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回视那些时间时,L正在楼梯外间呼喊我。
待听到她的呼唤,我慢慢向着电梯挪去;这看似高档的公园之畔的小区,楼廊中墙面早已花的出现墙皮掉落,斑驳如秃不净的头皮,且似乎湿气是由公园潮上来的,墙间殆要涌出湖般的灰润,当然,那么一来,灯也是昏白的蒙亮。这竟是昨傍晚,怀着亲切劲儿与慒憧劲儿冲上楼来的我所未注意到的,这白日才显现出近乎有些破碎的旧年代感。
她过来挽住我小臂,嘟囔着应是嫌弃我的磨叽,我这才将目光抽回到她的身上。她将我半推半送的塞入电梯,自己跟着踱了进来,不待门闭,便揪住那春衣下我的胳膊,近近的蹭了上来,轻轻的将脑袋半颊贴住我的面庞,像苹果一样的光滑而凉丝丝,现在想起来,我大概是那时才从困倦而茫茫中有所清醒。微一侧身,就怀搂住她熟悉而可爱的腰肢,紧接着就是全身的贴合。电梯门开,外面是一片裸露的春光。
(二)
回顾我这么多年来,乃至累日来的挫败,可以说是数不胜数了;然而每有碰壁,掰着指头总要再加一项败果,望着日比一日清冷而深凹的眼窝,长吁短叹却又不知该怎么样挤出一两滴争取下一次胜利的泪水。待到下一次碰壁,又是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倒积聚了过分多不曾流出的泪霖。
于是近来的近来,这样的噩梦人生发于我了。
“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或“新一代的学生”这样的名头我不要也罢,日日枯死于室内,而作撞钟的和尚。看到别人抄几套题,我便痴闷闷的跟着做来;听到别人又是如何在休息日下苦功上课,以我卑劣的软弱的性格,总是在假日中荒废,可又苦于别人努力的埋头,只好泱及我短暂的快乐奔波于补习与自习;想将自己的想法与自由曝露于人,却无人听或无人有心,其实更怕的是自己,总疑心有人,每当他们窃窃私语时,会咄咄“这样的异类与傻子”,不合群的批评,连带着每时每刻不在辗转于停下或学习的填壕沟般的掩埋,竟使我的魂要同躯体一并亡了。
成绩单上一次次的跌落的姓名,使我感到周遭眼神居然变得凛冽而冷漠了。既使这冬雪消去,春暖来到,伸到窗头的花枝,也不能使教室内泯去那暗湿而窒息的浊雾,像瘟疚般使我的全身充斥着痛焚。一面是,当对上亲人的目光时,那回顿的眸子使我心慌到呕吐,那不成才的气质在我身上是那样明晰;一面遇上心有萌动的异性,我的不堪而屈辱的历史与形象,锁链般地绑住我了。日日夜夜无不是在惊恐中度过,失眠和噩梦如乍暖还寒,在我的人生的春季来回交替,然而我却默口不言,状若糊涂或愤怒。
当乘晚车从学校回家,春夜的寒浸透门窗,索性将窗打开好了。学校周边路灯像鬼魂一样寥寥地昏黄,夜浓得深蓝,身大地接壤处朦胧的亮,车中沉默,风很响。
几周前,我收到那只包裹,不认识的女士问我是否是她女儿在信件中提到的那个人。我自然是一头雾水,直到看到女士拿出那封信件,赫然写有我的姓名,说请将以下物品转交给xxx,部分己打包好,毋要拆开。抬起头来看那女士,才惊觉此人面色如蜡般干黄,头发如扯散的蛛网般乱披着,脸颊有一道道的印痕。直到这时她可能才明白了我的惊讶,虚虚幽幽地开了口,“你是xxx对吗?后面附有你的地址,请你看看…。我是L的母亲,我一直都很顺她的心,所以我仍将东西遵她的遗嘱送来…”语毕,混浊的泪滴便直击在包裹上。
而我自然惨圆了双眼,难以去接手,颤抖个不停;可我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告诉我,很柔,“这是好事”,敦促我快长顺一口气。
此后如何接过物件,又如何宽慰L母,诸事皆记不清了,只觉得东西还很沉。
手机中在此之前未收到任何短信或消息。自她从加拿大回来,便觉有少些异样,可又不同于两年前的景况。时间的不宽裕,将我们越拉扯越远,究竟庸庸碌碌而疏离。虽仍对她安心不下,尝去说陪伴她,骑车兜风也没放下过,可终是这样,她到底先我一步。
后来在夜浓时,无人注视而独听得我一人心跳的卧室,我终于打开那堆了几日的包裹。我听到了L的声音。
(三)
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潭边,云卷云舒,春天的风拨撩过发际,腥腥的水汽也被卷起来,温暖得恰好。
闭了手机,吵吵闹闹的游戏清理了,看会儿天,却又觉得无所事事的闷。自我毕业以后,本就选得差,更是赶上了“好时候”,不觉已快一年了,也就是闲居于家一年了,工作找不到,回到这边的家,吃着饭也寂寥。在这座城市,独居一隅,家里打来的钱与过去零星的杂钱,又不出半月,殆要耗尽,然而简历又石沉大海。
目光放到潭里的游船,南湖比北湖这边开阔,北湖有些窄小,鳞鳞的光斑由拱桥自北向南折进眼里,亮刺刺的。想到大学里常说的,卒业出来之后,什么工作根本没有一丝着落,跟预期差那么多;人又笨又总被骗,骗到麻木于别的言语,什么日报云者一概不信;那些都是肮脏的喉舌!每日从楼下来回着潭环,看到那些环卫者,我最初是想去问他们“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呢?你们的工资”等等采访去揭露粉饰的假消息,可是我又没有勇气,以致于路过他们时,我总保持沉默的愧疚。
