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多半是孤独的。”天才质性之独与对人间世之忧同构了道家哲人庄子孤独的心灵结构,成为其哲学思考、洞察人寰天道的感应之源,其旷绝古今的孤独思维,绵延成以“独”为特性的“道”的形而上思辨、以孤独为境界的生命意义的形而下思索。
道家重“独”鲜谈孤,作为合成词的孤独,是在“独”的基础上演化而来的。在后世道家语境里,孤独是偏义词,独为本,孤为象,重心在独,孤为陪衬,因独而孤;独,凸现出道性、呈现出生命境界。深谙大道真髓的庄子,发孤愤之思揭示了大道运化之秘、人间世幽微、生灭流变真谛,以象外之微言著成钳楗九流、括囊百氏的千古奇文《南华经》。
庄子是孤独的,其孤独源于道,源于“蔽于天而不知人”的“无情”道心,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孤影、“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的孤魂、“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的孤身、“独来独往”的孤行、谜一般无解的天籁孤音、“天下沉浊,不可与庄语”的孤声、独超方外幽深玄妙的《南华经》,无不是庄哲体道悟道的实践之思,无不是游荡于天地间的那股生命灵气感通冥冥之中道的具象。
道之独实然而然地落实到庄子的语境,使《南华经》胎生有道的独性光泽,散发着玄之又玄的哲学辉光,与《易经》、《道德经》并称华夏“三玄”,其“文旨华妙,精微奥衍”的天言道语,是释道的密码、开启道域的钥匙。沉淫于世务者难能得其思想的吉光片羽,委身屈尊于庙堂者难以走进其精神内核,于凡夫俗辈而言更难以窥其堂奥,难怪哲人发出“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的向天浩叹。可见,孤独是领悟庄学要义的先决条件,没有孤独的心灵不足以读懂庄哲隐微。
一
独,道家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老庄思想里蕴含着丰富的“独”观念,尤其是在境界论方面,“独”体现着老庄哲学的本质特征;独境,道家有大我的天地境界。是道家赋予了普通的“独”形而上、形而下双重意涵,“无为虚静”方至“独”,它与儒家的“内省不疚”、佛家的“禅定静虑”共同构成了孤独的中国哲学。
综观庄学,庄子尤为重“独”,徐复观先生认为:“《庄子》一书,最重视‘独’的观念。”他是一个极其重视“独”的哲学家,“独”在庄学中具有一般的哲学意义。何谓独,《说文解字》解释为:“独,犬相得而斗也。羊为群,犬为独也。”由犬性好胜而落单出发,“独”的含义被引申至“单个,单独”。段玉裁注:“犬好斗。好斗则独而不群。引申为专一之称。”综上观之,“单个,独个,唯一”是“独”的主要字意,引申至人的情感、情绪领域则为孤独。
在儒家思想中,“独”极具贬义色彩,《尚书》:“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孟子》:“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其中的“独夫”“一夫”均指暴君商纣,残仁残义在儒家观念中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老庄哲学中的“独”与儒家的“独”有着本质的区别,为褒义色彩所代替,用于对真人的摹描和道的刻画。其有三种基本用法,其作为形容词使用,譬如,“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其中的独有之人是与世俗之人相对的得道之人,独守其心,在万化的时空中独来独往、逍遥自在,此“独”具有卓尔不群之意;其具有形而上意,“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此“独”是道的最显著特征之一,要之,道家的“独”是独有之独、无待之独,“独”彰显着道体的绝独性;其是至高生命境界的标识,作为创生万物终极存在的道,其无偶性、无对待性之“独”,又天然地与老子的“我独”、庄子的“见独”生命之“独”关联一体,构成了生命的孤独境界,以生命的价值尺度衡量,唯有超越欲望的束缚和外物的诱惑,消解一切尘累,方能通达生命真域独之道境。
二
