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于性,死于情,“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情是一个本原、本质性的问题,它贯穿于一部人类发展史,亦是诸子各派关注的主要哲学问题之一。自先秦以降,有关情的思辨百家争鸣,有关情的抒怀叠波涌流,有关情的写意水墨俱生,浩浩荡荡,绵延成跌宕起伏的华夏情脉。
一
谈情离不开性,谈情首要认识性,唯有认识性方知情为何物。“性者,生之质也”,“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然存在;“情”是指人的喜好、厌恶之类的情感,是人主观思维的反映。“情生于性”,情出于性,性是情之本,情是性的具体体现。
儒家、道家论情多与性相联系,无论是谈性善情善、性善情恶,还是性恶情恶,通常把“性”与“情”放在一起讨论,不同的是,儒家多讲性情两分,道家则讲性情不离。《荀子》认为“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宋代大儒朱熹认为“情者,性之所发”,“性是根,情是那芽子”,“性是体,情是用”。儒家对性情多有明确的区分,或分性内情外,或分性本情用、性体情用,或分性本情末。一些儒者更是把性与情看作二元对峙,汉代大儒董仲舒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也”;现代大儒傅斯年认为“分性情为二元,以善归于性,以恶归之于情……乃是西汉一贯之大宗,经师累世所奉承,世俗所公认,纬书所发扬,可称为汉代性论之正宗说者也。”也不乏一些儒者把“性”“情”连用,或讲“性情”,或讲“情性”,但在儒家的心灵里,讲“性情”者,重心在“性”强调人的本性;讲“情性”者,则重“情”偏重于人的欲望。
宋人王安石的“性情一体”可以说正契合《庄子》“性情不离”要义,他系统论述了性与情的关系,“性,即指喜、怒、哀、乐、好、恶、欲等自然情感蓄存于内在本心,尚未向外发显的状态,是一种先天本能;情是指喜、怒、哀、乐、好、恶、欲等自然情感流露的外在行为,已然向外发显的状态,是一种后天反应。”抽象的性情关系,经王荆公的思辨之笔掰扯得清清楚楚、直白易懂。
在道家心灵里,尤其是《庄子》首次提出了“性情”连词,认为性情一如,不可分离为二,一旦分离为二,则人的纯朴本性开始变异,损性伤情之礼乐仁义乘虚而入,道德式微缘此而起。《庄子》认为“性情不离,安用礼乐!”,性离开情,便不能把握物的具体情态;情离开性,便会任情纵欲,陷入物欲欲情的无底深渊。需要注意的是,在庄学中“情性”与“性情”并不仅是词序的变化,两者的意义也大相径庭,“情性”不同于“性情”天然的情感,而是指由情感而养成的习性,这种无法返归的习性《庄子》称为“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
综上观之,儒家与道家对“情”认识的重大差别,导致两种不同的“情”的态度,孟子主张性善说,荀子认为性本恶,告子主张性无善无恶论,性善性恶的争论伴随着儒学的发展持续至今。董仲舒在性阳情阴的思维中提出“损其欲而辍其情”,贬抑“情”,宋明理学承接汉代抑情扬性观念,在佛禅尊性黜情的影响下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极端主张,他们将情孤立于人性之外空谈心性,坠入佛禅寂静孤绝的心体与性体以绝念人情,把人塑造成绝情的实体,这一流脉汇聚成了儒家奔腾两千多年的“以性禁情”思想主流。
《庄子》则超越性善情恶的是非之争,于历史深处发出“反其性情”“反汝性情”的呼声,追求覆盖天地不遗一物的大情至情。他的情无私、无限、无为、无言,凸显着道情的本然特性,他以林回弃璧的寓言故事阐述了牺牲自我的无私人情,以“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阐述了无限天情,以“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阐述了无为大情,以君子交淡若水、鱼相忘于江湖阐述了无言的道情。在他看来,“以好恶内伤其身”的欲情“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私欲情感破坏了人的淳朴天性,泛滥的欲情无益于人,以老聃死“老者如哭其子,少者如哭其母”论述了伪礼虚情破坏人的自然本性,以五色乱目、五声乱耳、五臭薰鼻、五味浊口、趣舍滑心论述了感官欲情戕害身心,以“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论述了名利欲情祸害生命,他反对掺杂机巧之心的俗情,主张顺任自然,回归原初、纯真、朴素的“恒物之大情”,使感情与物情和谐相融,在先秦史上率先展开了对人情与物情的哲学思考。
