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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贺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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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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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牧歌

努鲁儿虎山脉横卧辽西大地,宛如沉睡千载的巨龙。这片被岁月眷顾的土地上,散落着许多古朴的村庄。大南荒,位于山脉腹地。据族谱载,上祖王严于 1736 年(乾隆元年),从河北省永平府迁安县大王庄迁至此地,山坳里扎根繁衍,生生不息。

一、春韵唤醒山乡梦

几只羊朝村子走。水泥路青一块、白一块。时候久了,万物难敌岁月的侵蚀。几片枯叶像残留的叹息,在羊轻快的脚步下,破碎,散去。

春天翩然而至,枯草下冒出亮晶晶的新芽,漆黑的枝头即将绽放娇艳的杏花,灵巧的燕子穿越云天,急切地往回赶。春风好似灵动的使者,轻盈地跨越山脉的脊梁,一路把苦寒驱散。

沟壑如同利刃将村子截断,一道土坝伸出臂膀连起两边。坝顶上人车往来,路面泛着青光。沟塘里溪流叮咚,奏响春秋冬夏。澄澈的河水润泽了干渴的岁月,引水灌溉,铁水管沿着沟坡奋力攀爬,河水催生两岸的五谷之花。沟底杨柳青青,一个劲儿往上蹿。

沟沿上人家,最早的屋舍石灰捶顶,安然于瓦房与平板房之间。那承载着往昔的土坯房,又何尝不是一种历史的见证?时光流淌,平板房迈入红砖时代,正面墙壁镶嵌淡红色水刷石的,透着几分陈旧的时髦,四面镶着白瓷砖的,则崭新夺目,阳光下熠熠生辉。

袅袅炊烟从山坳升起,似轻柔的素练,缱绻着丝丝柔情,缓缓融入山色之中。无论屋舍新旧,炊烟那幽蓝的色泽,袅袅娜娜的姿态与神韵,苦涩中裹着香甜的味道,都历经千秋不变。缕缕炊烟如无形的丝线,离乡的游子走多远,都挣不开那份柔软的牵绊。

村子有温情,也有疼痛。

人往外走,房子渐次空落。杂草瞅准时机,见缝插针,落地生根。空房子,冷院子,瞅一眼,心咯噔一下。再瞅一眼,往昔的人影便在幻觉里晃动。

我看见爷孙俩夕阳里寂寞地守望。门外石台上,老人拄杖而坐,目光拉得长,长到穿透斜阳抵达天边。孩子像未经风雷的羔羊,静静地立在一旁,听晚风絮语,和石台说话。路伸向远处,村子踮起脚,遮眉远眺,望断天涯。

村子也并非总是这般寂静,热闹欢腾的时候,扇子翻飞,手舞足蹈。秧歌跳出正月,扭到平常素日。没有鼓点,不吹唢呐,音乐声里,几个女人催动腰身,舞着丘陵上夜晚的清欢。音乐一停,山村便被静寂紧紧锁住。

村子前方,肃穆的松林里,荒冢拉长了生与死的距离,新绿惹出一场一场青青的思念。尘归尘,土归土。每当黑暗来临,星星点亮,人们望向深邃的夜空,寂寞的心总会被牵走,那些老去的村里人,灵魂之光攀上遥远的高出,化作满天星辰,天国里永恒地闪耀。青山不语,俯视脚下的人家,祝福的眼神温情脉脉。

几只羊拐下土坡,进了一户人家。一堆苞米棒外,院子空空荡荡。羊不嫌弃,羊的眼里没有贫富,高低贵贱扺不过几根青草。羊也是人,《圣经》里说,羊是有生命的家庭成员,一只羊如同一个有生命的孩子。

男人迎上前,女人脸上挂着笑,一个孩子跑出来。羊咩咩地叫,叫声给院子带来少有的活力。南风携着山野的气息扑面而来,春天像一只灯盏,照亮一家人的心空。

不是每处新芽都能开花。承载着希望的扶贫羊,有人偷偷卖了,背着人数票子,有人杀掉吃肉了,满嘴油花花。听着羊的遭遇,男人女人牙齿咬得咯咯响。惹人恨,遭天谴。活蹦乱跳的羊,是晶亮的新芽,是饱满的种子,是朔风里春联上跳动的兴旺和吉祥。

