿蓝色白镶边球服四十多岁的男人,平时,虽然不算陌生,却显得很尊贵、神秘和遥不可及。而此刻的眼前,脱去道德的外衣,犹如一个去掉了外壳的蜗牛,多么柔软无力,陈兴保坚信,一棍子一下去,不把他干翻才怪。他脚上穿着耐克鞋,白色高袜,洁白的小腿长出稀稀落落的卷毛,明显长期不受阳光照射。球裤掩过膝盖,往上就是衣服,还有两只无措地垂手。鼻梁上架副眼镜,眼镜后一双故作镇定的眼睛。

黄建国的面前,陈兴保长着凌乱的头发,早就该理了。因为常年在游戏厅网吧通宵,脸色苍白,皮肤粗糙,不合时宜地穿着风衣,牛仔裤,人字拖。开裂的脚后跟满是泥尘,常年不洗,已渗入毛孔与皮肤融成了暗紫色。但,手臂小腿很健壮,充满肌肉。

陈兴保没有开口,手上的木棍却已垂下去。他老妈还在流泪。陈兴保回想到那个养他的人早出晚归,那么的辛苦,给他丰衣足食,还供他上学。直到他渐渐长大,看到板屋边如山的空瓶纸壳,矮小拥挤的木棚被隔出一个单间 ,安放另外的床给他,陈兴保才明白家里的窘境。桌子上的一饭一菜和妈妈身上那些薄如蝉翼的衣裳,是多么来之不易。而那个深夜还在吸水烟筒的人,十几年都没有买过新衣服。

8

老聋似乎无怨无悔地死去,死时他也没有对陈兴保说出任何遗恨,却是陈兴保爆发性的长大直面人生的开始。辍学以后,他常常夜不归宿。他也曾暗暗对天发誓 ,要好好努力,改变命运,这谈何容易。最终,他只能和那帮孤儿流落在街头了。日常里盗窃、欺生、起哄,生活在严寒、酷暑、饥饿中,他们居无定所昼伏夜出,背后被人们指责唾骂。

现在,陈兴保知道这个站他面前戴眼镜的男人审视着他,寻找着共同点,像个很久不照镜子的人,审视着镜中陌生的自己,默默传递着除两人之外其他人无法参悟的生命密码。陈兴保浑身沐浴着这种眼光,他好像流泪了,一半为了已逝去的辛辛苦苦的人,一半为了活着的辛辛苦苦的母子。今天,或者意味着新的转折点,意味着他顺着黄建国审视的目光,被黄建国从镜像中拉出来,走到镜子的正面。

黄建国仿似有些震颤,又瞬间失落,吞吞吐吐地说:“嗯,嗯,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他终于恢复到原有状态。

陈兴保手中的木棍完全垂松下来刹那,黄建国走出了门外。

9

也许因为愧疚,也许因为黄建国再也不来淤泥鱼塘了,又也许因为陈兴保依然不回家,阿保妈病倒了。到黄建国知道她病重的消息,她几乎不能下床做饭,黄建国仍然在回避,不肯来淤泥鱼塘,天天委派“桂林米线”的老板娘送饭。阿保妈自己吃不了多少 ,每餐都习惯性地留大半给陈兴保,留到发馊了才倒掉。

一天,她听到乒乓响,朦胧中看到陈兴保,她高兴吃力地说:“阿保,你终于回来了,这几个月你都到哪里去了?你吃饭没有啊?妈给你留饭了。”她的眼泪禁不住流出来。

陈兴保没有回答,将桌子上的饭菜连同盘子狠狠扔到鱼塘里,继续收拾他的旧衣服旧被子,一股脑儿将它们塞进编织袋里。

阿保妈爬跪起来,伸手扯住儿子的衣服。

“阿保,你要到哪里去?妈病了,你不要丢下妈……。”

陈兴保抡起拳头打在老妈的手腕上,把孱弱的阿保妈整个身子甩掉在地上。

“家?哪里?”