二
遍观先秦诸子文献,《易经》《春秋》均未出现“情”字,《易传》《尚书》《老子》《论语》等出现的频度较低,它的大量涌现始于《庄子》,“人情”一词首见于《庄子》,学界普遍认为作为哲学概念的“情”肇端于《庄子》。
哲学概念的产生有其深厚的现实土壤和历史背景,“情”哲学的问世源于礼崩乐坏环境下欲情的泛滥,一批思想家在迷茫中描摹着心灵的感应,道家哲人庄子从道自然的、真的本性出发探索心灵中物我齐同的、逍遥自由的感应,贯通情与道,阐述出人情、天情、道情等哲学命题,并与好友惠施展开了有关情的论辩,提出了忘情、无情说,成为中国文化史上最早探索“情”哲学的思想家。学者吕艺认为,缘情思想萌发于先秦庄子;陈鼓应认为,庄子打开了一个抒情时代,为文明传统注入绵延不绝的抒情血脉。
被列为三玄之一的《庄子》既主张无情又真情切切,既主张安其性命之情又任其性命之情而为之,呈现着一个矛盾交互体,这也正是其深玄、吊诡之所在。道家淡情,《庄子》“冷情”,他的情是一个知识分子对多难人间世的“漠然”反应,折射着“幽冷”辉光。清人胡文英认为,“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未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对折磨他、毁灭其理想的人间世却一往情深。喜怒笑骂皆是情,而终知自己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寄物言志,以深邃幽玄的《庄子》恣肆心中的情。
以人情为起点,以天情为纽带,以道情为旨归,《庄子》由情至道逐层攀升,其所谓人情即是生命的本真之情,所谓天情即是自然实情,所谓道情即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的存在状态,三者内在紧密联系,人情本于天情而源于道情。浅层地看,有关人情问题《庄子》的态度是矛盾的,这是根深蒂固于人心的儒情所致,固有的概念使人们把道家的情视同于儒家的情,其实二者有较大区别,《庄子》的情绝非羼杂私欲的儒情,而是纯素无暇的真情,“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真情纯粹不杂、诚而不伪,体现着人的自然本性,是其安其性命之情又任其性命之情之缘起,安其性命之情方能汇通物我群己和谐,任其性命之情方能放任性情逍遥自适。
《庄子》从人的本真感情出发,无限契合道情,“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合于道、齐同物,人情与物情起伏消长同频共振,在感应物情中追求诗意生命,从而开启了天人共情的美学传统。
三
理解《庄子》“无情”的内涵是判断道家无情与有情的基本参考,可以说,无情外表下隐埋着哲人广博的天地情怀、深沉的宇宙情愫、浓郁的生命情感,《庄子》一书就是其情挥洒放纵的结晶,若真的“无情”就不会有传续万世的杰作,有人说他是情祖、是情圣,闻一多先生给哲人以至高无尚的评价“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
《庄子》是中国文化史上首先提出“圣人无情”论题的哲人,也是最早清晰论述“无情”概念的哲人,何谓“无情”,历来各家注解不一,吕惠卿、林希逸直接引用原文“是非不得于身”,“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来解释,并未确切指出“无情”的内涵;释清德解释“有人之形,无人之情”为“言圣人虽居人世,其形虽似人,而绝无人情”,也没有解释“无情”具体指何;郭象注“无人之情”为“掘若槁木之枝”,认为“无情”就是如枯木一般,没有丝毫感情。唯有走进庄惠的心灵世界方能理清“无情”的真正意涵,关于惠施的“无情”有两种解读,其一没有情感,论据是若如同草木就不成其为人;其二没有情识情虑,理由是人存在于文明之中,脱离了知识思虑,也不成其为人。名家与儒家的无情论含义大同小异,代表着世俗的、普遍的观点。