道,作为中国哲学的元思维实体,具有独一性、唯一性的基本特质,是绝对的、永恒的孤绝体,鉴于此,有庄学后人把道称为“独”,“独”即指道,譬如,把“朝彻而后能见独”中的“见独”解释为“见道”,成玄英等人认为道的特性“绝待绝对”所以称之为“独”。有学者认为,道“可得而不可见”,把“独”解释为可见的道明显违背庄子原意;学者徐复观持“独”为一种境界的观点,他认为,庄子的“独”是无对待的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其“见”不是“看见”意而是“显现”意,人经过不断的“忘”,最终达到“与物无对”的“独”境,可以体悟“道”的境界;高度认同“独”是体道境界的学者刘笑敢把“道”归结为本体论上的“世界之本根”和认识论上的“最高之认识”,二者均有绝对同一的含义,即庄子的“道通为一”,“一”即是“道”,正因为“道”是“一”,体道的境界称为“独”界。
对于道的“独”性,老庄认为体现在道的本源性上,它是宇宙间一切的根源和本质,无论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还是“夫道有情有信,……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体现在道的创生性上,无论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还是“生天生地”,天地间的万物均源于道;体现在道的独一性上,它是无偶的、没有与其对立的,“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学者钟泰指出,“彼偶表独,此莫得其偶言无待,无待与独,名异而理一也。”;体现在道的浑沌性上,即未开分的整全性状态,“道不欲杂”“道未始有分”的绝独性,不杂、不分、无窍才是道的浑沌状态。
同中见异,老子论道则重于“我独”,庄子述道偏重于“见独”。西周至春秋时期,“我独”的使用一般建立在一个对比层面上,显示出我的异于众同,意为“我独自”或“我单独”的意思,大多是情绪、情感上的一种表达,在老子语境里既有与他者作对比的基本意又赋予了其哲学内涵,其“我独”表述的正是我“法”道的思想,《道德经》“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而我独顽且鄙。”中的几处之“独”均为“法”道意,更加强调超越,强调体道者所具有的“法”道的自觉意识,其“独”境论即是:“生命内在的虚静、淳朴、无为、和谐、超越、独立的统一体。”它开启了通向生命本真的大门,让人领悟到生命的本真意义。作为道家大宗师的庄子,在继承老子“独”之境界论“法”道的基础上,进一步丰富发展了道家“独”的哲学意,提出了体道“见独”思想,具有“独”之境界临尸而歌的畸人孟子反、子琴张“畸于人而侔于天”,得道高人南郭子綦“苔焉若丧其耦”,他们超越物我对立而归于一至“独”境,要么是“无我”境界的畸人要么是有“大我”境界的真人;同时,把老子抽象的“独”道具体化、实践化,提出了得道、悟道的路径,通过南伯子葵问道女偊清晰映现了如何“见独”至道,可见,唯“独”其心方能领悟“独”之道。
老庄之“独”同根同源,均把体道的境界称为“独”界,用“独”描述道的独绝特性,老子论道则重于概念之“独”,庄子述道偏重于实践之“独”,同时又指出了“见独”至道的路径,使抽象的道之“独”落实到了生命境界之“独”的实践层面,其发端于庄子。
三
老子其道其言其行无不弥漫着诡秘色彩,其语境里的道神秘莫测,他历来被视为东方神秘主义的代表。揭开道的玄妙面纱庄子实有至伟之功,在其语境里,道可传、可得、“见独”可现,并指出了“独”境至道的途径,把概念哲学推向了实践哲学。
“见独”是庄子有关道论的核心思想,他以突破性思维开辟了“见独”至道的哲学疆域,集中体现在“吾犹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以心体道论述上,对于这段论述,学者陈鼓应认为,悟道重在破“三关”、体“四悟”,所谓破“三关”即是外天下——遗弃世故,外物——不为物役,外生——无虑死生,通过无限地舍弃俗世牵系,无限地舍弃俗世价值,突破“天下”、“物”、“生”局限。所谓体“四悟”即朝彻,就是物我兼忘、死生一观后大彻大悟的清明朗彻心境;即见独,就是绝对无待“真体”道的呈现;即无古今、不死不生,就是突破时空限制、进入不受死生观念拘执的精神境界。通过破“三关”、体“四悟”至撄宁即在万物生死成毁的纷纭扰乱中保持安宁的心境。