“这里啊,这里就是我们家啊。”

“这是家?黄建国当我们是狗,帮他守塘呢,人家说了这里以前是颜家的,他们终要拿回去。”

“我不相信,”阿保妈号哭起来,“他说了,以后在这里建房给我们的。”

“做梦!黄建国当老总了,把老婆孩子都送到外面去,东阳街19号和吉山小区在供的一套,那才叫家。他给你了吗?”

话说到这份上,阿保妈已经知道,陈兴保在外面找过黄建国,闹了矛盾。她身心俱碎,嘤嘤哭泣起来。

“阿保,你不要丢下妈不管呐。”

“不要假哭!我这条命就是让你们这对狗男女祸害的!为什么你们把我生出来,却又抛弃我?”

阿保妈像个听话的孩子,止住哭声,怔怔望着陈兴保头也不回地翻出围墙外。

10

这几天同事们对黄建国恭敬很多,不像以前一样大叫老黄老黄。现在,他们对他都半低着头,语言和和气气。

时间在一秒一秒过去,在黄建国心里嘀嗒滴答响动。今天是公示期的最后一天。宣传牌里的公示文告已经经过一场大雨,纸张已不再新鲜,卷脱了一个角。他曾一度希望再来一场雨,一阵风,把那张公示吹掉浸烂,好让他始终有些惶惶不安的心少一点负累。

下晚7点多,同事们都下班回家了,黄建国还在办公室搬桌子凳子。倒不是很难搬,也不是必须搬!他搬弄桌椅到办公楼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在楼道间孤独地响动,夜色开始充填楼道拐角时,才下楼来到宣传栏前。他伸手去撕贴在栏里的公示,公示期已过,纸质公示不留也好,没有什么价值了。

真正伸手去撕,黄建国心里还是有点不安,扑扑跳了几下,还好粘得不是很紧。他把撕下的纸紧紧攥在手里,胜券在握的成功感充满心胸,身体甚至仿佛一下子高大威严起来。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一个黑影站在他面前,黑影泼来一盆冷水,瞬时浇灭了他心头的热火,使他显出怯怯的卑劣,惊得他啊地叫出声来 。那黑影是陈兴保,他才稍稍安定。

“我妈病了,你都不去看看?” 陈兴保说。

“我忙。你应该回来,不要到外面住了。”

“薄情寡义的家伙。”

黄建国默不作声,他不想在这时期出什么娄子。

“你手里抓什么?” 陈兴保问。

“没有什么,小纸张。”

陈兴保不分青红皂白,伸出手就抢,黄建国死也不放手,两个人在宣传牌前掰起来。黄建国哪里掰得过陈兴保,被陈兴保一个手指掰开,把纸团抢过去。他差点控制不住情绪要干起来,最终幸好是理智占了上风。

这是一张公司分部张贴的公示。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拟提拔黄建国同志为副总的任前公示,向各社会团体、单位和个人征求黄建国同志的问题。反映问题的时间截止于今天18时,意味着今天18时以后反映问题的通道关闭。

这是非常关键的节点。陈兴保19点闹到他面前,他的身份已悄然发生改变。

陈兴保粗略地读完公示,揉成一团,扔在黄建国脸上。

“原来因为这个,你把我们置于绝境而不顾!禽兽不如!”陈兴保嘶吼着。

他吼声未散,迅速伸手向黄建国推来,黄建国哪里来得及躲闪,实实地在胸口被双掌推上来,整个人向后倾倒,狼狈地撞到宣传牌上,眼镜也掉了。陈兴保愤怒地跑开了。

自此,黄建国成了黄副。

11

东方农贸市场边的淤泥鱼塘在阿保妈死后,算是荒芜了,沉静了,等到它再次苏醒,引来的却是两个世代交好家庭的诉讼之争。

黄建国费尽周折找回陈兴保做证,陈兴保竟然临堂逃跑!事情拖来拖去,像剪不断的尾巴。

就在黄建国下县调研头晚,陈兴保突然来到东阳街找他。陈兴保明确向他索要5万块,还居高临下地骂了他。黄建国真的动怒了,刷了陈兴保一巴掌,严厉地训斥了一顿。

调研没有结束,他就接到龙律师的电话,“黄总,黄总,出大事了,东陵出大事了,淤泥鱼塘那里午时浮起一具女尸,警方已封锁现场,正在核实身份。可能又延后开庭。”