《庄子》的“无情”不是常俗理解的绝情、残酷无情、无血肉亲情等,他从未否认人生而有情,也从未认为人必须绝情灭情如若木石般毫无感情。他的“无情”是指无世俗虚妄的回归自然的真情,他肯定“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的自然人情,“无”掉的是纷扰内心附加于人的伪情,其实质是摒弃世俗之情,恢复自然天性的真情;是超越知识思虑的达到真知的真情,“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拘于一偏的知识不能把握整体性的道,“无”掉的是单纯的思虑之识、“有知之知”的世俗之情,提出“无为之知”,以无知之知把握世界把握整体性的道;是无私我价值判断的齐同万物的真情,“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从万物自身的角度看是自以为贵而彼此相贱的,“无”掉的是私己的价值判断标准,以道的情感观物处世。如此,方至“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的大宗师境界。
惠施七情六欲的“有情”,庄子“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无情”,激辩于先秦时空的庄惠情论,迷惑了多少人也不鲜见一批思想者。从唯物辩证的角度看,俗的眼光与道的视野决定了二者对待事物的态度,他们是物情论与道情论的对决争锋,怎么能以狭隘的观点评判孰是孰非呢。
可见,《庄子》并非没有情,也并非排斥人先天所禀之真情,他的“无情”是无俗情物欲、是对俗情的过滤物欲的提纯。他从天人合一出发,把个体情感融入深沉的道情,把道的自然化生与人的真情复归联结起来,出“有”入“无”,以无情化解私欲情感;体“无”通“有”,通过化解私欲情感使自然本真的性命之情朗然于心,抵至有真情而无情累的“悬解”之境。正如李泽厚所言:“庄子则道是无情却有情,外表上讲了许多超脱、冷酷的话,实际里却深深地透露出对人生、生命、感性的眷恋和爱护。其表面的冷峻超脱,掩饰不住其内心对于生命的珍惜与爱护。”
看破生死的秦失、孟子反、子琴张,淡薄名利的许由、巢父等得道高人,婴儿般无知、童子般纯情,他们于“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的混冥状态“而万物与我为一”共享道情;超然物外的真人、肌肤若冰雪的邈姑射山神人,他们持守和豫怡乐的心情,因顺自然之道,与物为宜,其情感像四时更替般天然流转,通达和畅。庄子超越一般社会认知觉解的道“可得而不可见”,非语言与逻辑所能表达,唯有心灵体验之,其幽深的情也远非常人能够认知,一曲之士又怎能理解、接受玄远的天道大情呢。“蔽于天而不知人”不仅是荀子也更是普天大众对《庄子》的误解。
四
“有情”的现实生活与“无情”的理想追求贯穿《庄子》的生命历程,他的心灵游弋在无情的道境里,肉身却被裹挟在有情的世界里,竭力摆脱情的困扰却备受其煎熬。其实,肉胎凡身,有谁能存在于“无情”的世界,高僧淡情衲衣斋饭却钟情于成佛,高道淡名泊利素食却意于成仙,《庄子》主张无情忘世却为生计甘居漆园小吏。不同于常俗的是,大智的《庄子》透破了困惑众生的情,建构了无情论哲学,开辟出无情的道境,以无情大我超越有情小我。
无情无欲是无情论哲学的最高境界,这种境界是自然状态的道的境界,在道的境界中,个体生命摆脱了物羁牵绊无情无欲,感物心动、情随物迁,世俗的情物关系使自然之情因物感变形增益、失去人性之真,对此,《庄子》提出了超然物外又固守本真性情的处世哲学,主张排除感性欲情的诱惑,跳出是非好恶之情的漩涡,不为物累、不为形役、不为情驱,使心灵处于无私欲无私情的道境,如其笔下的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个体生命超脱了名利束缚无情无欲,利益对立状态下,礼乐文明皆为统治阶层争名夺利的工具,危害着人的自然真性,“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在《庄子》看来,名利权势爵禄均是身外之物,应以“无情”的态度视之,无心于名、无意于利,身在魏阙,心存江湖,以洒脱的心态看待是非得失、命运波折,如圣人般“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个体生命破解了生死桎梏无情无欲,生为根本之得,死为根本之失,人间之事,大莫过于生死,生死得失不免滋生哀乐情绪,《庄子》把生死放在生生化化的宇宙中去看待,认为生死是气聚散的自然过程,薪尽火传,生命永恒流变不息,生不足喜,死不足悲,看似冷漠无情的背后实质上是其对道运化的把握。死亡,是人类忌讳,古今中外有谁能像《庄子》一样坦然解构生死,他应该是人类史上较早直面生死自然规律的哲学家。