破“三关”、体“四悟”是哲人悟道实践的不同环节,对于如何以心体道,他指出了心斋、坐忘、丧我三种修养方法,所谓心斋的修养工夫就是开辟自我的内在精神领域,通过耳止、心止、“气”道、集虚等修炼之功,达到精神专一,感官的活动渐由“心”的作用来取代,接着心的作用又由清虚之“气”来引导,引导着清虚之气汇聚于空明灵觉之心境;所谓坐忘的工夫就是由忘而超越层层束缚走向无物无欲心境,通过静定的工夫忘礼乐、忘仁义、离形去知,渐次净化心灵,而至虚静心境;所谓丧我的工夫就是无去感知与道冥合,通过丧去物我、身心的对立关系,而至形若槁木、心若死灰的得道境界。心斋着重心境之“虚”,使耳目内通,开阔人的内在精神;坐忘着重心境之“通”,涤除心中的渣滓,使心灵摆脱俗情杂念的重重困围通向自由的精神境界;丧我着重心境之“无”,丧去私欲、杂念,使心灵进入到无私无欲、无偏无执的境域 。由斋到忘至丧,一个从此岸抵达彼岸的过程,心灵窥透到了“另一种存在”。
悟道是斋、忘、丧掉一切欲望的循序渐进过程,也是动态独其心境的境界,其悟道之“独”泛着神秘色彩,进入“独”境悟道的人其视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耳目之视听,它是精神的“独”悟,在冥冥之中精神之“独”领悟到了光明,在无声之中精神之“独”领悟到了和音。人因“独”而“独成其天”,而拥有独立的精神天地,无拘无束的生活,自由自在的逍遥,活出大我境界。其笔下藐姑射山之神人、鹑居而彀食之仙人、乘莽眇之鸟之高士等“遗物离人而立于独”,均有着遗世独立的品格,他们纯净、安素、渊寂的心灵接通了宇宙本源,通向“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一”的独境“,呈现出天地间的大我。
“独”境哲学蕴含着个体独立、个性自由、个人独异价值的精神因子,对于重视“群道”而忽视“己道”的中国主流文化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弥补价值,哲人对个人独立价值的关注,也开启了东方民族追求个体独立、自由的先声,不能不说相对于以繁文缛节礼仪为核心的儒家文化来讲它是另一种大智慧,对塑造心灵结构、开拓民族精神空间弥足珍贵,有关“独”沉埋的价值尚待后人挖掘。
四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风雷激荡,云行雨施,山高渊深,修竹茂林,兽奔虫鸣,鸢飞鱼跃,阴阳更替,时序流变,王权更迭,人事兴废,天地间的芸芸众物,千态万状,无不是道独化之形、之物、之果。道体孤绝,因化生物,唯化成象,老庄语境里的“道生一,一生二”的“生”具有生生不息的“化”意。
独与化是庄子阐述宇宙本源、宇宙生成论的重要概念,独是道的根本特性,化是道生成万物的实践途径,他从道家的天人观出发,以“化”阐发出道生万物的生成逻辑,以“化”贯通万物,把天地间以“独”形式的存在普遍的联系了起来,组织成了千姿百态的万象世界、千丝万缕联系的存在系统。“化”在庄学语境里,有改变、变动基础义,其有动词形态,如“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有名词形态,如“天地虽大,其化均也”。有单字之词,如“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有以“化”为中心的复合词,诸如物化、万化、一化、造化、自化、变化、风化、化育、外化、内化等,他认为“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惮,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地间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转化,任何存在只不过是道独化的某一阶段性状态,没有不变的存在亦没有永恒的死亡更没有佛家所谓“顽空”的消亡,一切存在均是大化洪流中的偶然,这些偶然存在是以“气”为介质、以“化”为动力完成的不同状态。