眼前又总浮现他的脸,那熟悉的面庞,总似乎萦绕我身旁。他手掌的余温似乎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渐渐隽在我的血液里;他留下的那些东西,说不上珍藏,但总在那里静静放着。可能是出于这些原因,我总在夜里黯然,想着他,或者什么人,来爱爱我。因为总是抱着这样漂渺的幻想,所以床头放的那把刀,也总拿起来又放下。直到昨天夜里,割烂了照片,捡起那把刀,然而最终也没拉上去。那个奇怪的春夜。
若投进了潭里,这北方的池浅,定有人捞我上来的,还会污了一湖水,我其实也有点舍不得飘飘的柳;发丝在左侧飘起来,分不清风的来向。左右看看,右手侧一滩伸入潭内的小地,里面被杂乱地竖立着一堵堵仿江南式的白墙黑瓦,植了几株桃、杏,春风正将它们催了半熟。这目之晕眩的搭配,却今日总觉有些一异样,似乎有一双熟悉的眼睛藏在花叶之间,很习惯、很安全。
百无聊赖中的百无聊赖,只好再把手机弄来看。每天这极小的公园里人往人来,每一张面孔从心间漏过,只留下陌生与悲哀,他们也会随阳光一点点消下去——日影明显地长了,日子又快过了一天。但每天似乎总差不多,明天昨天类似。
西侧的阳光本被树所覆盖,非日中阳光稀疏,此时更将我由荫阴全笼盖起来了。双眼未对焦的手机屏幕背后,忽然桥、潭都被一件蓝浅的衬衫所挡住,似乎是那种麻或涤纶的薄贱衣服。只好抬起头,将目之所及脱离电子屏幕,看看所来者何。
(四)
泪水不争气地从左眼流进右眼眶,什么错杂的酸味一齐涌到喉头。几乎要将平生所有的屈辱与愤恨都忆出来了。
被打碎的杯子现在应该还静静卧在客厅的地上,那是只漂亮的瓷杯,粉色的瓷片边缘有些划手;当我蹒跚着去向姑娘们讨一些片刻的笑声,那一秒钟的欢喜抵不过一秒后无尽的酸苦与难堪;隔着监狱围栏般的屏幕,多么想求你出来共我一同赏玩的心,都要跳出这宇宙了,可总是不出口,只有一次勇敢的尝试却以回绝告终。我想着你或许是烦极我了,或者本来也不拿我作什么,更或者你已有了约,种种莫名肿胀的猜测淤得我将心,惶惶地跳都跟不上节拍。
那日渐堕落的分数,都可以绕过病体,成为压死我的最后稻草。奇怪自2023年那几乎是接连的两场大病,与年终的一场持久战,竟使我的头一日比一日昏聩,记忆力一日日衰退,想到什么要事时连身体都会紧张得浮出一层虚汗,自然也使我越来越远离曾经的成绩。而我那见不得别人一句来骂却又怕别人将我置不理的坏想法,我那见不得他人更优秀又害怕被人识破的假清高,无一不使我在每周仅有的那回家一日中,拖了疲癔、戒惧而默怒的脸颊——那就离争吵不远了。
透过窗帘照耀进来的日光烈得可以,4月初,春光都已快老透了,午休伴随明媚的阳光照起上午的战火。无非是关于精糕的成绩、未来,憎恨我,迁给于他们、社会种种的亲人,两种精神在中间拉扯着我,近乎快要将我分裂:我憎恨自己的慵弱与赢软、 憎恨我对不住父母、对不住自己的期待;又憎恨于无人了解我苦闷的心性,乃至于我要以暴力恶语的形式来泄愤怒火。又想到这里,罢了。勉强揉干泪水,打开手机。模糊而刺痛的光闪入眼里:2024年4月4日14:56。这是我自我消解的良辰。
顶着干噪的舌头与嗓子,灌了几口水,用另一只凉壶往外带的水杯里倒满,简单穿戴好,就算一地狼籍,但我就要离开了。不过犹疑着要不要留张字条,想来还是算了。
骑车拐过路口,直行,冲上大桥,再拐进汾河边上的自行车道。时间虽近下午四时,或碍于春日渐长,日光越烈,人尚不多。白嫩的桃花,杏花次等开放,籁簌地结缀了满树;地像是长斑痕似得,大体灰黄,不过也看得出将来的鲜绿要长来了。天空湛蓝,像另一片海洋;也有不少云,像打翻堆叠的浪沫。然而,我却留心甚少于周遭,胸腔内似对不准焦的相机一般,又好像春日那四面八方满无目的的野风,刮来了城市里人们拥挤暗杂,压抑得极低又极高的天际线,与末世般破碎的人群,逼仄到喘不过去,即便河上泛着金鳞,河心岛飞起了鸟。
我扭过头去问L,脚踏也自然放慢似,她身旁的林荫与繁花退得更妩媚而迟滞了,“你卒了学业,举身赴国外,可现在又回来了,是什么打算呢?”风将她的发梢卷到了我的脸上,唇上,借着拉力粘在嘴上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不知道呢,先看着呢吧。总之每天——不管哪里——都太差不差,明天似乎就是昨天。”她面如桃花。
“你知道么,我很想你呢。”
“好肉麻的话。”L真像是春天的馈赠。
“你敢不敢把另一只手交给我。”
“这样骑太危险了吧。”但L伸出了她的左手,她的手里捏着一只桃花。“怎么样,好看吗?”L笑着说。
(五)
我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天已经这样暗,春日一天天增加,然而黑夜依旧作窠巢,阴影像鬼一般向我们袭来,近乎要将我们吞噬了,这样或许不是一个坏决定,但也或许是别的什么,总教我们辩证法不是吗?