情物关系的思辨是《庄子》无情论哲学的基本内容,其旨在拯救陷溺于物情中不能自拔的人类。《庄子》认为,作为欲望主体的人总是站在与客观事物对立的角度区分彼此,人为地割裂客体与主体之间的内在联系,构成了主客二元对立,加剧着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他崇尚心物一体,敞开无欲无求的心通达万物之本然,消解了主客之分;他的齐物论、气化论认为,人与自然本原上一致,人与物之间流变转化不息,任何索取终归物化进自然,任何人也均是流荡于自然界的气。2300多年后,当我们越过层层障碍进入无情论哲学的内核时,顿然觉悟一个智者的先知先觉,是他以无情论的钥匙撬开了通往道境的大门。
无情道境里,人道之患、名利之欲、形心之累、生死之惧、材用之忧消解殆尽,物人各得其所,各安其性,人与物间呈现出无欲无求的澄明之境。这一高远境界让后世思想者心向往之而不能及至,这正是无情论作为一种境界哲学的意义。
五
“天若有情天亦老”,昊昊之天,尚且承受不了感情的折磨,况且区区之人,正是对情累的洞察,《庄子》主张通过去情修成无情无欲的圣人,沿着这一思想理路通往无情的道境。人于道的天地里专一持道清静无欲、与物和谐虚寂无为、不忧不乐恬淡自然,听清澈霜钟,观澄彻皓月,人与天化为一,何有俗情之累。
去情至道,至道无情,围绕去情问题,《庄子》提出了心斋、坐忘体道的工夫以及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的构想。心斋之说突出对人内心世界的净化,循序着听之以耳、听之以心、听之以气的渐进过程,戒除心灵中的感性活动和心知活动,使整个心灵凝聚为一,以气为中介通达于道。庄子认为,无论耳听还是心听,均是由认识主体的情感所主导的具有意向性的活动,实质上是物与我的对立,仍然停留在情的层面,而气以其虚柔无处不在的本然性情,虚而待物,应而不藏,浑然与道同一,唯有听之以气,方能突破主客对立,不为事牵、不为情扰。坐忘之说容含着忘仁义、忘礼乐、忘形体、忘心识等内容,正是通过忘净除心灵中的尘俗情感,达至“物我兼忘,惠照豁然,如朝阳初启”的心境,以清明莹彻的心灵与道合一,坐忘的实质是去蔽俗情,“无”掉俗情。坐忘状态下的颜回,已然忘其所忘,以本然的生命性情观于天地,其正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澄明之境。“反其性情而复其初”旨在解决失性于俗的社会人生问题,针对人背离自然异化的客观现实,《庄子》提出了“性修返德”,返于“德”、返于万物初始的自然素朴,让性从现实中抽身出来回归到自然本性即道的状态,如其笔下的南荣趎去情后而“福祸无有,恶有人灾也!”这对深陷欲情危机中的现代人而言尤有启发意义。
无论是心斋工夫还是坐忘工夫,均是消解炽盛欲望、偏妄心知和仁义礼乐等引发的情感异化问题,一步步减损好恶之情,一层层剥落偏狭执念,返璞归真至道的初境。《庄子》把否定性思维运用到情感领域,通过减损去情的方式达道,其正是老子“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思想的实践。
六
《庄子》的情论是关于本体世界和人生世界的情论,有情与无情交织于一体,构成其“矛盾”情论,就本体世界而言,他以“道”为中心肯定其有情而否定其无情;就人生世界而言,以“人”为中心否定其有情而肯定其无情,从道与人的角度展开了“有情”与“无情”的思辨,“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肯定了道的感性之情。道家的情是宇宙之大情、自然之真情,他的去情,是摆脱欲情之困向德的回返;他的无情,是在把握充满痛苦欲情人生基础上向道的回归,其无情是洞鉴明照人生、挽救苍生出水火的大情、至情。
“语语说无情,正是多情语”,如若无情,何有忘情去情之说;如若无情,怎会有充满情感的《庄子》一书,他的情是普爱于天地间的大情,其情是浩荡博大之情,明清之际的朱衣道人傅山认为《庄子》的情“为天地生人之实”,其情充塞天地,弥漫寰宇,是覆载天地的无为大情、牵系苍生的无限大爱,泛爱之情“苞括宇宙,总揽人物”,具有覆洒天地普爱万世的普遍性和永恒性。其情是感物怀旧之情,“旧国旧都,望之畅然”的怀恋故土之情,“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的思念故旧之情,“我独何能不慨然”夫妻患难与共的爱情,浓郁乡情亲情恍若旧梦触碰着哲人细腻的心灵,滋生着哲人望乡怀旧情绪。闻一多先生曾言:“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庄子的情可难说了,只超人才载得住他那种神圣的客愁”,所谓的旧国旧都望之怅然,有着《庄子》对人类生存态的深情凝望和畅想,有着对精神之域“无何有之乡”的企慕和眺望,怎不让哲人满腹惆怅。