气“化”的动态表现为不同形式的存在,从个体主义观出发看,表现为生和死、存在和消亡;从大生命视域观看,能量循环往复、物质新陈代谢不止、生命永恒不息。“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一气而万形”,万物在“化”中生,于“化”中死,生和死是气循环不同环节的表现,“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生是死的开始,死为生的延续,此物由气聚而生则意味着彼物由气散而亡,生死相续,绵绵无尽,构成了永存的大生命体。化,经纬天地之纲维,它揭示了个体与宇宙大化永存性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业已被现代科学所证明:个体生命解体后以无机物的形式转入新的生命进程,孕育而生新的生命体,后人谓此向死而生,哲人谓其“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
化,一个以时间为维度铺展开的存在历程,是绝对的、永恒的,是东方人认识宇宙的古老世界观,它揭开了一切存在间的内在联系,突破了人类生死迷茫的困区,对于认识存在的本质有终极性意义。
五
道性虚本静。庄子继承了老子的虚静思想,认为“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以此阐述道无为而静的特性。道因独而静,人因静而见独至道,处独境而至于虚静境界构成了道家的体道功夫。
心斋、坐忘、丧我作为庄子体道的不同方法,在心理官能上、洗心革性的对象上、修炼的过程和形式上各有侧重,均有特定内涵,殊途同归,其导向均是遗忘红尘中的“俗我”,抵达道境中的“真我”,即无私无欲、无偏无执、清澈澄明的虚静境界,从而洞照明鉴世道理则、天地经纬、存在之真。“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静水鉴照,哲人以水作喻,旨在阐述唯虚静状态下如镜的心境才能洞察幽微、透象见真。实践证明,认识主体普遍存在着主观性,欲望遮蔽了心灵,“四六者”缠扰了心志,难以从纷繁复杂、变动不居的现象世界中把握真知,正是认识到人性的缺陷,道家提出了静水鉴照、用心若镜具有理性思维的认识论,这种超越感性的认知智慧是哲人独悟天道的思想秘笈。
虚静观照下的独境静域恍若窈窈冥冥的道境,身处其境,“内不觉其一身,外不知乎宇宙”,“素处以默,妙机其微”,一无挂碍的心灵自由驰游,上达于至阳之原,下通于至阴之极,观阴阳流变,收乾坤壮景,浩荡哉,心游神飞;磅礴哉,层云盈怀,天地精神自由出入胸次,四时烂漫尽收眼底。虚静心境拒斥外物,静悟修思,于静中独得慧思妙意;虚静心境中心源直通宇宙之源,心脉与宇宙波同频共振,即王阳明先生的“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无意于美学、无意于艺术的哲人,其丧我至独的虚静心境却天然地成为后世艺术创作的心灵之源,“人惟静中得之”,艺术创作的想象、灵感无不源于静极思虑,天成妙笔无不是静极而动之得,后人正以妙合天道之作阐发着哲人“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之意。独而至静提供了艺术构创的必要心理准备,启开了文思泉涌的闸门,学者鲁文忠认为“澄怀屏息进入专注内心的凝神状态后,内视之心洞然开扉。是时感兴萌发,浮想联翩,构思进入高潮”,无论是陆机“精骛八方,心游万仞”还是刘勰“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均是静极状态下的心灵远游,艺术史上的绝作无不是虚静心灵的思想结晶。
独与静,道的底蕴,它们无形地雕刻着后人的精神结构、东方艺术的心灵结构,于此意义上讲,庄子的虚静观是哲学的世界观也是美学的认识论,推动哲学与美学的完美结合实属庄子之智、之功。
六
人生春秋,“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人间世之困、形心内外之缚、生死之限,层层困境拘囿着人,重重负累压抑着人,挣扎于红尘浊世,何有清净无尘的道心,何有独我的生命自由,何有大我的人生境界。哲人“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层层透破,层层超越,一无所念地走向生命的独境。