羊得养大,养多,养到山坡上。

二、晨曲奏响山林间

晨曦初露,牧羊人开启新一天的放牧之旅,我追随牧羊人的足迹,踏入山林。

撒羊时,大羊恋娃,一步三回头。小羊慌张,可着命叫。一只叫,都跟着叫。羊的世界,“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羊羔羔撒不了山,眼巴巴瞅着大羊,满院跌跌撞撞,娇滴滴的叫声揪心拽肝,人跟着心颤。牧羊人的妻子,母性的光辉在脸上绽放,人软软地,像照料婴儿,笑靥如花。 她期待着羊羔羔腿脚壮实,加入羊群里,让羊群壮大。

羊群出村不愿走,扎堆儿挤着慢悠悠。羊粪撒落,浓重的膻腥味熏得人跌跟头。太阳一出火辣辣,步步登高,汗珠子挡不住。

牧羊人举手抹汗,回头朝村子望。小儿子走在上学路上,或者端端地坐进了敞亮的教室。妻子院中哄小羊,小羊叫妈,妻子一扬眉,簇成一朵花。牧羊人心里敞亮。这时候,火辣的太阳煦暖温情,刺鼻的膻腥味淡雅芬芳。

狗跟上山来,离开院子,山野激发了它旺盛的生命力。狗有时埋身和人捉迷藏,有时挠动树根嗅个不停,还有时竖起双耳猛地射出,许久悄无声息回到眼前。迷恋山野是天性,所有的动物都是自然之子。

一群羊,头羊的引领性最强。不该登高时登高,不该过沟时下沟,身子探向庄稼地,不及时约束,成群的羊都会跟过去。头羊乱了方寸,牧羊人胳膊一扬,土石块抛出,那个准劲儿,打不到羊,恰好落在头前,伴着威严的阻止声,羊自知犯了错,低眉顺目改变方向。牧羊,别说简单,简单的举动流水般顺畅,就是本事。

一截细木棍握在手上,牧羊人说,山中行走离不了。头前脚下拨弄一下,给个动静再穿过,以防头脸撞上黄蜂被蜇到,或者被脚下的蛇突然吓到。黄蜂不讲情面,你有意无意,招惹了必遭反击。有时羊不小心被蜇到,痛得一改温顺,发疯似的原地打转。蛇倒不那么邪乎,见惯了,不再令人恐惧。有毒的是野鸡脖子,身子花花绿绿,像野鸡的脖颈,艳丽逼人,但这种蛇偏少。体色灰暗的花带子居多,这种蛇无毒,草间哧溜溜游走,样子也挺吓人。

镰刀是贴身伴侣,每天随身携带,割草捡柴离不了,通常别在腰间。

牧羊人的随身物件还有一样,褡裢。白色泛黄的粗重厚布做成,两头是大口袋中间隔开,搭在肩上,阳光早把它褪了色。山野间的东西,能把口袋撑得鼓鼓的。远志柴胡黄芹,这些草药,取的是根,利尿的石竹花要的是花叶,肥头大耳的哗啦啦,叶子灰白厚实,绿着时摸上去麻麻沙沙,风干了手一碰,哗哗啦啦响声分明,采了可泡茶,口感清新又降压。夏秋两季蘑菇多,草蘑松蘑针柴蘑,野花一样缭人眼。靠山吃山,靠水得水,生活就是这样。褡裢空着时,铺在地上当坐垫,隔潮气,屈身半躺绰绰有余。

我随同牧羊人,不远不近跟着羊群缓缓前行。羊是乡村鲜活的符号,诗意灵动,干净明洁。山野间,羊群是条舒缓的河,羊群是落入凡尘的云朵。

晨露点点,湿了鞋子,淋了裤脚。山风在树尖舞蹈,在林子穿行。阳光从树缝钻进来,落在地上明晃晃,晶亮的露水珠开始慌忙躲藏。脚下松软湿润,满目翠绿,空气清新。偶尔,远处扬起几声高而脆的山鸡鸣叫,林中清音震荡山谷,余音袅袅不绝,一惊过后,四下寻望,空山旷野静得出奇。

