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春分,日光艰难地穿透北方天空厚重的云层,洒落在那片广袤而萧瑟的土地上。老牛套着陈旧的犁具,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沉闷的“哞哞”声。父亲弓着腰,双手紧握住锈迹斑斑的手扶犁把,他的手掌因常年劳作布满老茧,粗糙的皮肤紧紧贴合着犁把。“驾!”父亲一声吆喝,同时用力一推,试图让犁铧切入河套地最后一块坚硬的冻土。老牛吃痛,闷哼着往前迈动步子,可冻土却如顽石般抗拒着。父亲的手臂青筋暴起,每一块肌肉都在紧绷,伴随着老牛的奋力拉扯,犁铧终于艰难地切入冻土,随着一阵沉闷的“嘎吱”声,冻土被犁开一道口子,冰冷的土块翻卷起来,溅起的碎土扑到了父亲的脸上。那年我七岁,裹着破旧棉袄,袖口露着发硬的棉絮,像雏鸟参差的羽毛。九十亩承包田,刚从老支书手里接过,田地里泛着碱花的土坷垃堆积A着,半截生锈的犁头隐匿其中,冷光闪烁。母亲曾言,这块地已荒芜整整十年,公社化时期,甚至累死过三头骡子。
父亲将棉袄一把甩在田埂上,露出脊梁中央那枣核形的汗斑。他弯腰抓起一把土,在掌心反复搓揉,足足有半刻钟之久。而后,他猛地把整张脸埋进土里,深深吸气,灰白的鬓角沾满了细碎的土屑。“还有地气。”他直起身时,眼睛里陡然亮起光芒,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里头精心裹着二十三种谷种,那是拿姥姥的银镯子跟农科站换来的。父亲的眼神里,满是对这片土地的期许,仿佛看到了来年的丰收景象。
播种那天,天空飘起了桃花雪。我穿梭在垄沟间,撒播着希望的种子。可冻僵的手指不听使唤,总是把谷粒弹到界碑外。母亲跟在我身后,仔细地补种着遗漏的地方,她的指甲缝里渗着血丝,却浑然不觉。父亲则拖着沉重的石磙压地,冰冷的雪水浸湿了他的棉裤,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傍晚收工,西天烧起了泼辣辣的晚霞,父亲的背影在雪地上被拉得老长,宛如一棵坚毅的移动的胡杨,孤独而又充满力量。
最先拱出地皮的并非谷苗,而是苦菜。灰绿色的锯齿叶匍匐在田垄间,像是在艰难地宣告着生命的存在。我们全家蹲在地里,挖了整整三天。凉拌苦菜根就着玉米糊,吃进嘴里,满是青涩的味道。夜里,我常常听见父亲在炕上辗转反侧,压得秫秸垫子咯吱作响。有一次起夜,我看见他蹲在灶台前,就着月光,仔细地数着谷种,他佝偻的脊梁凸起,恰似龟甲,那是岁月和生活留下的痕迹。
谷雨那天,终于盼来了绿意。淡黄的芽尖奋力顶开板结的土块,如同婴儿攥着的小拳头,充满了生机与希望。母亲见状,跪在地里,忍不住哭出声来,泪水浸湿了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膝,洇成了深蓝。父亲用麻绳系了片塑料布当作测风旗,在地头支起了窝棚。自那以后,我每天晌午都来送饭,总能看到父亲撅着屁股,跟谷苗轻声说话,他腰间的旱烟袋晃来晃去,好似钟摆,仿佛在和这片土地进行着一场私密的对话。
六月,干热风来得异常邪乎。才抽穗的谷子成片倒伏,穗头泛着病态的白色。父亲心急如焚,连夜挖排水沟,铁锨刮地的声音,宛如困兽磨牙,听得人心惊胆战。后半夜,忽然从窝棚方向传来闷响,我急忙跑去查看,只见父亲正用头撞杨树,鲜血顺着皴裂的树皮缓缓往下淌。那一刻,我第一次深刻地懂得,土地既能承载着人们的希望,也能把汉子的腰杆压弯,把他们的眼泪榨干。
转机来得比暴风雨还要急促。县里派来的技术员戴着酒瓶底般的眼镜,在地头支起三脚架,测量了许久。得出的结论是土地缺磷,父亲听闻,当即决定把圈里还没长膘的猪崽卖了。撒磷肥那日,漫天的白色粉末纷纷扬扬地落在谷梢上,远远望去,恰似下了一场六月雪。母亲把家里最后半瓢白面烙成饼,递给技术员时,技术员推辞着,而饼上母亲的指印,清晰得如同岁月的年轮,记录着生活的艰辛与质朴。
开镰前夜,父亲抱着磨刀石,在井边坐了一宿。月光如水,洒在磨刀石上,镰刀在磨砺下,淬出冷冷的火焰。墙根的蟋蟀似乎也在为父亲数着刀声。我偷偷跑出来,挨着他坐下。父亲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讲起那些在三年自然灾害中逝去的亲人们。他说,那时饿殍遍野,许多亲人都没能扛过去。太爷爷就是在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紧紧攥着一把观音土,在绝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指甲缝里的泥黑得发亮。还有隔壁的二爷爷,身体本就孱弱,在长期的饥饿折磨下,瘦得皮包骨头,最终倒在了去挖野菜的路上。姑奶奶为了让年幼的孩子多吃一口,自己饿得头晕目眩,却还强撑着去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最后也没能逃脱厄运。父亲的声音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沉痛与哀伤,那些过往的苦难,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痛着他的心,也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黎明时分,谷浪忽然泛起金红的光芒,原来是父亲磕了磕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熄灭了烟火,那微弱的火星,恰似这片土地上顽强的生命之光。
卖公粮那日,父亲特意换上过年才穿的蓝涤卡。粮站的验级员捏起谷粒,用力咬得咯嘣响,父亲的喉结跟着上下滑动,紧张之情溢于言表。当“一级谷”的红戳盖在粮本上时,母亲转身悄悄抹了抹眼睛,把原本准备行贿的鸡蛋又悄悄塞回篮里。回村路上,父亲破天荒地买了五毛钱的冰棍,冰棍在舌尖融化的甜意,竟让我鼻头发酸,那是生活中难得的甜蜜与慰藉。
去年清明,我回到故乡。家中的所有土地,早因生活的变迁流转承包给了他人,曾经熟悉的劳作场景已被新的耕耘方式取代,物是人非,处处透着陌生。而父亲的坟茔,静静卧在那片曾经倾注无数心血的土地一隅。或许是偶然路过的风,眷恋着父亲往昔的辛勤,悄悄带来了几粒谷子,在坟头安了家。如今,一丛谷苗从那片土地中倔强地冒出,纤细却坚韧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在喃喃低语,又似在深情倾诉。它们于坟头旁扎根生长,根须蜿蜒钻进当年的谷茬层,像是要紧紧依偎着这片土地,更像是不舍离去的孩子,眷恋着长眠于此的父亲。我蹲下身,抓起一把土,三十年前的磷肥碎末在指间闪烁,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远处传来播种机的轰鸣,而我的掌心微微发痒,或许是那些未发芽的谷种,穿越时光,在我的纹路里找到了归处,又或许是这片土地,在以它独特的方式,与我诉说着往昔的岁月,那些艰辛、那些希望、那些难以忘怀的记忆,都深深扎根在这片冻土里,成为了永恒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