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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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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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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收麦去


立夏一过,伴着布谷鸟悠扬的叫声,麦子悄然成熟了。

麦收将至,人们便忙碌起来。男人们忙着“压场”,在麦场洒上水和麦糠,用石磙把场地压得平展展光溜溜的,干净得打两个滚都沾不上一星土。女人们忙着缝补口袋,筹备簸箕、筛子、塑料布、镰刀、木杈、木锨、扫帚等农具。该修的修,该换的换,该磨的磨。“战前”准备停当,只待麦子一熟,就立马开镰。

麦收是一年中最为紧张且劳累的一项农活,被农民形象地称作“虎口夺粮”。“麦收有三怕,冰雹、雷雨、大风刮”,麦收时最怕的就是大雨和冰雹,一场雹雨,一年的辛苦便白搭了。所以,割麦通常也就七八天左右便完了。那时,学生都有一个“收麦假”,一般为一周。这是学校专为农村学生所放的假期,所有人都回家帮大人割麦。割麦那几日,只要是“能动弹”的人,男女老少齐出动,起早搭黑,不分昼夜。麦地间、小路上、麦场里,人声鼎沸,车马来往,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一幅热火朝天的劳动画卷。

割麦,要趁早趁凉爽。凌晨四五点,天还未亮,父母亲便已起床。备好干粮、水或者苹果、梨,把煤火㷈好后,父亲便将我和弟弟从睡梦中拨拉醒,带着我们往地里走。我和弟弟跟在父亲身后,月亮还挂在天上,蛐蛐“嘶嘶”叫着,迷迷糊糊中我们便来到了麦地里。

父亲割麦很快。只见他弯下腰,双脚分开,左手将三四垅麦秆一拢,右手挥动镰刀在麦子根部一拉,“哧啦” 一声,麦秆应声而断,镰刀再一勾、一放,麦把便整整齐齐地堆在了地上。此刻,我们谁也不说话,父亲在前面领头,我们紧随其后。晨曦中,金黄的麦地里,伴随着清脆而韵致的“哧啦哧啦”的割麦声,一拢拢金黄的麦子纷纷倒下。不知不觉间,天色大亮,汗水早已洇透了薄薄的衬衫,脸上的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掉,背上的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汗水和着麦芒灰粘在脖子上,黏糊糊的,每一镰刀都伴随着汗水和喘息。我和弟弟弯腰割一会儿,起身站一会儿,觉得这麦地从来没有这样辽阔过,简直没有尽头。不多时,我和弟弟就被父母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等父亲割到地头,返回来追上我们的时候,我和弟弟才割了一半多。这时,父亲就会训斥我们:“年纪轻轻的,没个干活的样儿!趁着凉快赶紧割,等太阳出来就更热了。一会儿吃点干粮喝口水,歇一歇。”歇息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坐在地塄边吃干粮、喝水,父亲和母亲谈论着割完麦后打场的事情。我和弟弟望着越来越热的太阳,又看看还有一大半待割的麦子,心中犯起了愁。吃完干粮,继续割麦。在父亲不停的催促和训斥声中,我和弟弟割一会儿,歇一会儿,熬到快晌午时分,总算看到了地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快割完时,父亲开始拧草葽。草葽一般就地取材,用带根薅起的软麦秆或灰蒿等有韧性的野草拧编而成。父亲把草葽拧得差不多够了,我们也把剩余的麦子割完了。接着便是捆麦。母亲力小体弱,割完麦子后就在麦地里捡拾遗落的麦穗或者薅薅野草。父亲把草葽摆好,我们将一铺一铺的小麦揢到草葽上。约莫够一稛的样子,父亲将草葽两头一拉,用膝盖抵住麦稛,再将两个草葽头使劲一拽一扭,然后将余下的葽头塞进草葽下紧紧别住,一个麦子便捆好了。父亲用肩担先给我和弟弟扎好一个麦子放在我们肩上,然后又取过一根肩担,把绑有溜棍的一头往麦稛中间一插,转身一蹲,一手抓住草葽,借劲往肩头一挑,一个麦子就扛在了肩头,接着再用脚蹬住另一稛麦子,肩担头一插,再借劲一挑,稍一蹲腰,两个麦子就稳稳地挑在了父亲肩头。然后,父亲挑着两个麦子,我和弟弟抬着一个麦子,一起往回走。那时候没有化肥,一亩地一般也就捆十六七个麦子。麦地离家不远的话,一个成年男人也得挑半天才能挑完。后来有了化肥,麦子产量大幅提高,一亩地一般能捆四十个左右的麦子。