羊低头吃草,缓步前行,青草与羊群相互映衬,将山野装点得生动迷人。山坡羊,宛如一首古韵悠扬的曲子,奏响草木山乡的旋律,又像一束煦暖温情的柔光,照亮山野,明媚着村庄。

牧羊人话多——

大圆山东坡,有狼走过。狼走一条线儿,绝不轻易改道。起初看到狼粪,后来真见到影儿了,一步一抬头,机灵得很,大嘴叉子咧到腮帮子后耳根子边,吓死人。

白樵子知道不?远看一道白色山脊,路在半山腰绕着,路面是白色碎石,踩不实着就打滑。白樵子现身两只狐狸,山坳里隐隐现现,怪着呢,尾巴上的毛全都是红的,一闪一闪两团火。

大圆山陡崖上不是有个洞么,你猜什么洞?獾子洞。一窝小獾崽子,白天躲进洞深处吱吱叫,夜里趁着凉爽来了精神,你没看沟对面的玉米地祸害的呢。

西南洼山枣熟了,一坡一岭的,红艳艳亮人眼。烈日下,绿色蝈蝈跳在枣枝上可着劲儿喊,喊啥?是叫你去摘红枣呢。

话里话外透出对乡野的眷恋。与山野相伴,这是他的日常,于我,却是传奇。山野魅力四射,融身自然,原始的感情最易激发。牧羊人的话像妖娆的罂粟花,炫目的光焰叫人无法躲闪。

牧羊人说到山枣时,村里的枣子还没红,枣和叶子都绿着,密密麻麻装点着铁干虬枝,墙头上探头探脑。野地里的山枣呢?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一定愿意看到。山枣披在沟崖上,先是绿叶陪衬,枣子明显由青绿变白,渐渐地,早晚天气变凉,中间儿秋阳猛烈,枣子红了,像一片红红的光焰。白露为霜,当金黄的枣叶飘落,留下玛瑙一样的山枣,一串串,朝村里人笑。

石台上,老人安静成一尊雕像,目光投向村外,翻山越岭直抵天边。山坡野地的红枣子,灯火一样在眼前闪烁。

三、乡野悠悠岁月痕

羊在密林边缘散开,悠然啃食青草,给翠绿的山林镶了一道雪白的金边。

油松高举,枝桠横斜,撑起一片墨绿的苍穹。金黄的松针,树下积了厚厚一层。一坡坡榛柴,枝叶紧密相连,竖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山胡椒匍匐在地上,泛着青褐色的光芒,织就一张守护山野的铁网。这山野的馈赠,轻嗅一口,略带苦味,采一把入药,具备诸多疗效。老人们常念叨,小孩子偶感风寒,抓上一把煎汤服下,病痛便会消散。山胡椒,宛如忠诚的卫士,佑护着这片土地,也成为乡村记忆里一抹独特的味道。草木以其顽强不屈的姿态、奇妙独特的功效,令人心生敬畏,自然凭借鬼斧神工之力,让人甘愿臣服。

从前,山野并非这般模样。落地的松针一根不剩,稍有点韧性的榛柴,被割得踪迹全无,山胡椒覆盖的地皮,惨遭铁耙的反复翻挠。地表袒露着筋骨,藏不住一只野兔。田野分到各户,人们打起精神,余粮有了,秸秆足了,不愁吃不愁烧了。自然的顽强自愈,人的悉心守护,再度踏入山林,草木欣欣向荣。

一阵山风拂过,我似乎又望见了满山满地撒欢的野孩子,听见了他们的欢叫声。

当春风拂过杏林,枝头泛起微微红晕,嫩绿的草地上,散布着挖野菜的小小身影。孩子们手提竹篮,穿梭在杏林深处,说笑声惊起枝头的鸟雀。鲜嫩的野菜,满载着春日的希望,成为家中餐桌上的美味。

骄阳似火的夏日午后,山林间却是一片清凉世界。男孩子身手矫健,蹭蹭爬上枝头,将熟透的野果大把摘下,丢向树下满心期待的女孩子们。欢呼声惊起一只野兔,孩子们一哄而上,笑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深秋时节,褐色的刺槐林里,槐树角角在风中飒飒作响。孩子们背着小布袋,认真采撷树籽,每一颗饱满的树籽,都是眼中的珍宝。林间回荡着孩子们的欢呼雀跃声,与秋风应和。