现在他躺在床上,鼻鼾声很小,似乎是倦了,可又不太安心。倘若他醒来,看到这样的我,又会做什么呢?我总在浪费自己不多的生命,东操心别人的生活,西担忧我的黯淡无光的未来,而现在,有必要做一些什么了。
我弯下腰去,捡起地上扔的内衣,垛在我的一边床头,把外衣挂到玄关处的衣架,嘿,今天才注意到,那衣架钩居然那么高,搬来凳子才够得到。莫名其妙地,总感觉头和腰好难受。
走进卫生间,洗一个澡打发算了。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头发有些时日没剪了,平日垂下来当短发的装扮,现在不扎皮筋倒像是山顶洞人。用以往习惯的手法,我用那把结合处有点难开的小剪减了两翼的头发,用梳使之从两侧更顺下去,而非结聚到眼前。好,这回顺眼多了,只是你呀你,眼袋怎么就这样深重,黑得都发青了。
今天洗澡还是不唱歌了?淋浴头也开小一点;嗨,其实小声哼一下也没事,对吧?“好静呀,我们的夜——”
洗完吹干头发——吹风机开最小档,还是有声不过,最后也是半干,就这样吧——看了一眼手机,才23:37,不算太晚呢,可坐在床边的我,还想干什么?这边的房间小小的,但他非要睡在这里。他睡得样子还真有点怪,春夜虽塞,但总是转暖,他被子盖得倒严,一只手紧紧攥住被角,额角还微微渗出些汗,而且还是睡得不踏实,从我刚从回房间算,他已经翻了两回身。
看着床头垒起来的内衣,我想了想,也没想好怎么弄,放在哪儿;春天夜里有微风悄悄透窗来,触摸肌肤的感觉像舒服的痒痒,又像他的亲吻。墙角有昨天夜里铰碎划烂的照片,上面他的脸已经看不清,随着我的身子在一旁被剪得稀碎;希望他没有看到。柜子里放着那只小刀,思前想后,果然还是不敢往身上划拉,干脆扔到客厅的垃圾桶算了,省得夜长梦多;一并把房间也扫了一下。干完这些,往床上轻轻一卧,时钟已经走到了零点,夜光表绿绿得吓人。
把内衣一件件叠好,从上到下按折叠两次后形成的方块大小放好,走向客厅把这些放进那只箱子里,又把一些似的杂物往里堆了堆塞了塞,看起来整整齐齐得美观,又放下了。我真是个艺术家。现在就是用胶布把箱子封好就大功告成了。真漂亮,再贴上我喜欢的一只动物贴画。好了。
借着手电筒光,我拉起日历看看——在此之前,悄悄拉开房间的门缝看一眼,很好,动静小他睡着呢——怎么就掉在这里了。时间走得真快,不知不觉这看见的东西,倒把我的生命也蒸去了不少。客厅也没关窗,日历翻页的圆圈扣上我系的小中国结,流苏擦到身上,痒痒的。时间原来都快一年了,4月4日,不对,应该已经是4月5日的凌晨了,是新一天了。再有一个月都要立夏了,日头越来越要长了。
我把凳子搬到挂衣钩下方,踩上去取下来他和我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取下我的一条皮带,嘿,其实我干得很出色呢,这些都能自己一个人办到,怎么往来20余年里,从上学到谈恋爱,从高考到我工作,怎么这些却都弄得一塌糊涂呢?