天还没亮,父亲就已给牛喂足草料,来到打麦场把麦稛解散,平平整整地摊开,等到日过竿头便开始碾麦。父亲牵着牛缰绳,从外往内一圈一圈地转。我拿着一杆粪叉,坐在阴凉处,紧紧地盯着牛屁股。当牛尾巴撅起来的时候,父亲就会把牛叫停,朝我喊:“快接牛粪!”我便迅速跑过去,憋着鼻子,趄着身子,把粪叉伸到牛屁股下面,接住那臭烘烘的牛粪。毒辣辣的日头下,父亲拿着一块手巾不停地擦着汗,脊背上早已布满一道道白白的汗渍。

碾场只是打麦的第二道工序,之后还要经过翻场、起场、扬场等步骤。碾场也好,起场也罢,打下来的麦粒中还掺杂着很多麦芋、麦糠和碎麦秸等。要想获得干干净净的麦子,就必须扬场。当然,也有人会使用风车,但在那时,风车是很精贵的农具,有风车的家户很少,大多数人家只能选择扬场。

会扬场的老把式,多是左右手都会用的“两面手”。“两面手”可以根据风向变化,随时倒换左右手扬场,而不需要倒换站立的位置。扬场时,一般需要一两个人配合。扬场人两脚前后分开,前腿微曲,后腿蹬直,用木锨铲起麦子,朝身体一侧前方迎风向上一抖,金灿灿的麦粒便在空中飞散成一道弧形的扇面。这时,由于麦粒、碎麦秸、麦芋和麦糠等比重不同,飞行轨迹便产生变化——麦粒最重,被抛向远处,碎麦秸、麦芋和麦糠较轻,则依次就近落下。当然,也会有一些带着秕麦的碎麦秸和麦芋落在麦堆上,大部分较轻的麦糠随风飘在麦粒的下落处。这时,就需要有一人站在下风处,持扫帚将落在麦堆上的碎麦秸及麦芋扫去,这项活儿叫“掠场”。掠场的人手持一把轻巧的长扫帚,跟着扬场人的节奏,扫帚头蜻蜓点水般掠过麦堆的表面,迅速将落下来的麦芋掠出来。掠场人需眼疾手快,扬一锨,便要左右开弓地掠两下,这就叫“一锨两扫帚”。另一个人则负责拢麦堆,随时用木锨或扫帚将扬场人铲散的麦堆拢到一起,或将滚落到远处的麦粒扫回来,方便扬场人铲麦。

扬场需要有“好风”。“好风”指的是那种徐徐吹来,风向稳定的轻风。麦收时节虽然天天有风,但有时是阵风,风力很大,有时是旋风,来回乱刮,这些风都不是“好风”,不能扬场。而“好风”常常出现在早晨或傍晚。有经验的庄稼人在扬场前,会绕着麦堆铲几锨试扬,试试风向和风力,然后选择一个站立的最佳方位。正式扬场时,扬场人总是立于风向的一侧,木锨一铲,胳膊一抬,连甩带送,只听“唰”的一声,麦粒划出一道扇形的弧线,彷佛一道黄灿灿的彩虹挂在半空。铲麦、拧身、扬臂,一锨麦粒刚刚落地,又一锨麦粒飞上天空。此时,耳边只能听到“嚯 —— 唰 —— 哗,嚯 —— 唰 —— 哗”麦子飞起又落下来的声音,仿佛一道接着一道的音乐彩虹。如果周围同时几个人在扬,则一抹彩虹刚落,另一道彩幕又起,此起彼伏,非常好看。伴着有些燥热的风,新鲜的麦香弥漫在打麦场上,将庄稼人的幸福和喜悦一起送向远方。

扬场是一个讲究技术的农活。“空中撒一片,地上一条线,麦糠迎风走,麦粒自成丘”就是形容扬场好把式的。扬场既要看风向、风力,还要看扬的什么粮食,更要凭手感,在木锨抛扬的高度和力度上都有讲究,没有多年的专心历练和天赋,是很难成为扬场把式的。扬场讲究的是“出手一条线”,好把式一锨扬出去,麦粒和麦糠就会在风中分离,各自落下。而初学者往往是“一扬一大片”,扬起一锨,落下来一堆,麦粒和麦糠分不开,依旧混杂在一起。对于一个熟练的扬场老手来说,有风则借风,无风时照样可以扬场,那凭的就是扬场者老道的经验和绝佳的手感。在农村,不会扬场,不能算真正的庄稼人。即便在那个年代,一个村子里能有三五个扬场的老把式都是很难得的。有的庄稼人种了一辈子地都学不会扬场。