“哦,哦!”

黄建国嘴里虽然只答了两个字,却发怵得汗毛倒立起来,从后脊梁骨发出阵阵寒意。为什么是淤泥鱼塘?难道是他?或者是他们?目的是什么?死亡警告吗?

东方农贸派出所已经联系到他,叫他立马赶回东陵。

在所里耽搁到晚上十点,黄建国已经累得不成样子。回到老房,脱下西装,内衬衫已被汗水浸湿,黄建国就这么连衣带裤走进卫生间,横拉式花玻璃门也不关,打开冷水淋下来。他不能平静下来,他太需要冷静思考了。黄建国用手梳翻头发,从口鼻吹喷出水珠,睁开眼,卫生间里的大梳妆镜里有个朦朦胧胧歪歪斜斜的身影,像陈兴保,那个会不声不响走到他身后的人。黄建国一下子纷乱眩晕了,但他没有回头,立即想要证实眼见一切,于是他正了正自己的身姿,希望看到镜中的朦胧影子也修正笔直而立,恐怖的是镜中的影子还是一动不动歪歪斜斜的。他知道身后站着陈兴保意味着一个严重事实!黄建国无力缓慢地伸手去擦拭镜面,镜面水珠被擦掉后,镜子里才映出自己来,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想不明白立正了身姿,布满小水珠的镜子里自己的影像竟还是如此歪歪斜斜。

黄建国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难道我就这样垮了吗?”这句话,他不和家人说,也不和陈兴保说。他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下去了。他办事,常隐藏自己,让他人代理出面,像鱼塘里那条最大的鱼,平时总是藏匿在水底最深的洞穴里,让小鱼小虾游弋在水面,迎面网兜的捕捞。时下,大鱼要被迫浮出水面,直面一切风险了。

和专案民警对话,就是一场网和鱼的较量。他们会抛出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让你回忆,也会抛出一种尖锐切身的说辞激人愤慨。一场网和鱼的较量,网从远处合围,忽又紧匝提起,鱼在预判躲闪挣脱。

民警是撒网人,黄建国不是鱼。在民警眼里,黄建国仍不能排除嫌疑。

照着镜子,黄建国逐渐清醒,知道越是陷入困境,越是不能迂怪他人,越要彻底反省和认清自己。发生在淤泥鱼塘里的案件 ,目前尚不明所以,已应公安机关要求 ,以与案发现场有重大关系人身份,24小时随唤随到协助警方调查。还好,淤泥鱼塘没有被定为经营场所,如果定为经营场所 ,法人有连带责任,可能被采取强制措施。去年,宾兴大酒店内的一间发廊发生奸杀案,酒店老板受押了三个月。如果,黄建国也沦到那一步,天知道,拔萝卜,还会带出什么泥。黄建国理好思路,感觉镜中的自己不再显得那么陌生。

第二天,龙律师从法院领取了通告,关于暂时冻结审理淤泥鱼塘权属纠纷民事案的通告。冻结民事的原因是重大刑事案现场与民事案地理重叠,两者存在关联可能性,为不影响刑事案件的有序侦查,应公安机关要求,民事庭暂时冻结纠纷审理工作。