站上板凳——其实我打小就有点恐高,没想到吧,结果站在稍微高点就头晕;不过今天克制得不错——将皮带从脖子边上绕起,找准扣眼,扣得太松,重来。等一下,先把皮带一头,从那个最末小孔塞好衣钩,固定住了,再从自己的脖子下手。这衣钩之前掉下来过,我请物业连打了几个膨胀螺丝,我对它的牢固性可自信得可以。这回OK了。
怎么这也是,两个扣之间,明明最好,前一个太松,后一个太紧。算了,对自己好点吧,扣松的那个,希望效果不会打折扣。万事俱备只欠一脚,看我,哎呀,动作还得轻点,那我得侧着踏一脚,这样板凳会轻轻摔倒在玄关口的地毯上,声音肯定能最小化,就这样。手电筒已关了,黑暗原来离我这么近,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不知道多久瞳孔才会调整到适应看清,但我估摸着是等不及了,看不见就看不见吧,将就一下。 侧右滑脚,好,凳子倒了,稳到几乎没有一点声音,极轻微的闷响像我第一次把手掌摁在成绩单上,像第一次握住他的手,像我第一次的勇敢。
紧接着就是意料之外欧亨利的感受,此刻我两腿腾空,开始前后左右不分是非的乱蹬,双手本能地钳向脖子处,紧紧的皮带真像嵌进肉里,不过还是指甲配合手指希望挣脱时留下的划痕更痛点。当我用不多的神志回想时,应该解侧边的皮带扣呀!两只手绕过脸前,结果莫名地,明明铁夹与铁扣甚至擦破了手上的皮,皮带扣紧得像去卫生间时难开,倒是淡淡的铁锈味从手传导到口腔里,沮涩的不舒服。我知道了,这皮带是解不开了,不过也算是情理之中;让我意料之外的是,松一点似乎效果更好:因为此刻我已彻底将手手无力地转到脖前,没法再做其他举动了,两腿晃荡的频率也放低不少。快得多,以我预想好会麻烦两个世纪的预测时间快了近一个世纪。铁锈漫漫泛满喉头;同时有一种向外喷发呕出的怪感,像吃药片时药片吞不下去卡住的感觉一样,恶心与不适涌进鼻腔与眼里,越来越多的氧气只能以泪腺的小孔入体了,可惜都叫塞住了,空气空在密封的洞里打转。
但是,似乎是适应了夜晚要多吸收聚敛光的原因,又或许是正常的生理反应,瞳孔似在慢慢放大,这对我说,是原本漆黑的客厅终于勉强有能看清了:旧叽叽的沙发,爸爸妈妈曾烧水的电视机柜台,我以前用蜡笔与贴画当粉刷匠得来现在一块彩一块脏兮兮的甚至有掉墙面的老墙面,都缓缓澄澈在眼前。但或许是一点点很恐高的原因,很快视野又模糊起来,甚至是摇摆加虚化起来,让我觉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头晕用眩浮出黑暗。好在持续时间也不很长,不出一会儿,最后的朦胧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无光——是比黑色更黑,不,更看不见一切的感受——笼盖了一切;那种来自胸腔与喉咙的异物阻塞感也一去不复返了,不太好的是感受不到口内常流动的风了,那清凉的自然之息。手脚明显也不耗力了,都很自然地垂下来了,我想一定比过去军训站得看起来更直了,真该叫他们评我们的好好看看。我现在的身体与身材,一定很光直凉柔的美。
我其实真得还不错,我果然知道那置衣钩的牢固,它很安稳,甚至都没怎么往外脱。我为我绝顶的判断力而自豪。同时,从头到尾,尽管中间伴随了少量呕呕和拨拉扣片的小声音外,其余我都克制得很好。我为我超强的执行力而自豪。
(六)
阳光多明媚!春光融融,简直是一股钻到皮肤下的暖。
我和L关好了门,在一片被和煦消解了的慵懒里,打开自行车锁,骑上大道,由桥再下到汾河旁的自行车道上。看花开放了好多,连心上都点满了桃和杏的淡素。风吹得好凉快,我俩的头发像是快要搅在一起。
我扭过头去问L,脚也自然放慢了些,她身旁的林荫与繁花退得更和缓而放松了,“你卒了学业,举身赴国外,可现在又回来了,是什么打算呢?”风将她的发梢卷到了我的脸上,唇上,借着拉力粘在嘴上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不知道呢,先看着呢吧。总之每天-不管哪里一都大差不差,明天似乎就是昨天。”她面如桃花。
“你知道么,我很想你呢。”
“好肉麻的话。”真像是春天的馈赠。
“好吧。那你看那河,闪着光多像星星洒满了;你会想念这儿么?”