寒冬腊月,大雪封山,天地间一片银白。孩子们哪能按捺得住满心的好奇,欢呼着冲进山林。冻得通红的小手在雪堆里急切地扒拉着,只为找寻那藏在雪下的松子,清脆的笑声惊落了枝头积雪,簌簌而下的雪花,洒在童真的脸上,梦幻奇妙。

山野里的孩子皮实,摔摔打打中长高,磕磕碰碰寻常事,没那么多说道。大人不娇不宠,孩子满不在乎,哭过笑过,依然如故。诱人的自然,是最生动的课堂,脚步丈量的岁月,是童心向往的好时光。

眼前,山野静谧无声。青青的草木,描摹着乡村的本来面目。山野间,除了静静吃草的羊群,只有簌簌作响的山风,清亮婉转的鸟鸣。那些野地里的孩子呢?

当山野的欢笑随着季节的流转渐渐消散,山下的田野里,又是另一番劳作的景象。

邻家老人或许正拄杖立在田头,对着庄稼出神。一把锄头紧贴胸前,向前弓身,再向后弯腰,长把锄头奋力探出去,继而弓身用力拽回,垄背上的土随之松开,苗边的杂草也被连根锄掉。老人久久回望,岁月被望成又细又长光滑闪亮的锄把。

犁铧在杨柳风中唤醒沉睡的田垄,点种、捋粪、拉簸梭、打磙子,俯身间苗,烈日下锄草,一柄镰刀收割希望,一把镐头刨除旧茬,一副犁铧再度将田垄犁开。岁月悠长,那古老如战国遗珍的铁犁,终于蜗牛般走下丘陵的地平线。沉默不语的耕牛,用一生的忠诚,回望土地不老的春秋。

新农具隆隆上场。历经沧桑,土地不老。年轻的土地上,五谷之花绚烂绽放。

外面的枣子,当真比乡村的更红?

老人的儿子儿媳,离开村子奔赴远方。是不恋?我不信。根在乡间扎下,怎会不恋?不止他们,许多人不再固守田垄。有人春耕完毕外出闯荡,秋忙时节才匆匆回村;有人索性将土地承包出去,春节返乡,短暂露一面;还有人决然走出村子,不再回头,任由野草荒芜了院子。柔媚的春风,潮湿的泥土,清新的柳色,说着不舍,扯着衣袖。

村子仿佛一位孤独的老人,比谁体会都深,比谁都能隐忍。屋舍静静矗立,鸡鸭的鸣叫声渐次减弱,屋顶的炊烟愈发纤细,村路空空荡荡伸向远方。

牧羊人守在村子。

金黄的玉米年年种,年年描不红心底斑斓的梦。春天,上头送来几只羊。国家利用扶贫资金购买羊发放给贫困户,鼓励农民发展畜牧养殖,拓宽收入渠道.一簇新芽,把春天点亮。春去春回,几只,十几只,几十只,跳动的浪花翻出一片春潮。

羊群漫撒山间,青青的山坡,素洁的羊群,青草与羊群合成的画卷明艳动人。羊群,让乡村的温度悄然回升。

离去,是一种力量;坚守,也是一种力量。或走,或留,只要有梦,便有奔头。

热闹也好,冷清也罢,村子都坦然以对。日子可不只是停在不缺吃不缺烧上,孩子念书用钱不?生病长灾儿用钱不?好日子永远在前头。村子早已过了易激动的年纪,数百年风雨洗礼,根须深植,稳如磐石。比村子更为古老的是山野。青山绵延,原野无垠,沟壑纵横。太阳挂在天上,雨水悬在半空,草木铺满大地。祥和的燕子翩然于庭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每一年,人们都怀揣好梦开头。红灯笼,红春联,红红的脸庞,红红的祈望。

四、飞鸟翩跹添野韵

山坡羊,静静地把山坡歌唱。

灰白的鸽子从头顶掠过,风声响亮。鸽子不往树上落,单飞的也少见,两只或一群,深沟上空盘旋一遭,悠然停落在峭立的土崖上,脖颈轻轻转动,四下观望,头一扬一扬,喉咙里发出“咕咕,咕咕”的声响,绝无仅有的灵动和高傲,让人不敢向往。再起飞,“扑啦啦”身子一提,声响震天。它们不往城里飞,翅膀恋着乡下,就像羊不去远处的城,城里没有乡村的牧场。