淤泥鱼塘四周拉了起警戒带,使闹市里的这方死水,显得更加阴冷僻静。

12

黄建国下县调研前,可以肯定,陈兴保和柳素处得非常火热,这是黄建国从陈兴保一个最要好的朋友那里得到消息的。他并不是寄望陈兴保回来做证,而是想认识那个叫柳素的姑娘,就是说,她可能成为他的儿媳。他有一种想看看儿媳的冲动,这冲动险些冲破他自我设置的红线。冲破红线,他将和陈兴保握手团圆,靠近他们,用慈祥的眼光打量着那个女人,以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然后,偷偷塞给她钱。这样一来,他和陈兴保的关系很大可能被公开,会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黄建国几次告诫自己,暂时扼杀这股冲动,但在小艳和小川继续考研深造的当下,这股冲动愈发强烈起来。

柳素和陈兴保双双出入于移民小区,从吃日本料理那夜算起,两人同居已有一年多了。

那夜,从烧烤摊回来,柳素喝高了,调皮地甩着手上的小提包,小提包绕着她的身子荡起来,她也旋转着身子,裙子都飘起来。

柳素对着人流喊:“谁要我,我想嫁人,我想嫁人!”

陈兴保拉回柳素:“别闹了,我们不是在一起么。”

“你不嫌弃我?”

“柳素,我发誓,我一定娶你。”

“嗯嗯。”柳素没有当真,也没有不当真。

“你知道我为什么逃回东陵吗?以前我嫁到新疆,离家太远了。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以为嫁得越远越好。当初我家人很反对,现在我才知道后悔。搞得现在我们的关系有点僵。”柳素低下头。

“过去了,就忘了好吧。”

“我哥在六小当校长。阿保,你家人呢?”柳素答非所问。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是啊,我的家人呢?问题令陈兴保陷入沉思。他想到过去,想到父母,想到黄建国。他记得老妈说过,黄建国要把他们户口迁来东陵的。其实他的户口还在贵州兴义的乡下。难道要对柳素说实话?说是早年从贵州搬来帮人家守鱼塘的?是黄建国收留了他们?陈兴保看着柳素,决定不和她说实话,他想到她知道真相后可能会瞧不起他,嫌弃他,而她已是唯一让他感到活着有意义的人,已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当柳素说她家就在东陵,她哥是六小校长时,陈兴保就有莫名的压力与自卑,他没有家,没有家人,没有什么说出来能让他显得尊贵的东西。好比在打牌,人家出J,你要有Q压,才有胜算。

陈兴保沉默许久,“我爸是某企业的副总。”

这句话,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嘴巴听,却已被柳素的耳朵捕捉到。

“那个企业的黄副?我好像听我哥说过,叫黄什么国?”

“嗯,是他。”

“那你为什么租房子住?”柳素突然显得兴奋起来,用肩膀撞了撞陈兴保的肩膀。

“我以前是算是超生的,另起了姓名,房子也要租住。”

说实话,陈兴保对黄建国表面上显得非常憎恨,但内心是非常期待的。他之所以顶撞黄建国,拒绝出庭作证,一个是对他的冷漠无情予以回击,另一个是以此为筹码让黄建国主动来求他,承认他儿子的身份。可怜天下父母心,有谁能做到完全抛弃自己的子女呢?

13

这夜柳素与陈兴保偎依得特别紧密,话题也特别多 。

“阿保,你们家在哪?”

“东阳街19号。”

“我哥在南环恒大临泉小区新买一套,便宜,6字头,年底就交房了。你们家不买吗?”

“吉山小区他在供一套。”

“给你的?”

“不是。”

“租房子住,终归不是办法,买了房才算有家。临泉小区首付才10万。”

“10万?”

“是呀,你以为要多少,听说开盘价少于报备价,恐怕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可惜了,钱不够。”

“你有钱?有多少?”柳素惊喜且怀疑地问。

“我摆摊,私攒了5万多。”

“我不信!”