其情是愤世嫉俗之情,“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能避”的动荡暗世、“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的惨无人道现实、“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的治者伪善,从血泪斑斑的文字中,清晰看到历史深空中哲人悲愤的身影,其如岩浆迸发出的愤世之情是哲人与社会、与命运、与残酷现实强烈冲突所产生的怨情,更是哲人对人性被异化、精神被奴役理性思考的哀怨。有学者认为,《庄子》是一部发泄愤世之情的文学和哲学巨著,它不是以伦理、事功为目的,而是以谬悠、荒唐之言自娱、自恣而已。其情是悲天悯人之情,《庄子》一书字里行间充溢着悲夫、悲乎、悲哉等悲悯情绪,其情绪源于对苍茫宇宙中个体生命卑微的洞察,源于“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君臣亲子社会关系的无奈清醒,源于无休止争夺中人为物役的透破,从终极层面上揭示了个体生命的悲剧性存在,于历史深空中发出“人之生也,与忧俱生”的千古浩叹,把浓浓的悲世情绪抛洒在一代又一代客居者的心空,引起无数后来人的心灵共鸣。其情是孤独忧郁之情,从“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的孤闷中、从“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的悲鸣中、从“函牛之鼎沸,蚁不得措一足焉”的绝望中,让人看到那个孑然游戏于天地间的哲人,是逍遥的、孤独的更是无所依归的。“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过往千代,谁是哲人的知音。其情是恬澹淡泊之情,对吮痈舐痔的鄙视、宁曳尾于涂自由的向往及以非醴泉不饮鹓雏的自喻,彰显着哲人孤傲清高的人格、恬淡的人生追求、崇尚淡泊的生命境界。“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晋人士嵇康、“梅妻鹤子”的宋人林逋,其清淡的生命里无不遗传着庄子的精神基因。其情是渊深如海之情,“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儒家以仁礼制情,苦行禁欲的墨家“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冷酷的法家寡欲薄情,穷闾阨巷的底基生活使哲人对人间世充满深情,正如胡文英所言“庄子最是深情,人第知三闾之哀怨,而不知漆园之哀怨有甚于三闾也。盖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龚自珍诗言“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他的情触及到情感的奥区,痛触肝胆、心灵隐微,部分学者认为,先秦“深情”文论的高峰见于《庄子》。其情是至纯至真之情,“真”即纯粹、不杂、无为、顺应自然,是人与天地和谐、宇宙同流之质。真情源于道体现着道的本质特征,在他看来,真情是自然之性,与具有倾向性的喜怒哀乐无关,其所追求的是真实无妄、自然而然的生命之情,所主张的“法天贵真”是无任何心智欲望扰动的、空诸一切的处子般的纯情,一种自然的天性。他创构的采真之游意境里,那些无名、无功、无己的至人寄情于天地间,翛然而来,翛然而往,飘逸着道家的独特风骨神韵。其情是自然大美之情,自然是“凡物莫能使之然,亦莫能使之不然”存在状态,“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老庄认为质朴混沌的大自然具有至高无上的美、无边无际的美、无为运化的美,呈现出一种大气象大境界的美,“夫道覆载万物者,洋洋乎大哉!”的大道之美,“无极之外复无极”的无垠之美,“原天地之美”、“备于天地之美”的周全之美,“矗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的天乐之美,折射着道的辉光,及其笔下清波荡漾的濮水、茫无涯际的秋水、深静如睡的皋林,这些道化之物散发着灵野的气息、原生态的美光,呈现着大道流变之美。置身《庄子》的世界里,畅神愉悦,给人以形神俱释的美感享受。难怪闻一多先生评价庄子“他的思想本身就是一首绝妙的诗”,“庄子的很多哲学命题,同时就是美学命题”。其情是自由自在之情,道是自由自在的,宇宙间的一切生命也是自由自在的,追求自由向道回归构成了《庄子》的生命取向,其幻化出的梦蝶、畅游苍苍正色之天的大鹏、虚拟出的游乎四海之外的神人,均是《庄子》自由性情的化身,他那无拘无束的道影逍遥在华夏人的心空,成为一个民族自由精神的永久载体。
