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从有意识起,她就萦绕在人们的脑际,与生命一样亘古久长。
乡愁绵延在血脉里,成为天下游子的共同情感,无论是羁旅行人还是天涯倦客,无论是泛舟江海者还是行吟月下的思客,露从今夜白的眺望、举头望明月的思怀、风雪夜归人的疾步、禅灯梦影里的冥想,千百游子,万千心灵,谁不梦牵渺渺远处的家乡。
“人是把家园带在自己身边流浪的”,流淌在乡野城池间的婆娑泪眼、跨越千山万水的隔空远怀、奔波天涯海角的似箭归心、卧居松月下的清心静思,涌动在游子心头的乡愁或浓或淡、或深或浅,于道家哲人庄子而言,这个“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较之于常人,他的乡愁更浓厚、更深沉、更悠长。一个膺怀故土的游子,漂泊于天地间的孤客。
这位对故土望眼欲穿的乡野文人,他那浮荡在庄学中的乡愁思绪,引起无数心灵的共鸣。鸦栖寒枝,月照西墙,当浸淫于哲人的情感里,不禁发问,一位穷居陋巷者的乡愁为什么那么的浓烈?
历史没有给出答案,唯一记载庄子身世的《史记》里没有其族氏源渊、里籍的确切信息,庄子何许人也成为一个千古聚讼而不得其解的问题。有人认为他是楚国贵族后裔,祖辈因涉吴起变法迁移至宋国;也有人认为他是宋庄公的后人,祖辈因武庄之乱逃离宋都流落边邑。由此可以断言,他是落泊贵族的后人,不然,他不可能有“其学无所不窥”的家境,一个没有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也难以达到那么高远的人生境界。
从其文风及用典上判断,我更倾向于他是楚人后裔这种观点,虽屈居宋国蒙地多年骨子里却依然遗存着楚风楚俗楚文化基因。贵族子弟、漆园小吏、槁项黄馘的庶民,从天堂到人间一层层坠落到穷困潦倒的底层寒士,足能让人大彻大悟,家园失落之痛、故园没落之思弥漫心头,氤氲成哲人永恒的乡愁。
故乡,那片永远走不出的精神母土,多少游子昼想夜梦的地方。“哲学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寻找精神家园”,以文释道,又何尝不是庄子在寻觅家园追忆乡愁,那浓郁的乡愁充满故园之思,家乡的山水风物、风俗人情永久地烙印在游子的心灵,睡梦中忆起、夜月下远望、笔墨间感怀,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孤思里,在观看触蛮之争的流岁里,在卧听天籁的流年里,在采真之游的忘情里咀嚼着旧梦。文化连通着生命的根与魂,那神奇荒诞的想象、变幻无端的文字、玄虚浪漫的文风无不彰显着蛮楚情韵,神龟、骷髅、神人无不散发着人与神交融的楚文化气息,楚狂接舆、南郭子纂、温伯雪子无不是其吐纳于笔端的楚国隐士或得道高人,浑沌七窍、郢匠挥斤、汉阴抱瓮无不是以源于楚地的寓言故事书写着刻骨铭心的乡愁。风俗人情割不断的乡思,客居蒙地再久,怎么也忘不掉祖地的旧俗,面对亡妻尸骨鼓盆而歌送她一程,不正是以楚地礼仪弹奏生命的绝唱吗!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怅立在瑟瑟秋风里,热流涌遍全身,山河模糊视线,时空错幻感知,夕霭恍惚记忆,依稀中我看到哲人遥望南国的背影。
那久远的乡愁寄予着精神向往,乡愁,承载着记忆和梦想。庄子的乡愁负载着人类的共同期许,在他构建的至德之世这个大同家园里,勤劳纯朴的人们“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悠然自得地劳作,无忧无虑地生活,恬淡安逸地享受着存在之美;在至德之世这个至仁无亲家园里,没有仁义道德,没有贵贱等级,没有名利欲望,没有勾心斗角,人们融洽无间,坦诚相待,和谐共处;在至德之世这个虚静无为家园里人道式微,大道倡行,人尽其能,物尽其性,大化无声运化,物象无言流变,天地间呈现出生生之美。
至德之世、建德之国这些时间上久远、空间上遥远的存在,仿佛人类的初梦,萌发着哲人悠远的乡愁。却又不同于“为之而不能”的伏羲、神农、轩辕蒙昧时代,也不同于西方充满智慧的理想国、乌托邦,它是“能之而不为”的“无为”家园,秉承着庄子的思想流脉,晋人陶潜构建出了东方人世代神往的诗意家园——世外桃源。
那虚无的乡愁缥缈着心灵远想,现实的故乡让人眷恋,精神的故乡更让人憧憬,它们摇曳在哲人的心灵里滋生无尽乡愁,袅袅于心田,飘然于心空,朦朦胧胧于中国哲学时空。那缕萦绕于游子心间的旧国旧都乡愁,触动着无数人的心灵隐微,可是,那缥缈极了的“无何有之乡”愁绪曾经感动过何人?
缘起性空,有生于无,道家观念里“‘无’处便是我们真正的故乡。他苦的是不能忘情于他的故乡”,崇无尚无的庄子不正是在“无”处为飘荡无依的孤魂寻找着归宿吗?魂归何处,是科学至今无解、哲学永久探索的命题。
以及神秘的藐姑射之山那些形而上的“故乡”,均是哲人的精神乡土。对此,定义为谬悠之说者有之、批判其荒唐之言者有之、认为其无端涯之辞者亦有之,当我们寻找家园的目光伸向无穷黑暗的宇宙空间时,一股乡愁袭心头,不禁要问,人类的故乡究竟在何处,大抵,就是无何有之乡吧。
那无奈的乡愁写满对自然的回望,生命源于自然,人在自然中,犹如婴儿在襁褓中,无疑自然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家,一个离开并想要回去的地方,从直立行走那天起,人类就离开了家,离开了自然家园,从此开启了“有”的生命之旅,在思和知、言和行中破坏着自然世界。
人类离家越远回家的愿望就越强烈,一种挥之不去的乡愁本原性地存在于心灵。想家、回家驱动着哲人的乡思,站在现实人生世界里,回望“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的朴素人群、梦回周蝶不分的天人合一道境、畅游鱼我同乐的道域,怎不让人满腹惆怅。落英缤纷的皋林,清波流碧的濮水,葳蕤翠茂的漆园,人类曾经的故乡,哲人常常思念的远方。
渐行渐远,徘徊在离开家与回归自然家园的困区里,哲人无数次地回望故乡。起点与终点、故乡与远方,牵系着游子的心,那片梦绕的诗乡。在道家心灵里“逝”“远”是离开,“复”“反”是回归,“复归于自然”,旨在回归到原初的自然中去,濠梁间想,漆园漫步,何尝不是哲人在自然中游心尽性呢;前路遥遥,归途漫漫,“归根复命”,又何尝不是哲人向道境回返呢。
旧国旧都、至德之世形而下的怀想,藐姑射之山、无何有之乡形而上之思,错纵交织成了道家浓浓的乡愁。人生若寄,于每一个生命而言,谁没有沉甸甸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