“你知道我去那个城市,是没有春夏,只有初秋,中秋,仲秋,初冬,隆冬等季节的;这样温暖的场面我没见过,怎么会不想念呢?”她一笑,两眼会轻轻的一挤。牙露半齿,像一只动物。“哎,对了,你知道么。我最大的感受,其实并不发生在那儿,而是出发前在国内产生的。“她淡淡地看着我,扭了一下头很快又转回去了。”
“那时我已休了学,母亲工作有些忙,所以我只好自己去看病——你放心不是什么要紧的病。”L轻轻扬了一下头发。
“你可以叫我陪你去的。”
“哈!你自己挂号去看过门诊吗?知道在那里受诊,哪里开药吗?这其实就是我的感受之一。你看似用知识把自己武装到牙齿。可是出了学校什么都不会对不对。我那些天,两个月,基本都在学怎么独立生活,学着怎么和真正的社会打交道,学着怎么像个大人似的管自己去过活…而出国后才发现,原来人家的小孩什么都会哦!”她好像故作惊讶地调高音调,像等我的认同。
“好啦,这有什么的,你过几年也就会了,我没有说你的呀。噗嗤——”看见她笑得那么可爱,我也忍不笑了。
“昨天和猫吵架了,你看。”L伸出了她的左手,她的手心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猫咪和你说什么了。才要和她大打出手。”
“什么叫我动得手!我是看她在路边可怜的,想逗逗她再喂点猫粮的,谁知道!”L又装出怯的样子-——我知道她肯定是装的,嘴撅那么高,眉毛却变成了月儿。 “那你把车往边上停一下,我给你再吹吹,要不还会痛的”。
“你吹有个屁用,早没事了。不过前面好像是胜利桥,咱在那儿停一下休整,再返回市里去骑吧。”L嘴巴已放下来了。浅浅的阳光和她的笑容混在一起。
就这么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谈天讲地,从政治讲到买菜价格,从活泼到有点气愤的戏谑。直到了桥底,我们歇了车, L靠着身喝水,“我们去东边那家书店吧,商场里的,闹中取静。”L笑咪咪的,活把天使的劲卖弄完了。
L在前面走着,我在后方跟着,像有一根绳将我系在她身后了。书室里很安静,L拐到一个文学专区里挑起书来,她慢慢地用手排排照过,口中似乎念念有词,缓缓从上到下蹲下抽出几本书,她的背影在有点暗的灯光显得完美恰到好处,有一点点的汗渍在背上极不显眼地生出来,像花苞上的露珠。
最后她拿着一本爱利斯·门罗的《逃离》,好像是门罗的一个短篇集子。“我们读这个好不好。”L走到我面前,把书推到我的手里,扭身指了指更里面的一排座椅。我以为她要去那里读,正提腿,她拽了一下我,“哎,我是问你喝咖啡不,那后面藏着一个咖啡铺。我们就在这里读,站一会儿嘛。”对于我的错误解读,L似有些嗔怪,但嘴角却还是抑制不住的上场。
“我不喝咖啡了,我们读书——你喝吗?”
L没回答,例是急不可耐地指挥我翻书。“这是个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夏天。”很快,第一个同名短篇看完了;而L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也便没有停下手上的翻动。可这第二篇我却怎么也读不进,L的鼻息离我的心脏那么近,一翕一合吹得我颤乱。
她的头发在灯光的映射中像金瀑,流泻到我的胳膊上。文字像跳动的音符,蹦得脑子嗡嗡叫,什么都想出来了,那些委曲,那些人物,那个人,还有L,我也把握不准。
L突然戳了戳我,吓我一跳,以为她发现我溜号了。赶忙找补“我看着呢。”L反而白了一眼,又指了指我左边侧,那眼神好温柔又明亮,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
我还没转过头去,一张卡片都伸到我的面前了,上面赫然写着九个大红字"我是聋哑人,请帮帮我!“下面是一个表格,写着"张xx20元"xxx10元”等字样;边上果然又递出来一支笔。一个村妇打扮、包着头巾的奶奶苦着脸——现在村里也还是这幅打扮吗?——眼睛里似乎在央求。又似乎是回应我心里没有现金想逃跑的想法,老太指了卡片上的二微码。我扭头看L,她已经用手机扫描二微码了。她付了款,在卡片上写了名字。我心里本是纠结的,一方面我担心这是伪装的,靠贩卖同情心过活;可另方面我又认为这样的老太,若是真的,我却因为我的恶想丢掉了帮助这可怜人的机会。L这么做,更使我感觉自己的卑劣与脸红。我急急忙摸出手机,也要扫,却被L诧异的声音停住了。“你干嘛呀?我看上面都是十块二十块,于是我捐了三十块的折中——这算是咱们俩一起捐的;你看,名字都写好了”。L的声音有点得意,像小羊一样开朗。
果然,她的字隽秀青丽亮。而那老太苦着脸的样子转化成了平淡的茫然,可能毕竟捐得最多又写两人名字,也不便站在这儿继续希望我的帮助了。于是她从小腰包里摸出两条红绳,一条是有木鱼,一条是有福袋和木的hellokitty,原来捐了款还有这样的她的惠赠!我实在脸烫得可以,怎么自己能将人看得这样恶,而让别人的良善反复对自己施虐;自然没脸去接。
L当然很敞亮,她只微微笑着,点着头接过来了。那奶奶看我们,用手指着我们两个,然后做一个牵手的动作后竖起大拇指;我紧忙摆手,而那大娘已绕到下一个人身边了。
回过头来,L正笑意盖盈地望着我,一手托着一只红绳,"你喜欢哪一只?"她好好听地说。 “你喜欢猫咪,那么我要有鱼的这只吧。”我说着便拿起鱼饰红绳。却想看看她那只手心会不会有猫的抓痕,但她将手很快地合起来了,只好悻悻地作罢。L很轻快地拿着戴好,接去我怀里的书,让我也戴好。“怎么样,好看吗?”L笑着问。
从书店商场出来时,太阳已偏西了,春天日头到底还短。下意识用手机看了一眼时间:2024年4月4日17:08。我们仍在市里骑,明明是周末,车流量还是不小。想是许多同我一般每周只有一日放松的下班高峰吧。太阳还在往下掉。楼影拉得愈长,我的心便愈晃动。L似乎有所注意,她的车贴近我来,用刚刚能听到的音量对我说:“我们去那个公园里散散吧。”
日光把地面上的另一个我俩拉得长,却又把我们揉合重叠在一起,这可真奇妙,我不知为什么,心也似乎被拉长了几万里。公园中有一不大的南北两潭合成一潭;我们已从潭中的石桥绕去潭东,过了潭东南广场的一只在日影下斑驳的老鼎,在潭南向西的拐点处环游。一股类似雨中泥土气息的更潮气,混着林木味,溜进鼻腔里,弄得好像江南黄梅。
我们就这么并走着,其实话很少。我承认我想说的有好多,可是多绕在舌间,又说不出来;说过的也不过再稀松平常,无关痛痒。而L,就在这一片霞红昼黄的思绪中,停了下来,伸出她的左手,上面有清晰的三道的伤痕。“你帮我吹一下嘛。”L的脸渐渐在黄昏间受着背光的影响而黯然,笑却那么明媚透澈。
可我却犹豫起来了:我倒底该不该抓住她的手,轻轻吹完,不放着,告诉她别松开别走。或许是有察觉我的迟钝,L有些讥笑着补充说:“哎呀,那时我只是说着开玩笑的,怎么这种一句话你记那么……好了,我当然要你吹一下会更好的快啊!”