牧羊人靠近山坡边际的一棵松树,警觉的灰斑鸠突然振翅疾飞,吓他一跳。灰斑鸠,体形和鸽子一般大小。抬头望见枝桠间的窝巢,横斜着粗细不匀的短枝,没有细软的柴草做铺垫,粗枝大叶,一点不懂温柔。灰斑鸠疑心重,躲在暗处,发现有人窥视了它的窝巢,也许今夜就会举家搬迁,一点乡恋都不留。

羊吃草走过,窝兰鸟贴着地面起飞,拖着一串飒飒声,不多远懒散地跌入草丛中,顾头不顾腚。一惊之下,有时也飞进林子,但很快又飞出来,那不是它的去处。窝兰鸟在地面草丛里落窝,能长时间隐在草间,灰褐色的羽毛和地表色泽相融,极好地保护了自己。身子圆滚滚,比冬天的麻雀肥大得多,不如麻雀灵活。它提起身子后,张开的翅膀不扇动,短距离一起一落。生活在草地的鸟,再大的林子都无法感召。

我们在松林里穿行,鸟鸣细碎。一只体形娇小的鸟浮在树尖上,看见树下的人,从一棵树灵巧地跳到另一棵树的高枝上,扭着头再叫。它是故意将人引开,我不动声色,走近小鸟当初所在的树。树杈间,圆滚滚的小窝精巧细致,用料考究,柔软的毛发细丝结成,是绣工高手的杰作。结实牢固的小窝,巧妙地隐蔽在枝叶间。有几只小小鸟没穿衣裳,翅尖黑色,肚皮上长出几根稀疏的绒毛,紧闭着双眼,张开嘴巴探出脑袋嘤嘤地叫,微弱的叫声,不时被风声夺走。幼年好难看,又多么美好,有舒适的家,用不着去想成长有多难。

林子里突然一阵动荡,如疾风暴雨袭来。一只黑色长尾大鸟,洒一串急促尖利的嘶叫,树缝里箭一样上下飞窜,惊得大号花喜鹊愤怒地跳在一旁喳喳抗议。牧羊人说,这是巧鹰子,专门捕食林间小鸟。我心里的鹰,独踞在黑色山崖上,或者,孤傲地盘旋一方云天。巧鹰子袭来,状如闪电,林中动荡不安,惊恐的小鸟乱雨一样飞射,场面惊心动魄。我们无法接受,幽静平和的林子才更让人喜欢。

牧羊人,这片土地的守护神,山野里自然少不了他的声音。

他唱清晨,唱黄昏,唱一天里最难熬的时光。他唱山野,唱羊群,唱日子膘肥体壮。

牧羊人的唱腔让我想起破晓的鸡鸣。公鸡昂首挺胸,双肩轻耸,脖颈优雅地一转,再奋力一抻,五彩的羽毛瞬间炸开。它对着古朴的房顶引吭高歌,或一跃跳上苞米楼子,雄浑高亢的调子冲破晨曦,唤醒沉睡的村庄。

有时,牧羊人停下脚摆定姿势,对着山谷松林冒出一句。有时,边行走边敞开喉咙,拉长调子喊一声。歌里隐着故事,不抒伤感之情。他打什么鸣,山都喜欢,随性一吼就是最亮眼的明星。山野是舞台,羊群是听众,草木昆虫鸟兽是粉丝。山野慷慨多情,悠远地回他一声。唱家乡,唱生活,怎么唱都好听。

山坡羊,静静地装点着山乡。

鸟在乡间拍打翅膀,花在乡间粲然绽放。这是化石的故乡,打开化石的书卷,石头会飞翔,石头也飘香。醉人的历史让人心跳。历史这一端,静静的羊群,蓬勃的草木,沉默的山石,灵动的飞鸟,在牧羊人眼中鲜活生动。深层的岩石灰蒙蒙,普通人看不清,也许有一天,鸟飞草长,虫鸣花开,山坡上的羊群,还有我们大家,都会印在石头上。