“你不信?可以用手机查给你听。”

陈兴保挪开身子,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农商银行卡。

“在这里。”他说。

拨通了银行客服热线,按照提示音,柳素熟练地将陈兴保读出的账号和密码输入手机。半会,手机里清楚地传出,您的可用余额为五万八千六百三十三元。柳素凝神听完,把手机抛到一边,娇羞地笑着扑到陈兴保怀里。

“真的有!”

“就是太少了不够首付。”

“要不,你问你爸5万块,之后余款我们一起供?”

陈兴保迟疑了一会,“不行。”

“怎么不行?如果他还认你这个儿子,他一定会支持的。5万块对他们来说又不算多。”

“不行,不行。”

“我以为你真心要娶我,愿一起去努力挣钱,买房。我看你这位少爷,我是高攀不起了。”柳素甩开陈兴保的手。

“不要这么说,换作你你会给吗?”

“怎么不给,别说5万,10万20万都给。不过应该没机会了,今天下午临泉小区只剩四五套,这两天就售罄。”

陈兴保翻身下床,穿好衣裤。他知道,黄建国近段的作息时间,中午一般是不回来的,下晚班后也没有立即回家,而吉山小区那套正在装修,他都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才回到东阳街老楼房的。

“你等我,我去东阳老街一趟。”

“阿保,要下雨了,带上伞……。”

陈兴保急匆匆摔门而出,柳素的叮嘱被门缝夹断,有一半掉回房里。

14

陈兴保来到东阳街19号,摇了摇门,退回两步,看二三楼是否有动静。反复摇了几次,不见有反应,只好蹲到一辆小车的侧影里等。陈兴保蹲到快十二点,才见黄建国提个文件袋悠悠地从巷子拐角处走进来。

陈兴保走到他身后。

“喂。”陈兴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被喊的人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冷静地看着陈兴保,没有说话 。

“你们什么时候开庭 ?我回来做证人好了。”

黄建国还是没有回答。他从鼻孔吸入一大截空气充满胸腔,阴暗光影里他胸口起伏着。

“淤泥鱼塘的情况我最了解,我才是最有力的证人。还有,你不能丢下我不管。”陈兴保继续说。

“淤泥鱼塘的事情 ,我已经有安排了 ,过后,我叫龙律师联系你吧 。”

“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

“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我还要到外调研。”黄建国说完转身要走。

陈兴保向前赶了一步,“我要买房子,可是我手头的钱不够首付 ,你要帮我5万块——你不能让我自生自灭 ,你有责任的。”

“我说了,有什么事情过后再说!”黄建国显得厌烦,执意要走 。

“黄建国! 你不能这么无情 ,你有想过二十年来我是怎样生活的吗?有你这么当爸爸的吗 ?你还有良心道德吗 ?”

“良心道德?良心道德不是说在嘴上,不是用来骂人的,是在你心里用来指导和约束你行为的内在认知。”

“那你占人田产,骗人妻子,把我丢在街上捡垃圾为生 ,你怎么解释?”陈兴保说得酣畅淋漓,泪也流得酣畅淋漓,语气充满鄙夷和责问。

句句惊心 ,陈兴保所说的既似有事实,却充满诬赖,完全颠覆事情的发生与发展因果。黄建国一转身,一巴掌刷在陈兴保脸上。

“ 我没有你这种儿子 !” 黄建国愤然转身就走。

15

东阳老街除了陈兴保,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呆立在街道中央,两耳嗡嗡作响,嘴角流下了咸咸的血丝。

从东阳街转出来,已是凌晨。他该何去何从,该怎么去向柳素解释。这位柳素心目中的少爷毫无目的地漫步。道上行人很少,偶有的士快速驶过,连个喇叭都不摁。

一会儿,从酝酿了一夜的黑云里割亮了几尾闪电,传来几声闷雷,乱风摇着路树,随即下起雨来。有几簇结伴而行的夜归人,奔走躲雨,四下散乱地跑开去了,很快不见人影。陈兴保走在街边的楼檐下,伸手去接从上面落下来的水线,洗了一把脸。回到二巷,衣服已经潮湿。三楼租房的窗里,灯还亮着,想必柳素还在等他,未曾睡觉。