这就由不得我迟疑了,我小心地捧过L的手,一边轻轻捏住,像小时候爸爸妈妈会做的那样,呜呜地吹起她白净的手;当我抬头的一瞬间,L脸上生起了霞。
吹罢,我实应没能抑制自己的坏心思,将手指在她的手心的痕处试探性揉了一下,正要抽手回来怕她骂我,可她却将手一合,轻轻切切地掌住我的手指了,并将我的手攥在她的手中了。“喂,你手好大哦。”L眉头一挑一挑的,抖得光影都在晃;风也猎簌地响。
她牵着我的手,我便这样跟在她身后,身影渐渐轻飘飘。余行至潭西,见东侧有一伸入潭中的小延展处,里面修了几堵仿江南徽派的青黑瓦素白墙,更有一株桃树,从墙间伸出半身桃花,在余晖中亮得可人。我没多想便向其中走去,里面几堵墙可以说是纯杂乱而建的,曲折回环,东一墙西一门,廊间狭窄逼仄,那种扇状窗零星地嵌在墙上,却由于潭西一排树林对阳光的遮挡,使得其间依然昏昏然如旧日,恐怕只有上午才会有光透过格扇窗,把金光投映在水中。一阵春风吹来,原来这样猛,把头发都飘乱起来了,也刮下了几片桃花,才使我从回环如迷宫的江南伪墙中寻出桃花的踪迹——原来就在刚进入口处,只不过确实绕进去后不好找了。树边压着一张石桌,上面磨得很干净,但落了许多灰,不像有人使用过;可能是边上连石凳都没有的缘故吧。树很矮,枝子很多而干极细,一只手便可握住的小家伙,桃花却开得漫烂璨灿,粉白渐变的华贵彩,白枝黄头的蜜蕊,在风中舞动如裙摆,又好像彩云流逸,赚来只只蜜匠与夺其容颜的游人。风像浪涛一样,让一朵最素的桃夭在空气与风的河流中,被送到了墙上的格扇窗口处;黑瓦窗间生白桃,娉婷素芳亦窈窕。
我实在忍不住别过桃树,走之前去,极谨慎地拾掇那睡着的美人。待到将花护起,正要走,却透窗,那潭畔却坐着一位熟悉的少女。
她正闲坐在潭边护栏处,戴着一只压得低的鸭舌帽,但很快摘了,流下一头如瀑的黑色秀发,很不经意地跳在她耳畔;穿着青春十足的蓝牛仔宽阔直筒裤,显露出细腻嫩白的踝处,似开出了一足的白杏花:简单的风衣边角飘飘。她正将手机由眼前放抵,抬了头望天空,鼻梁的挺立像大理石般的艺术,颌处的弧度张力恰好,天上的云似乎都为她晴了一点,日光都落慢了。
她此刻却淡淡地扭头瞥向这边一眼,短暂的四目相对,乌黑的瞳仁又倏地抽回,我的心紧跟着抽动一下,紧紧地缩; 急慌慌地将身子艰难绕过窗口。我只感觉,那是由紧绷到突然的酥松,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闪光。
我被她牵动着,我不管制自己的身体了——我绕过迷墙,那条回到潭西的小路又浮沉在眼前,日暮斜垂;她把手机重新捡回她眼前,却好像有点出神地将眼波延逸到潭水里。走过小径时,我能清晰听到心脏的跳动声与沉重的呼吸声,而周围却是那么安静,一片模糊。
她将手机揣下,净洁的面庞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春风与我眼中;而我竟一时错愣,只怔怔地盯着地她,迎向她痴痴的神色。
正在一片寥然中,胸前忽地盈满了暖,心也停跳一拍;有些发丝飞到了下颌,柔滑地,L的头埋入了我怀中。全世界像化成了一片空白,而微光从远处越来越强,隐隐约约听到她在呼唤我的名字;风吹得快,脚也站不稳。
“你知道么,我很想你呢。”胸前的声音从闷闷蒙蒙中清利,字字流入耳朵。她的声音像风轻摇过后,树叶寞寞的回音。
“我也很想你。”我抱住L,手从没抖得这么厉害过,“我也很想你,我每个晚上都能梦见你。"
“可你这时才找到我。”L搂得更紧了,像把我们俩簇在一起,贴得好近,都有些渗汗了。“只要找到我就好了,迟一点没关系的;我已受到这世界与社会最深的欺骗与最恶毒的伤害了,从我卒业、失业、无业可做到每日的学业压力与疲倦怠堕中的恐慌与不安,我只是在等你。也愿你不要受这种迫害,就是我最后的心愿了。”L的话讲到这里,不止她有些哽咽了,连我的鼻头都发酸。轻轻拍着她的薄背,下巴点在她颅顶,我怕她看到我青白的眼与灰黄色的脸。
