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蒸腾,蝉鸣于盛夏繁枝密叶间,喧嚣不止,恰似无数薄脆的瓷片于滚沸的气浪里碰撞、振响。我立于那满覆梧桐荫翳的校门前,瞧着那鎏金校牌,在七月炽热骄阳下,熠熠泛着微光。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录取通知书的折角,那处已然毛糙,恰似岁月不经意间留下的浅痕。空气里,白玉兰馥郁甜腻的香气,杂糅着新刷油漆的刺鼻味儿,将这个本应寻常的午后,在我记忆深处,凝为了永不褪色的琥珀。
校门两侧,法国梧桐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斑驳树影,如破碎的琉璃,倾洒在青灰色的地砖之上。我深吸一口气,棉质校服已被汗水浸湿,黏在肌肤上,带着丝丝凉意。随着涌
动的人潮,我穿过那道拱形铁艺大门。忽有穿堂风飒然掠过耳际,裹挟着教学楼后紫藤花廊的清凉水汽,将我鬓角的碎发肆意吹乱。这风中,似藏着命运的神秘谶语,令十六岁的我,无端地心跳加急。
绕过刻着“博学慎思”的校训石,刹那间,我仿若撞进一片绯色的云霞里——那是操场边的合欢树,正开得如火如荼,羽状的花丝在风中轻轻颤动,宛如少女羞怯时低垂的眼眸。远处篮球场上,跃动的身影勾勒出青春的不羁弧线,他们的欢声笑语,与那无尽蝉鸣交织一处,谱写出一曲盛夏独有的乐章。我下意识地攥紧书包带,金属搭扣在掌心压出浅浅的红印,仿若一道隐秘的标记。
于紫藤花架之下,我邂逅了那位扭转我人生轨迹之人——她。她静静伫立在墨绿色的宣传栏前,晨光透过藤蔓的缝隙,在她深灰色的套装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当她言辞恳切,说到“这里每一块砖瓦,皆浸透着求知的热忱”时,我留意到她扶着宣传栏边缘的手指,微微发颤,仿若那些沉睡的铅字,正于她指尖悄然苏醒。她转身为我指引方向之际,袖口那磨白的布边,轻轻擦过我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敏锐地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墨香——那是她常年批改作业,沾染上身的独特气息。彼时懵懂,后来我才知晓,这缕墨香,将一路伴随我,走过整个高中时光。
推开高一二班的木门,松木特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阳光自西侧窗棂斜斜透入,给崭新的课桌,镀上一层夺目的金边。我择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指尖缓缓抚过桌面上细密的木纹,不经意间,发现某个往届生用铅笔刻下的诗句:“少年心事当拏云”。字迹已然模糊不清,可我的血液,却瞬间为之沸腾,仿佛跨越了时光的长河,真切触摸到了往昔同龄人的心跳。
第一节语文课,是她诵读《春江花月夜》的声音,至今仍在我耳畔,悠悠回荡。当念到“江畔何人初见月”之时,她忽而合上教案,抬手一指窗外,说道:“你们看,八百年前的月光,此刻正洒落在那合欢树上。”我闻声望去,只见细碎的光斑,在树叶间灵动流转,刹那间,我仿若领悟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深邃意蕴。那一刻,胸腔之中,有温热的液体在翻涌,后来我方才明白,那是文学的种子,破土而出时,根系奋力挣裂泥土的悸动。
文学社招新那日,我紧攥着誊写了三遍的申请书,在活动室门口,来回徘徊。门内,咖啡与旧书页混合的气息,悠悠飘出,其间还夹杂着钢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轻响。终于,我鼓起勇气,推门而入。恰撞见社长正朗读自己的小说:“暮色像打翻的蓝墨水般,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社长鼻梁上的银丝眼镜,滑落至鼻尖,却浑然未觉。我坐在那褪色的猩红绒布沙发上,听着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旋转,刹那间,竟觉这个堆满书籍的狭小空间,比浩渺星空,更为辽阔无垠。
真正令我实现蜕变的,是那个飘着桂花雨的秋日午后。在文学社的创作分享会上,我颤抖着,念完以她为原型的散文《墨香》。当读到“她批改作文时,总习惯把眼镜推到额头上,在密密麻麻的评语末尾,画一个小小的太阳”时,我听见后排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她那日作为特邀指导,静静坐在角落,我瞥见她悄悄用食指,抹过眼角,藏青色的袖口,洇出一片深色的湿痕。散会后,她在我的笔记本扉页,郑重写下:“文字是心跳的化石”,字迹苍劲有力,仿若用钢笔尖镌刻的不朽碑文。
图书馆顶楼的天文角,是我独有的秘密花园。某个深秋的夜晚,我为准备辩论赛查找资料,误了归时。管理员拉闸断电的瞬间,穹顶的星空幕布,陡然亮起,万千星辰,在黑暗中璀璨绽放。我怔怔地望着投影仪旋转的光柱,忽然忆起《小王子》里“眼睛看不见本质”的语句,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那个夜晚,我蜷缩在墨绿色丝绒沙发里,凝视着猎户座的星辉,在墙垣上缓缓游走,直至晨光,悄然漫过雕花窗棂。
犹记高三某个雪夜,我在空荡荡的教室赶稿。暖气管道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飘落的雪花,被路灯染成暖黄之色。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抬起头时,赫然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她军大衣的肩头,积着薄薄的一层雪,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搪瓷杯。“当年我在你座位刻诗时,”她突然开口,“可没想到会被一个如此较真的学生发现。”我震惊地望向她,她眼角的笑纹,在氤氲的热气中,缓缓舒展:“继续写吧,文字会让时光绽放繁花。”
如今,站在城市公园的湖边,我仰头望向天空的那轮明月 。往昔那个初遇的夏日,依旧清晰如昨。合欢树的绯云,年复一年,绚烂依旧,宣传栏里的照片,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她鬓角的白霜,却永远定格在我记忆深处。前些日子,收到她的来信,信笺上,仍是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听说你获得了文学新星奖,还记得当年那个在图书馆哭鼻子的学生吗?”信纸间,夹着一片干枯的合欢花,恍惚间,我仿若又闻到了那年盛夏,白玉兰馥郁的甜香。
那些在稿纸边缘徘徊的深夜,在古籍库泛黄纸页间探寻的午后,在文学社激烈争辩的黄昏,都已化作我血脉中,奔腾不息的墨色河流。每当提笔,便能看见十六岁的自己,站在时光的彼岸——我站在洒满阳光的课桌前,指尖抚过木纹里的诗句,而此刻的我,正接过彼时的我手中的笔,续写那未竟的诗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