麦收时节,人们披星戴月,每天将收割的麦子拉到打麦场上,用石磙一遍遍地碾轧出麦粒,再一锨一锨扬净,然后晾晒,装缸入仓,才算放下心来。接着还要播种黄豆,叫作“回茬豆”,等回茬完黄豆,三夏的活儿才算结束。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有了第一代老式打麦机。机身有四五米长,打麦时机器声轰隆作响,跟火车似的,整个村子都能听到。麦子成稛儿从打麦机的机嘴喂进去,机尾喷出麦秆,下面的簸箕口则流出麦粒。这种老式打麦机由电动机做动力,需要接电源,所以只能放在村中。打麦速度虽然比石磙辗轧省劲了许多,但人们依然需要将麦子从地里一稛一稛地拉回来,再排队等候,打完还要出打麦钱,劳动强度依然很大,没几年就被淘汰了。

最令我难忘的是夜里“看场”。那时,因为村里只有一台打麦机,麦子拉回来需要一家一家排队等候,虽然打麦机日夜不停的作业,许多人家依然需要等一个晚上才能轮到。大人们劳累了一天,“看场”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了孩子们身上。夜里,白天的燥热慢慢退去,银色的月光洒在麦堆上。清风徐来,空气中弥漫着新麦的醇香。刚开始,我趴在高高的麦堆上,看着人们忙忙碌碌地打麦。临近午夜,睡意袭来,实在扛不住了,我就会在麦堆上掏一个小窝,蜷缩在里面睡去。尽管打麦机轰然作响,我依然睡得很沉,直到凌晨时父母到来把我叫醒。这时,就会挨父亲一顿训斥:“叫你来看场,你敢睡这里了,麦掉了你都不知道!”父亲一边训斥,一边绕着麦堆清点麦稛,直到点够数了才算放心。

九十年代初,有了小四轮携带的小型打麦机。小四轮可以带着打麦机直接开进麦地,人们只需将割倒的麦子堆成一个大麦堆,在地里铺上一张接麦粒的塑料布,一个人喂麦子,一个人往机器跟前揢麦子,一个人挑麦穰,两个人装麦粒,一亩麦子半小时就可打完,省劲了很多。但是,这种打麦方式也依然很累很脏。打麦机一开,柴油机和打麦机的轰鸣声响彻云霄,震得耳朵几乎听不见说话。几个人需要同时配合,哪个人慢了都会导致打麦机停歇。喂麦人要看麦子的干湿情况喂麦,麦子干的可稍微喂快点,麦子湿的就需要一把一把喂。喂的太快往往会憋机,把打麦机摁熄,这时就需要将憋在机肚里的麦秸用手掏出来,而麦秸死死缠在轮齿上,甚至缠进轮槽缝隙里,手根本拽不出来,往往会发生把手臂割伤的情况,非常危险。打完麦子,每个人身上脸上都吹满了麦灰和麦糠,一个个黑眉黑眼,认不出人来,又渴又累,全身像散了架一般。

这种小四轮头带的小型打麦机非常轻便,很适宜在山区的梯田散地作业,因而使用了很长时间。因割麦、打麦劳动强度大,大概在2006年取消农业税后,农民不再交公粮,山区的人们渐渐不再种小麦。现在,只有平原地区的农民还在种小麦,收麦取而代之的是联合收割机,一天可收割一百多亩小麦,大大减轻了农民劳动强度。

斗转星移。当年的打麦场已消失不见,人们握镰割麦、肩担挑麦、石磙碾麦、机器打麦、挥锨扬麦的热闹场景已经隐退在岁月的深处,只余一抹淡淡的记忆剪影,荡漾在在时光的长河中。然而,那些和父母一起度过的麦收时光,宛如闪亮的星辰,永远镶嵌在了记忆的天幕之上。那曾经的麦收岁月,是生活的砥砺,是奋斗的见证。每一颗饱满的麦粒,都凝聚着父辈们对土地的深沉眷恋与敬畏。

如今,科技的进步虽极大减轻了农民的劳动强度,但那份对土地的热爱、对劳动的尊重,绝不应被遗忘,更不能被淡漠。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我们都必须铭记曾经的岁月所赋予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感恩父辈们的辛勤付出。

因为,那片土地,不仅承载着我们的过去,更孕育着我们的明天。



2024年8月25日—9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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