超越,源发于哲人心灵深处的智慧,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庄子的人生哲学思想最早地和全面地开始了对人的境遇的理性的思索”,同时展开了对生命本真意义的超越追求,他“与天为徒”,把生命安放于天境道域,在天人合一中超越语言之困,封建社会中,大批儒生依附儒家语言谋得政治权力的同时,也把思想交给了儒家,成为儒语的奴隶,多少鲜活的思想隐埋于寻章摘句里、多少鲜活的灵魂耗费在皓首穷经的生涯中、多少鲜活的生命被扼杀在仁义道德囚笼里,哲人以其解衣槃礴的旷达挑战着腐儒的默守成规,以其汪洋恣肆的文风突破了儒家的语言禁锢,以其开创的诙谐寓言体冲破了儒家文本的一统江山,以其得意忘言之游抵达“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与道冥合中超越名利之役,“好利者害显而浅,好名者害隐而深”,功名、利禄、道德等牵绊人心,羁绊心灵,哲人以“不从事于务,不就利”的超脱淡泊外物,亦如佛家不生一念,不起一心之清净;与道合一中超越情感之扰,欲情之困、妄情之害、春情之盼、尘情之念,情无时无刻不在困惑着世俗常人,洞透情之弊害,洒落的哲人发出“无情”的呼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状无情于世;与道同流中超越时空之限,正因为洞悉生死一如、时空无限的天道真谛,哲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坦然直面生死流变,安时处顺于大化时空,并以鼓盆而歌、三号而哭的逆俗之行践行着天放之道。
超越意味着远世、意味着孤独、意味着遭遇世俗的冷潮热讽,那俯瞰尘世的大鹏、远遁藐姑射之山的冰雪神人,忌为窜跳于榆枋间的蜩和学鸠之辈、吮疽舐痔的曹商之徒所接受。庄周傲世,慧者孤独,实是超越之因果,其“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实是凡我之辈难以领悟的深邃孤论。“五百年出圣贤”,千古一孤翁,古来圣贤皆孤独,万径绝踪、于江滩垂钓的渔翁柳宗元孤独,念天地之悠悠、于宦海沉浮的贬客陈子昂孤独,龙场悟道、瘫卧于石棺中濒临死亡的王阳明孤独,可是,有谁堪比庄周,一个身处方内,心游方外的得道高师。
七
庄子曾为漆园卑吏,曾借粟监河侯,曾靠编织草鞋营生度日,曾与好友惠施濠梁论道,曾强烈批判山谷高士、平世之士、江海之士、导引之士这些离群索居寡情薄义的隐士,其“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和光同尘、埋身世俗、陆沉人间,不忤众俗,虚与委蛇,过着一个普通黔首的世俗生活,直面生命中的挫折起伏,是万民众庶中的一员,一个流浪乡野的精神贵族、思想宗师。
没有对社会世态的倾情关注不可能有无为政治思想杰作《应帝王》,没有对历代各家的潜心研读不可能有文化史上第一篇学术论文《天下》,没有对士农工商艺百业的躬耕亲历不可能有那么多能工巧匠涌流笔端,可以肯定,庄子是入世的,并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一往情深地关注着百态众生的人间世,其“无为而无不为”的治世观、“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的圣治观、“应时而变”的与时俱进观、“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的治世主张成为历代匡世思想的组成部分;其旨在解除尧舜以来桎梏人身的思想枷锁,满怀憧憬和期冀构建了绝对和谐的至德之世,提供了自然而为的治世方案,历代思想家不断地从中吸纳着治世营养;其期冀精神的绝对解脱绝对自由,以纯粹的思维勾勒出“游于无穷”的天人合一之境,成为后世思想者的精神家园。不可否认,其治世方案、理想家国、精神家园有浓重的空幻色彩,但是,那是哲人对人间世的超越构想,一个贫寒知识分子的人道大情。
清而不浊,独而不俗,高标孤行的哲人“不与世俗俱化”,面对无道现实,“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以“不蕲蓄乎樊中”的泽雉、曳尾于涂的乌龟自喻,“独立而不改”其志,傲岸挺拔,高蹈特立,在世俗中追求精神的独立,抒写着“汪洋恣肆以适己”的道德文章,践行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人生追求,以其孤独之旅呈现出生命道质。
旷世孤独的诗人哲学家庄子,心灵里弥漫着无垠的人情、天情、道情,无限地眷爱万千众生的人间世,惠施已死,天地间何人晓其言、何人解其意,无人与语,茕茕孑立于“广莫之野”,无尽的话语唯有向天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