“其实我怎么想不到呢?你早也受尽了这非人的折磨。你一定常在欲偷闲时,被别人的刻苦吓坏,徒添了厚重的恐惧,也怀着那万分的不情愿暗暗忧虑着做活;你一定常感到别人的快乐与小满足烘在身畔,又艳羡他们生活中知心交心替之排解心烦给予舒适与力量的人,而默默嫉恨着别人的幸福与自己的苦楚伶仃;你一定常感到无论身边或是远方的不公,你一定常悲悯自己、常悯那些最朴实的劳动者与工人们,认为他们的体力未得到足够的酬劳;你一定常愤怒虚假的媒舆,粉饰的太平与空乏的真理,你于是又痛恨你自己,痛恨周遭的一切,是不是?”L的话那么亮丽——她的声音早已收住了啜泣,而与无日影的昏昼混在一起,像从钟里敲出的清脆,却裹在浑浊里,连潭中的水与浮萍也为之泛起涟漪。“那么,这时,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也是。”L像决口的河,一切奔流,下巴肌肉不自觉地下坠呜呼,只好再度轻拍她的脊背;上气不接下气中,L环住我衣领,“现在,你在想什么?”
“我想,现在我们该回家了。”最后一线光也彻底消灭了;L已停止抽泣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我记住了。
L从我怀里滑出去,脸上拼贴似粘了乱发,眼圈是红,鼻子抽了几下,抄起我的手说,“我好想快点回家。”
我们由潭西转向潭南,复行向潭东南处家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片花。知道她心里会想什么,将她手摊开,把那朵花落在她的掌里,花却在黑暗中蔫了头。但L很高兴,脸上抑制不住的笑颜。她拨拢整理头发,笑嘻嘻的;阴影却几乎糊遍了她美丽洁净的面庞;风把刚撩好的头发又卷起了。
灯光已经星星点点点起来了,城市中的银河由万家灯火构成。暮黑之中,楼宇的单元门已经有点依稀了,我想回家,我想L。
(七)
她的脸是那样白皙素净,像是一块天上滑下来的玉,恬淡中带着神圣。日间的光透着窗帘,白灰的纱帘把光调了色,为卧室里蒙着一绢蒙蒙的雾。揉揉眼看了一眼她床那边头的时钟,已经翌日近午了。
捋着L的头发,忍不住多去看几眼她在被外露出的脖颈,卧弯的一点点褶皱更动人。这时我才注意到,L的嘴角一直在向上走,一点点面上的肌也被柔和地顶起了。我知道她已醒了,便俯得更低些。轻轻咬她耳朵。L立刻咯咯的笑起来,从被里弹出来,搂住我的头轻拍轻捏。
因为一觉醒来晚,L不待洗刷先去了厨房,她很拿手。饭毕,同L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无非是什么小说和电影还有她的一些奇趣见闻,再有就是物价上涨却没有钱,一咏三叹作为结尾。L坐在沙发上,用遥控换节目内容,后来干脆用手机投屏;我蜷在L膝上,跟她瞎看什么电视内容。不过我很快还是选择去洗碗收拾东西。
我们在床上闹玩了一会儿,又顶着朦胧的眯眯眼睡了午觉。一觉醒来,摸起眼前的手机:2024年4月4日14:56。L已醒了,听见我的动静便坐起来了,阳光和煦映照在她的身体上。“阳光好好,我们一同出去散步。或者干点什么别的吧。”L捧着我缩在她腹前的头笑眯眯地询问我。“好呀!”我欣喜地回应着L。
L转去卫生间梳洗,留我一个人半瘫在床上,阳光从她离开的地方铺满我的胸口,窗没关。风吹进来居然好凉,冻得皮肤都绷住了;身体里,从风一停,又反上来一阵热,酥麻的异热又蒸出一层浮虚的汗液,黏黏地趴在身上。我赶到客厅穿好出行的外衣;而L也已基本收拾好了,正在换衣服。拿上钥匙,锁好门,L去按电梯。那阵风又钻到楼间,还是会有点冷,倒是无妨;只是我似乎有些倦怠,又生出一丝虚妄来。我也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只是感觉迷迷糊糊,有一些时间在脸前碎掉了,当我试图去捡拾,才知道手会被划破,那么我便陷入想捡却不能捡,想进又不能进的两难中了。空间的气体是那么滞塞。又不流动,退便也不能退,抱着我难以动弹,让我急的快要喊出来。
在一片由和煦消解的慵懒里,下楼,打开自行车锁,骑上大道,由桥再下到汾河旁的自行车道上。春花开放了好多,连心上都点满了桃和杏。风吹得好凉快,我俩的头发像是快要搅在一起。
我扭头去问L,脚踏板自然放慢了些,她身旁的林荫与繁花退得更神圣而迟滞了,“你卒了学业,举身赴国外,可现在又回来了,有什么打算呢?”风将她的发梢卷到了我的脸上唇上,借着拉力粘在嘴上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不知道呢,先看着呢吧。总之每天——不管哪里——都大差不差,明天似乎就是昨天。”她面如桃花。
