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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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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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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砧上的岁月

铁砧上的岁月

暮春的风掠过村头时,总带着些铁锈味。晨光未及推开窗棂,村口老榆树下的铁匠铺已腾起袅袅青烟。老周头的铁皮工具箱就搁在老槐树下,箱盖上斑驳的锤痕比年轮更显沧桑。老周头总爱把粗瓷碗扣在风箱上,风箱呼哧呼哧地吞吐着岁月,让蒸腾的热气浸润昨夜残留的茶垢。在我儿时的印象中,老周头的满面黑灰的脸似乎是永远洗不干净。他总爱把蓝布衫的袖子卷得老高,露出古铜色的手臂,肌肉随着铁锤的起落如老树根般虬结。铁砧上的火星溅开来,像一群迷路的萤火虫,飞在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尔后落在地上跳着最后的圆舞曲。“叮当”一声脆响惊落露水,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也惊起了整个村庄的农事记忆。

老周头的铁匠铺设在村口的老榆树下。三块青石板垒成的炉灶里,炭火吞吐着橘红色的舌焰,将铁块烧得通体透亮。打铁的铁砧四条腿缠着褪色的红布,那是他娶亲时留下的。铁砧上的凹痕深浅不一,像张布满皱纹的脸。他握锤的手布满老茧,指节处的疤痕如凝固的岩浆。每当铁块烧至金黄,他便操起小锤,与徒弟小六的八磅大锤一唱一和。重锤落下时,铁砧发出闷雷般的轰鸣,惊起树上的灰雀,在霞光里扑棱棱飞向远方。

我们那里有这样对手艺人称:“一打铁、二破篾、三出血”之说,就是篾匠和屠夫的手艺还排在后。老周头的打铁手艺是跟他父亲学的,算是祖传。在七八十年代是个好行当,他打的铁器,坚韧耐用,尤其是每到农忙时节,铁匠铺更是热闹非凡。农户们扛着磨损的农具,带着焦急又期待的神情,纷至沓来。

那些年的村庄像块温润的璞玉,铁匠铺是最灵动的纹路。张木匠的刨刀卷了刃,李瓦匠的瓦刀豁了个口,都要找老周头拾掇。他总能让废旧或损坏的铁器焕发新生,如同妙手回春的郎中。“周大伯,给我家锄头开个口!”“嫂子,新打的剪刀给你留着呢!” “周大哥,我家的铁锹什么时候能拿到,等着用呢”。就这样,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总爱揣着缺角的锄头、豁口的菜刀等用具来找他。他总是不慌不忙地接过农具,眯起眼睛细细端详,像在与这些铁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瞬间便能洞悉它们的“病痛”。老周头从来不急着收钱,只把农户们送来的农工具按顺序摆放好后说:“先用着,秋后收了粮再说。”

“打铁讲究个火候,就像做人要拿捏分寸”。老周头总爱把烧红的铁块浸入水桶,“嗞啦”一声,一股白色的水汽升腾而起,看着腾起的白雾时经常说这样的话。他不吝啬技艺,教徒弟小六观察铁块的颜色变化,从暗红到金黄,再到淬水时的银白,每种色泽都暗藏玄机。在他打造完毕后的农具,精致、耐用。

在老周头的工具箱里还藏着个铁皮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历年打的铁钉。每枚铁钉都刻着年份,字迹被岁月侵蚀得斑驳难辨。“这些钉子比史书还真。”有时他小心翼翼从匣子里取出一枚锈钉,向人展示说,“七六年发大水,这钉子钉过王家的救命木筏;八二年分田到户,这钉子固定过集体仓库的门锁。”老周头如数家珍。有次暴雨冲垮了村小学的门槛,老周头连夜赶制了八颗铁楔子,用红漆在每颗楔子上画了笑脸。

新世纪的钟声敲响时,老周头的鬓角已染霜白。年轻人纷纷扔下锄头,涌进不同的城市发展或打工。老周头的铁匠铺也门可罗雀,只有几位老人偶尔来修修旧农具。他依然每天清晨生起火炉,把铁块烧得通红,却不再挥锤锻打,只是静静望着袅袅青烟飘散在天际。

今春回乡,我特意去探访老周头。老榆树下的铁匠铺早已不见,遗址上建起了“农家书屋”,书屋门前是一个供村民们健身的广场,老榆树依旧茂盛,只是矗立在广场中央。在三五人群中,一头银发的老周头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在老榆树下转悠,似乎在寻找他过去。 我上前打招呼,他还能记得我的小名。在我与老人家交谈后,他带我回家帮忙取出珍藏多年的铁皮匣子。匣中铁钉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纹路里还嵌着细碎的火星,像一串凝固的血珠。他颤抖着手指将铁钉一枚枚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突然老泪纵横地说:“这些铁呀,都是会呼吸的。”

站在老榆树下,恍惚间还能听见那弥漫着烟火气的铺子里风箱声从记忆深处涌来,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那炽热的炉火,混着新麦的香气,混着老铁匠掌心的温度,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轻轻叩响那口沉睡的铁砧。总会想起那个在晨光中挥锤的身影,想起铁砧上迸溅的火星,如何在岁月深处,锻打出永不褪色的年轮。老周头与他的铁匠铺,是农耕文明长河中一朵璀璨的浪花,随被时代的浪潮淹没,却在记忆的河床中,留下老他与农户之间那份真挚的情感,如同陈酿的美酒,在时光的流转中,愈发香醇。让人明白,在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永远铭记与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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