《庄子》的情论宣泄着道情之真、天情之实、人情之美,其情兼具真、实、美的感情意涵,触及到“道”和“人”的本然之性,把形而上的“道”之性与形而下的“人”之性统驭于一体,在先秦百家争鸣中机锋横溢,揭开了中国哲学史上波澜壮阔的情论思辨序幕。
七
影响中国人最深的非儒道两家莫属,它们共同塑造着人的心灵结构。就道家而言,道家思想渗透进东方文化的各方面,“中国根柢全在道教”;就《庄子》而言,他的性情论影响着人的心灵发育,“中国人的文化上永远留着庄子的烙印”,其情论深度影响着中国的文学史、美学史、根植入人的价值取向和禅宗哲学,有学者认为“每个中国人灵魂深处都有一个庄子”。
儒家言志,《庄子》言情,即言“有情”更言“无情”,“有情”与“无情”构成了其情论哲学的双重含义。他的情感逻辑有着巨大的历史内涵,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可见一斑,这里仅从对人格的、文学的、哲学的、美学等方面略述,以管中窥豹,从对人生取向的影响看,那些躬身于政治秩序里的知识分子在仕途失意、儒家思想无法疗治其心灵创伤时,《庄子》具有解救之功,使他们走出庙堂走向旷朗的天地间,在山水间释放性情,寻找志趣,活出洒落人生,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坐看云起时的王维,高情远致的他们成为时空中真性情的典范。从对文学的影响看,亦哲亦文的《庄子》以奇幻旷远、无所羁束的手法张扬着性情,其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孤情、自喻适志的怡情、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的真情、过惠施墓的伤情、对刑戮者相望时代的愤情、离俗向道的无情,激荡着生命思潮,汇情成流,浇灌出集人情、天情、道情于一体的蔚为大观的东方文学气象。情,书写不尽的文学母题,徜徉在情的天地里,依稀看到苏东坡以道之流衍洞观人世,借用《前赤壁赋》勾勒出《庄子》绵延千载的情脉;洞透兴衰际遇皆空幻的曹雪芹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入空,站在梦里与《庄子》隔空沟通情感,写尽人间悲欢离合之情,以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无情绝笔而著成披着《庄子》流光余影的《红楼梦》,把梦象文学推向峰巅。千百年来,情感文学高峰耸峙,成为一道绝美文化风景。从对美学的影响看,老庄崇尚虚静、恬淡、寂寞、素朴、纯粹的性情,追求无的意向,主张向真的归返,这些构成了美学的核心要素,《庄子》无意于美学却不期而然地与美学相遇,学者李泽厚认为“庄子的哲学是美学”,它是澄怀味象、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等传统美学意向的滥觞。宗炳、张操等美学大师的思想无不源于《庄子》,历代美学家们吸取着他的精神营养,绘染出微妙毕真的山水真魂画卷,元代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道士方从义的《五老秋风图》等画作里都荡漾着哲人情思的涟漪。从对哲学的影响看,他的唯物辩证论、相对论、气化论等深刻地影响着后世哲学的发展,尤其是对禅宗的影响深入骨髓,慧能、神会、支道林、僧肇等一批禅宗大师深受其思想的影响,他们引用《庄子》的观点解释禅宗哲学,学者范文澜论述道禅关系时认为“释迦其表,老庄(尤其是庄)其里”。《庄子》的情渗透进禅宗的生活方式中、思想观念里,形成了中华文化史上庄禅合一的哲学现象。
《庄子》丰富了中国文化,使东方文化呈现出多元气象;《庄子》丰富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他是精神医生,慰藉着无数失落的灵魂,没有《庄子》,将会有多少迷茫者无处栖息精神?
道动生情,阴阳流变,天地化生,涌动着天道大情,衍生众物万象;是非好恶等欲情,诱发人类无限欲望,目睹欲情泛滥人间世里的苦难人生,哲人《庄子》在情的思辨中提出了道家的情论说,主张生命敞开于天地间,让有限的人情接通无限的天道大情,于浩荡澎湃的道情中物我情通,放达生命,活出人的道性真情。这对于期盼走出情感困境的人类而言,《庄子》的情何尝不是一种生命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