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启动,我和母亲木然地坐着。“你爸出车祸了,你们赶紧回来!”昨夜,我和母亲被舅舅的电话惊醒,只一句话,就匆匆挂断,再回拨过去,已无人接听。母亲把在老家亲戚的电话通通拨了一遍,还是没有父亲的消息。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只能干着急。母亲患有慢性抑郁症,我担心她的病情发作,就安慰她先休息,等明天乘最早一班火车回老家,母亲听了我的劝慰,独自去房间睡了。我望着天花板,半梦半醒。
在梦里,我被一阵摔打声惊醒。悄悄从床上爬起来,从门缝里,看到那熟悉的一幕:父亲正在撕扯母亲的头发,如猛兽一般。母亲坐在地上,披散着头发,哭得声嘶力竭,身边是一片狼藉,支离破碎。窒息感从头顶蔓延到我的脚趾,真想上去制止父亲,可年幼特有的胆怯让我望而却步,我盯着天花板,一夜未曾合眼,直到门外的车水马龙声渐渐淹没了屋内争吵不休和母亲的哭啼声。
朦胧中睁开眼睛,梦里出现的还是小学时发生的事情了。抹去眼角的泪,轻叹,这样的场景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已记不清。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这个城市,那时候,只想逃离那个给我生命却让我崩溃的家。我发誓,一定要在这个城市留下来,买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然后把母亲接过来同住。
初中时,母亲为了让我能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把我送到了县城的一所寄宿学校。每个周末,是母亲辗转两个小时来学校看我,只有假期能偶尔见到父亲的面。那时父亲在我的眼里,是一个并不清晰的影子。
我从没有在母亲的口中,听到父亲的好话。她一遍又一遍地数落父亲的不堪。高三那年,一个周末的晚上,我满身疲惫回到家里。再次目睹了父母的争吵,当父亲再次举手要打母亲时,我上去拦住了他。“你他妈的,敢管老子?”父亲被酒精刺激涨红的脸,额头爆出青筋如一条条绳索,他歇斯底里地朝我咆哮,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我趔趄地后退几步,愣住了,充满怨恨地看着他,脸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心理的委屈,我暗自想:“从小到大,除了喝酒、打人,你还有什么能耐?”小时候,他打骂母亲,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只要稍有不慎,他就会把怨气撒在我身上。平常他不喝酒时,也像别的父亲那样疼爱自己。我一度认为是母亲的唠叨、母亲对父亲的嫌弃,才让他变成这般模样,我甚至某些时候很同情他,同情他的无能,同情他的出身。可是,那一记耳光,打得我心寒,我觉得他无可救药了,作为父亲,他根本不去考虑儿子即将高考面临的巨大压力,他眼里只有他自己,没有这个家,没有我。从那时起,我对他由同情转而为怨恨,竟把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剃了个精光,也不再去上学。
不知道怎样煎熬地度过那段灰暗的时光,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我不止一次说过:“妈妈,你跟他离婚吧!”我告诉母亲,等我长大后,一定会照顾她,不让她再受委屈。可母亲说,她宁愿忍受婚姻的不幸,也不想让我在单亲家庭中长大,被人瞧不起。她要保全这个家,仅仅只是为了我。可她没有想到,在这样家庭长大的我,又有多少难言的自卑?那些童年的阴影,又曾多少次如噩梦般如影随形。
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下,我选择复读了。是谁说过,上帝不会特别宠爱你,也不会绝情的抛弃你。经过一年的苦读,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就在我现在所在的城市。后来,我拼命工作、挣钱,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再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女友,我们打算下个月结婚。
二
坐了一天的高铁,我和母亲到了火车站,舅舅的电话再次响起,母亲接完电话,脸色煞白,母亲说:
“你爸昨天夜里走了!.......”
“.......”
在母亲的嚎啕大哭中,我才惊觉自己竟无泪意,我甚至庆幸,从此母亲可以解脱了,不再挨他的辱骂,不再忍受他醉酒后的发疯。大学四年,我没见过父亲几次,只是汇款单上他的名字,那三个单薄的汉字,不时的提醒我,我还有父亲。我和他四年中,甚至没有通过一次电话,我对他的了解,是和母亲的交谈中:
“你爸去上海打工了,给你挣学费。”
“那个酒鬼,昨天刚到家又喝多了,把你的自行车也砸了。”
诸如此类,我已习惯了母亲充满怨恨的絮絮叨叨,习惯了她时而说他好,时而痛哭流涕的哭诉。我无法选择出身,而是命中注定。像泥土里生长的蚯蚓,它只能在潮湿的泥土里,像根一样的寻找生存。我也同样,一个富家女,一个农村穷小子,父母并不平等的结合注定了我不幸的开始。从记事那天起,我的生活里除了无尽的争吵,就是因贫穷引发的家庭战争。我痛恨父母之间纠缠不清又不愿割舍的关系,我无数次劝说母亲离开那个人,对我们都是解脱。
现在,母亲解脱了,我本以为自己可以这样想就能减轻痛苦,就可以不再流泪,直到见到祖母,我的泪再也绷不住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多大的悲哀。