五、山幽性真进野餐

羊群渐歇,抬头望望天,碧空澄澈如镜,暖阳高悬。牧羊人卸下肩头的褡裢,取出层层包裹的馒头,置于火上烘烤,简食朴味,尽显率真。此前,他环顾四周,折下大把干枝,三两下掰成小段,挑拣几块洁净的石头,垒起简易灶台,清理周边枯草,小心燃起一簇温暖的火苗。

餐食果腹,驱散身体的饥饿后,精神便有了栖息之所。牧羊人过去常带玉米饼子,粗粝的饭食填饱肚子,换成细面馒头,入口细腻。他那劳作惯了的双手,依旧布满粗茧。岁月赠予的勋章,诉说着与土地相依的过往。

山间野餐不为作秀,羊群离不开山野,他也离不开羊群。牧羊人常说:“吃啥不重要,腿脚有力,嚼啥都香。”

旁人打趣:“老哥,啥是香甜,你该出去看看。”原来,邻家老人的儿子归来,谈及城里的繁华,眼中尽是光芒。富丽堂皇的大馆子,精品的菜肴,可口的美食,坐进去,身份都被垫高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外出背后的艰辛,天知道。

牧羊人身在山坳,粗茶淡饭,一身真性情。邻家儿子志在四方,外面天高地阔,有看不尽的新奇。然而,村子虽小,却承载着世世代代的根脉,能安放每一颗漂泊的心;外面世界再大,若心无所依,终究是漂泊无定。说起家中留守的老小,邻家儿子的语调陡然低沉,身形也矮了半截。

田野上,蒲公英随风飘散,宛如放飞的洁白的梦想。乡村小道上,脚印深浅不一,打碗花藤蔓缠绕,丝丝缕缕都是牵挂。

一墙之隔,隔不断邻里温情。这边做了稀罕饭菜,总会想着那边。牧羊人的妻子双手端着,盈盈笑意,暖言暖语,传递着亲人般的关怀。老人身体不适,隔墙喊一声,这边人立马放下手中活计。关切的目光、搀扶的双手,暖了岁月,深了乡情。即便生活有难处,心底的善良从未退场。

牧羊人的父亲患病离世,他始终觉得,父亲还健在呢。望一望乡野,父亲就出现了。漫山绿意是父亲的目光,轻柔的山风是父亲的抚慰,馥郁的花香是父亲的慈爱,清脆的鸟鸣是父亲的低语。父亲从未离他而去,只是化作山水草木与他相依。

家中因病致贫,沉重的外债压得他喘不过气,一堆苞米实在给不了他太多,他也动了外出打工的心思。黑暗中,一束光照了进来……

与羊群相伴,山中野餐,身边草色茵茵,山花烂漫,牧羊人仿佛一只自在啃食青草的羊。

六、草木知心守厚土

放牧山野,牧羊人说,他就是一棵老牛筋。

老牛筋,山坡上的“原住民”,扎根极深,不喜群居,偏爱沟边地角,肆意生长。幼嫩时,它茎短直立;稍长高些,便伏地蔓延,叶片簇生如梅花,入秋茎秆木质化,坚韧十足。岁岁枯荣,牢牢守护着山坡,任风雨侵袭,热浪烘烤,顽强生长,从未退缩。

牧羊人与老牛筋交情深。行走山野,深沟浅壑坡陡路滑,牧羊人慌乱地伸出手,坡沿上的老牛筋如忠诚的老友,稳稳将他拽住,让他站稳脚跟。手中的镰刀,割不尽漫山野草,更割不断与乡野的深深恋情。

岁月在草叶间悄然穿梭,日子随草木荣枯。往昔打柴割草,人影交错,这边呼喊声未落,那边回应已起,山野间热闹非凡。转眼喧嚣散去,那些挥镰的身影渐行渐远。山野间,留下牧羊人,与草木鸟兽为伴,踏碎寂寥,放牧时光。牧羊人说,他就是一棵留在荒野的老牛筋。