我们循着车道,在日光下,风要将一切都刮跑了。从车道出去,我们行过城市中由天际线形成的一道道阴影,转去书店,以我们共同的名义捐了30元,我们还因此获得两个小手串绳。
回过神来,L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一手托着一只红绳,“你喜欢哪一只?”她好好听地说。我记得我要了有鱼的那只。
我们在公园里牵着手走,日暮俯首,云多躲到将歇的太阳脚边,有些仍自顾自地遛着弯,一会儿被风吹散;柔和似纱的昼雾袭卷了整个傍晚,眼前是一片姜黄色的余温。
余行至潭西,见东侧有处伸入潭中的小延展处,里面修了几堵仿江南徽派的青黑瓦素白墙;更有株桃树,从墙内伸出半身桃花,在余晖中亮得可人。我没多想便向其走去,且间几堵墙可以说是纯杂乱而竖的,曲折回环,东一墙西一门,廊间狭窄逼仄,那种扇状窗也零星地嵌在墙上。其中多绕多穿,周流转体,大费周折,才使我在一片伪江南中寻出了真桃花的踪迹——原来便在将入口处。
风将其中最素的一片桃零落。别过她熟悉了半春的旧友们,飘飘然飞去了黑瓦窗间;而她的旧友们,则似不舍的急红了眼,让泪眼朦胧了整张朱颜,让枝丫随风而泣。
我实在忍不住别过桃树,走上前去,极谨慎地拾掇那睡着窗间的美人。待到护花起,正要走,经意透窗,那里潭畔却生着一位熟悉的少女。
她正闲坐在潭边护栏边,戴着一只压得低的鸭舌帽,但很快摘了,流下一头如瀑的黑色秀发,很不经意地跳着在她耳畔;风却在这时刮起来了,劲风不似春,乌茫茫地将发卷乱,她只好用白皙的手指缕过织簇的头顶,向左向右向上撩去,撩起来云朵在她手心,连日光都落慢了。我的心却噔了半下,像石子卡入鞋般,轻痛了一下,只留下风穿堂而过。
我被她牵动着,不能管制住自己的身体了——我绕过迷墙,那条回到潭西的小路又浮沉在我的眼前,日暮斜垂;她方把手机重新拉回她眼前,却好像有点出神了,眼波延伸入潭水里。走过小径时,我能清晰听到心脏的跳动声与沉重的呼吸声,而周遭却是那么安静,一片模糊。
似乎是出于觉察到什么。她将手机揣下,净洁的面庞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春风与我的眼中;而我竟一时错愕,只怔怔盯着她。迎向她秀清而疑惑的双眸。好像一下就聋了,世界无声,只有阳光把树影毫无保留地伫压在身上;风变了影,光只好去追赶脚步跳跃,却恰恰地撞在我身上,把另一个我拖长到潭里。绰绰地波荡。像极了无助的孩子。
在一片寥然中,只能有自己闷闷的回响颤抖,我听到自己说话的含糊声音了。
那少女一脸困惑地仰起头来,黑豆似的瞳中弥满了不解,“额……你是哪位?而且我刚才没被听清楚你说了什么。你是谁?”我听到她如是说。阳光终于偃旗息鼓,彻底坠到树木以下了,仅有一丝光芒从脚底掠过。她的鼻翼两侧微微翕动起起伏伏,唇有一点颤动,似乎是因为怀着疑问以及刚询问完。“你还有事吗?什么?”这下,我仿佛终于耳聪目明了。世界涌入我的耳中,一切声音又出现了。
风抽动着阳光似烛火流淌殆尽,将园中所有人们的鞋底摩擦过橡胶路与石板路的声音、小孩的笑声与啼哭声、游船划过湖面溅起的水声、以及杨柳抽芽的爆烈声云云卷入耳蜗,令我感到头痛欲裂。一片尖锐的混乱——直到我听到L的声音。
猛得扭回身去,伸入潭中的乱砌白墙的湿岛,桃花伴枝曳摇不停。到底让我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飘身侧隐入拐角,那一定是L。我发疯般地提腿追去,一定是她。地上零落着花与叶,左拐右绕,一头扎进墙廊中。我扶着墙边狂奔,风流过蒙住耳朵,呜呜得听不真切,边向前伸着手探去,忽短忽长忽显忽明,却发现那一直跟随的身影已怎样都寻不到了,只抓着一掌冷雾。停不下的惯性,到底让脚步拖拽住了。我肯定她了无踪迹,可声音却悚地浮现。
当我回过身去,风却已灌满了回廊。
林澍宁2024.6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