祖母声音嘶哑,对我嘘寒问暖。这是我读大学后,第一次回来,祖母已明显苍老了,白发苍苍。小时候,只要父母吵架,父亲就会把我从母亲那里抢过来,送到农村祖母家里。父亲发誓说只要母亲离开他,就永远见不到我。那时候,我就像一个玩偶,在两个人的拉锯战中传来传去,成为他们互相制衡的工具。
祖母见到母亲,狠狠地剜她一眼,没有作声,空气中骤然凝聚着冷冷的恨,她用眼神怪罪母亲让父亲去拼命挣钱。父亲从上海打工回来,就没再找事情做,母亲就唠叨他,儿子今年“十一”要办婚礼,彩礼钱从哪里来?父亲并不作声。
考上大学那年,我家的经济就出现了危机,入不敷出。母亲在一所小学代课,父亲开的一个小商店,微薄的利润,承担不起我读书和生活的全部费用。为了节约开支,父亲戒了烟酒,昔日的那帮喝酒赌博的朋友也很少来往了。他变得郁郁寡欢又沉闷。家庭的格局随着我的长大而悄然转变。母亲说什么,说多少,父亲也不吵了,只是傻笑,或默不作声。争吵变成了母亲的独角戏,似乎要把年轻时所受的委屈一股囊地全部发泄出来,她发泄时,他就像是一个挨训的孩子。
经朋友介绍,父亲去一个山区县城拉沙石,一天两个来回,一趟挣下来好几百,一天就是一千多,一个月能挣到好几万。母亲没有反对,她知道家里需要钱,儿子结婚更需要钱。那时候,母亲为了照顾我,已离开老家,把父亲独自留在家里。车子是从二手车市场买的带拖的旧货车,性能不好,经常坏在半路上。为了赶时间,父亲需要凌晨3点钟从家里开车去县城,再换上货车,到沙石厂的时候,天还没亮。等装完满满的一车沙石,再往县城拉。风餐露宿,父亲大半年来,在山区小道上来来回回,没吃过一顿热乎的饭菜,没睡过一次好觉。他每个月能照例把赚的钱用微信转给母亲。他对母亲说:“等到了9月底,拉完最后一趟,就不干了,找你和儿子去。”
我知道,父亲要隆重地来参加我的婚礼,他要带一份厚厚的彩礼给他未来的儿媳。不幸发生了。那是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不知道是父亲疲惫打瞌睡,还是货车刹车失灵,车子开到了旁边的坡上,又滚到了路边发生了侧翻。
在亲戚们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了解了父亲出事的经过。在父亲的遗像前,我披麻戴孝,双膝跪地,给所有来吊唁的客人跪拜、答谢,那个给我一记耳光的父亲的影子,渐渐模糊。眼前是那个为了给儿子挣彩礼钱的老男人,吃力地踩着油门,在九曲十八弯的山区小道上奋力赶路。
三
办完丧事,我和母亲回到家。家里的摆设没变,阳台还晾晒着父亲的衣裤,厨房的开水瓶里,还装着半壶热水。物是人非,转眼已是阴阳两隔,我和母亲失声痛哭,那个给我带来伤痛又在余生尽力弥补的男人,此刻,为何那么深那么痛地叩打着我心扉,恍惚间开始明白,这是我逃脱不了宿命。
母亲含泪整理着父亲生前用过的物品,在父亲的床头柜上,有一张白色的信笺,方方正正叠的很整齐。我打开信笺,是父亲的字迹,只有初中文化的他,竟写了那么多行文字:
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
首先,我代表我的家人对各位来宾和各位亲朋好友的光临表示衷心的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从各个地方赶来,给我们送来了美好的祝福。感谢我的亲家培养了一位优秀的女儿。
我儿子从牙牙学语到如今长大成人,能够在繁华的城市工作,离不开师长们的教育、培养和呵护,离不开朋友们的关心、支持和帮助,作为家长,谢谢你们。在这里,我更感谢我的妻子,她数十年如一日为我们这个家庭付出,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是我们家里的大功臣。我没有什么能力,也没什么文化,儿子成长中,我缺席的最多。儿子,老婆,你们放心,往后的日子,我会尽我所能来弥补!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想对我儿子、儿媳说,你们长大了,你们从今天开始,走向了人生新的旅程,希望你们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关爱、互相尊重,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创造美好的生活和未来。
最后,再次感谢各位嘉宾、亲朋好友的光临!衷心祝愿在座的各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谢谢大家!
2020年9月12日
窗外秋风阵阵,枯黄的树叶如同迟暮的蝴蝶,缓缓飘落。昨夜一场秋雨,打湿了玻璃,几分寒意袭来,我扑倒在似乎还留有父亲余温的被子上,泪水如波涛般涌出。我开始痛恨自己的自私,母亲因为照顾自己,才让父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家里,去扛生活的所有重担,也是自己想让婚礼办得风光一些,默许了父亲去山区拉沙石挣钱。为了少年时那些记忆,我拒绝与他交流,却又在不断地消耗他,心甘情愿地让他为自己付出。
我清楚地记得,那次父亲来我所在的城市,他见到未来的儿媳,那溢于言表的喜悦,他唯唯诺诺地表达不出来,只是一个劲笑。那时,父亲在我们家里成了多余的人,他不小心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招来我和母亲的鄙夷。我和母亲无视他的努力,无视他的改变,脑子里只有他年轻时曾经犯下的错。
舅舅将我们母子送到站台,他嘱托我照顾好母亲。伴着长长的汽笛声,火车缓缓进站。我扶着母亲穿过人群,走进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窗外的暮色渐行渐远,我拥着母亲,惦记着还在等我回去成婚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