羊群眷恋草木,牧羊人钟情羊群,人和羊绕山而行,草木滋养得羊群膘肥体壮。

牧羊人感激老牛筋,那是羊的最爱。他取下腰间柴镰,蹲下身子,双脚一前一后分开,左手捋直草茎,右手贴着地面挥镰,清脆的刷刷声中,一个转身便捆成一扎。背回家晾晒,老牛筋干爽不蔫,花叶分明。雨雪之际,抱几抱入羊圈,羊儿欢腾围聚,与草亲昵,满院溢出山野的芬芳。

山坡羊,是牧羊人梦中灵动的山溪。每一只羊,宛如一颗晶莹的水滴,那是汗水与心血的凝聚。羊群漫山,他不辞辛劳,山野育肥羊,他也似那澄澈的溪水透着生机。

山坡羊,是牧羊人梦中的一朵云,那朵云时盈时亏。行情难测,意外难防,也曾在夜里对着账本叹息,那朵云便不再饱满,蔫蔫地化成一缕,黯然失色。可晨曦初露,他依旧迎着山风驱赶羊群。老牛筋扎根荒野,不惧踩踏,不避雷击,一门心思为羊群而绿。牧羊人心说,就不信,一门心思感动不了天地!

羊群穿梭于山林,灵动的音符奏响自然的乐章,它们啃食青草,也回馈粪便滋养土地。草木承蒙雨露恩泽,倾尽全力喂饱羊群,宛如共生的挚友。牧羊人守护着羊群,守护着这片山野,每一株老牛筋都是岁月知己,拽住他的脚步,让他扎根土地。

老牛筋匍匐大地,根茎深植,坚实的茎秆彰显出顽强的生命力。秋至,米粒般淡黄的小花倔强地绽放,给荒野添了一抹惊人的亮色。羊与山野相融,青草倾尽一生,滋养羊群。侧耳倾听,羊群啃食声传来——

那缓慢咀嚼的韵律

丈量着时光的脚步

老牛筋平凡质朴的一生

在唇齿间咔咔回响

那尚在生长的草茎

一寸寸奋力攀爬

又一寸寸从容断裂

无暇疼痛

昂头再生

七、暮归羊群暖故园

夕阳西下,山野披上金晖,艳若绮霞。松林外的缓坡,十几只山鸡踱步而出,悠然自得晒太阳,仿佛在宣示对山林的主权。羊吃草近前,山鸡不惊不扰,顶多优雅地跳开几步,淡定地啄食树果草籽。初秋的山林,和谐如画,山色斑斓,林影摇曳,草木生香。

山下,村庄静卧。

夕阳深知游子意。村外的人在夕阳尽头看村子,他们在脚手架的顶端眺望,在焊花飞溅处思念,在餐馆潺潺的水声里回味,在快递飞转的车轮上遥想。大南荒,屋顶的袅袅炊烟,村头闪烁的繁星,水泥路上欢舞的秧歌,都是心底难舍的乡愁。而羊群,恰似这乡愁中最灵动的音符,牵挂于心,欢喜与共。

牧羊人站在山上往下看。这祖祖辈辈的家园,他从未离开过。不离开,离不开了。

落日余晖下,羊群归村。“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古今异景,心境相通。诗意的晚归,如梦似幻又真实可触。涌动的羊群,唤醒沉睡的山野,点亮寂静的村庄。

每个黄昏,村子都因羊群归来热闹几分。羊群浩浩荡荡,脚步声细碎急促,叫声鲜活明亮,让人想象,春雨落山川,新苗破冻土。羊的欢叫,缠绵与清脆交织,浑厚和娇嫩联动,羊群似给将熄的炉火添柴加薪,让村庄暖意融融。

村里人惊羡壮大的羊群,像用力欣赏一地好庄稼。有人向牧羊人讨教养羊的经验,他憨憨地笑。清晨赶羊上山,和羊厮守山野,风一口雨一口野餐,挥镰割草往家背,夜里打着手电接生羊羔……往日的场景重又鲜活了。

人们总是习惯去远处,却常常忽略了眼前,谁说近处没风景?

受牧羊人影响,村里又有两家养羊。小院羊咩,鲜活生动。我是多么期待,新的羊群,祥云一般装点山野,春水一般涌进村庄。

绿野牧歌,萦绕山坳、羊群与村落,歌声承载着脱贫的希望、乡村的眷恋与未来的憧憬。努鲁儿虎山脉仿佛沉默的智者,静静凝视,侧耳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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