陈兴保焦急地从楼梯向上看,门半开着,灯光泻到门外。他三步并作两步推门而入,柳素却没有在房里。摸一摸床上,被子下还是温暖的,卫生间里也没有人。

陈兴保又跑到门外,东张西望了一下,看不到半点人影。转回屋里又搜寻一番 ,才注意到床头的柜子已经被打开,里面翻得非常凌乱,那张银行卡也不翼而飞 ,陈兴保瞬时明白了一切。顾不得衣服已经被雨水淋得潮湿,他跑下楼。柳素的电驴已经不在楼梯口。

大街上,路灯亮着惺忪的光,雨点唰唰下落。地上积水里路灯与楼的倒影,被雨点无情击碎。陈兴保不停地摁着柳素的号码,对方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凌晨繁华的城市没有人的嘈杂,仅从远处穿城高速那边依稀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整座城市被偶尔的闪电、低沉的雷鸣、紧凑的雨的脚步所主宰。

陈兴保快速思考着,银行! 银行!离这里最近的农商银行自助点,是东方农贸市场信用社。

陈兴保冲进雨中。跑过两条街,口袋里的手机微微振动,他抽出手机看了一眼,连续接收到三条电子银行信息,5万元已被分成三笔,转账出去。阿保把手机塞进潮湿的口袋,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喘息一下。天空闪动,滚雷响过上空,雨点再加急一些,像在催促陈兴保,他奋起身子又向前跑。跑到银行对面,——柳素正从自动取款机室里走出来。

“柳素!”

这一喊,路对面的女人慌张地跑向电动车。陈兴保尽力跑过去,伸手恰恰能够抓到电动车后架,他用力往后一拉,柳素和电动自行车翻倒在水滩里。她丢下电车,跑到东直大道上去。

柳素湿透的裙摆沉重地向下耷拉,拖到地上。她边跑边踩到自己的裙摆,几次摔倒下去,又支起身子向前跑。陈兴保冷静地跑在她后面保持两三米的距离,像一只矫健的猫在戏耍一只受伤的老鼠。

东直大道一带,他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出这里的大街小巷。大道左边的市政围墙,隔着的就是淤泥鱼塘,无处不充满他童年的回忆!

“救命啊,救命啊!”

崭新的东直大道上,一部车也没有,两人冒雨踩踏着积水在路中间追逐。陈兴保的气息稍微缓和了一些,忽跳向前,抓住柳素的裙子,柳素卧倒在地。柳素反过手来抓住陈兴保两肩,用力甩,陈兴保一下子竟被重重甩开,跌个跟头,脸也磕到地上。他的脸原本被黄建国打了一巴掌,麻麻的,又被雨水淋了一夜,竟已失去痛觉。一团怒火在陈兴保心中燃烧,他爬起来抓住柳素也要甩,柳素性子烈,也抓住陈兴保,两个人扭打到人行道上。陈兴保使出绊脚,顺势竭尽全力甩开手,柳素整个人飞出去,咚的一声,头撞在围墙上,软了下去。陈兴保意犹未尽地拉起柳素,柳素的脸却已变了模样,乌黑的血不停地从头上冒出来。陈兴保没有显出一丝恐惧。

淤泥鱼塘边,陈兴保抱着柳素推入水底。身后一道闪电撕裂天空,叉出数道弯弯曲曲的白光,咝咝声过后,一声巨响,闪电照亮一切,雨点使鱼塘水面形成凹凸不平的镜面,一瞬间,照见水底陈兴保模模糊糊的形象,像极了黄建国愤怒至极的模样。闪电过后是凝重的漆黑,似把他永远锁在一面黑暗的镜子里,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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