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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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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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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一个作家的自述》+汪超

这事该从何说起呢?按理说,一个人的自述应该以某个节点为起始——出生啊上学啊之类的。但我很难如此,因为每当我回顾过去,就会发现自己的经历并非是顺序的,而是乱七八糟、坑坑洼洼,甚至还变动不居。我想从出生讲起吧,没多久发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生的;我想讲讲我的感情经历吧,发现我的感情也被删去了……那我就只能说说我和那个人的关系了,这是他永远也无法删去的。

一开始,他想把我写得更具有英雄气概一点。老实说,这比较符合我的本性,认识我的人估计都会同意。后来,他觉得不对,偏要把我写得更像他自己——他总喜欢说“作家在写每一个人物时都是在写自己”这类的废话,导致我成了一个废物。对,这就是他的本性。他经常说他爱我,爱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扯淡。本来嘛,我从来就是英俊潇洒,才华横溢。这可不是自我吹嘘,大家都这么说。就算是他,即便很嫉妒我,也不得不这么写:

她发现身边站着一个挺高的人,就抬头望过去。那人穿着黑色皮夹克,单肩背一个蓝色的布面书包,头发偏长,夕阳的照射使得他的脸部轮廓在发着光似的……他低着头,耳孔里塞着白色耳机。一只手扶着杆子,一只手拿着一本书。他很专注地在看那本书,好像独自身处于另一个世界里……他把手抬一下,示意自己坐过去。他则仍然站着。……这时候她终于看到了那本书的封皮,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一个作家的死去》,花津湖文学出版社)

怎么说呢?有点老套,对吧?什么夕阳啦让座啦,不过他的水平也就这样了。我也没指望他写得能有多好。不过基本上还是正面描写了我。

对,“她”就是张欣,那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当时我们都在地铁上。我记得她穿了件镶了暗黑色边的红裙子,头发留得很长,随便挽了个结,让它自然地垂下来。挺美好的,对吧!可是那家伙最后一定会让这些美好的事变得跟狗屎一样。至于说让我捧着福克纳的书更是可笑,只有他那种心理敏感又阴暗的家伙才会喜欢福克纳。我最喜欢的作家一直都是海明威和鲁迅。

后来他就暴露出自己的愚蠢。我已经说了,本来我英俊潇洒,人见人爱,可他为了把他的那些无聊的自我经历加进来,就把我变成一个从来得不到女生青睐的家伙。他也不管这符不符合逻辑。

我这可不是在污蔑他。我太了解他了,也许比他父母还要了解。我最早见到他是在30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二十多岁吧,整天呆在学校图书馆二楼写小说,不过写得很差,一篇都没有发表过。我是最早认识他的,不过后来他把我放在一边吃了二十多年的灰。就是这么对待老朋友的。

年轻的时候,他没现在这么讨厌(其实也还是挺讨厌的)。关键是听得进去意见。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我,但他肯定知道我的想法,有时候他还跟我说话呢。他有时候写东西写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会问我,“你说这样写行吗?”或者“你觉得怎么样?”我都会悉心地给他指导,他很多时候都会听我的,完事了还说什么获益匪浅之类的客气话。反正我劝他改过很多地方,那些小地方就不提了。他的成名作《丛林深处》,最早的时候他打算让主角死掉(顺便说一下,他最喜欢用这招),是我努力说服他,才把结局改成了后来那样。我跟他说,让主角死掉太俗了,而且结局太过悲惨,读者是不会买账的。果然,他改了后那本书就获得了成功,让他变得小有名气了。他还感谢我呢!

感谢了这么多人,但除此之外,我还得感谢一个人,不过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他大概也不想被别人知道。他给了我很多意见,虽然我没有全部采纳,但我还是对他心存感激。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好的老师。(《丛林深处》,赭山文艺出版社)

这是他在《丛林深处》的后记里写的。后来很多人去考证这个人是谁,分析了一大通,最后言之凿凿地说什么是他的母亲、老婆甚至初恋情人之类的,都是扯淡。尤其以初恋情人最为扯淡,因为他的初恋情人就是他老婆嘛!所有人都没想到过,这个人就是我。虽然我淡泊名利,但可没说过不想被别人知道之类的话,他总是这样擅作决定。不过好歹他还是感谢了我,还算有点良心吧!

他这个人呢,大部分时候自卑得跟条小狗一样,就是那种因为抢吃的被大狗蹬了两脚的小狗——头低垂着,摇着尾巴,在墙角逡巡,跟要流泪似的。但偶尔呢,他又非常自负,程度甚至还要超过我。那时候,他经常写小说写到半路上停下来,痛苦地皱眉,猛地敲自己的脑袋,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然后问我,“我是不是写得很差?”或者在那自言自语,“妈的,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大作家啊?”我一般会假惺惺地安慰他几句,说什么写得挺好的,有进步之类的。但有时候,他又一边写一边读一边笑,跟个疯子似的。然后问我:“我比福克纳如何?”看到我懒得搭理他,他就改口说:“我觉得我已经写得跟库切差不多了。”你说他不是神经病谁是?

但后面他就变了,越来越恶心。就拿这本书来说吧:有一个地方,他让我去尾随张欣,我说我不是这种下流的人。他反问这有什么好下流的,又没让你干其他事。我说反正我是干不出这种事。他生气了,就故作高深地说,有时候啊,人不一定了解他自己。这叫什么屁话,我不了解我自己,他了解?他了解我的表现就是让我像个变态一样尾随别人?反正他现在听不见别人的建议,他还美其名曰“创作者的自负”。

他小气到什么程度,我跟你说吧。这本书里有个叫黄永晨的家伙,原型是一个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表面上关系不错,实际上他非常讨厌他。其实人家也没干啥,就小时候揍过他几次而已,那家伙就是这么小气。所以他故意丑化了他,使得黄永晨比那家伙还要讨厌一百倍,受苦的自然是我,就连最后我的事情败露也是拜他所赐。另外,我还可以透露一下,张欣基本上就相当于他以前喜欢过的一个女生,大概是她的大学同学吧?不过人家相当高傲,从来都懒得理他,所以他故意给人家安排了一个最坏的结局。当然,他可能认为是最好的,跟我在一起,然后被我甩掉。事实上,我根本就不喜欢她那一款,可他还是要强行拉郎配。而且我是一个非常负责的人,既然跟人家在一起了,就不会随便辜负别人。那些恶心的事基本上都是他安排的,我反对过,但没有用。

他把头伸到宽大的帽沿底下,近距离地观察她小巧精致的脸,鼻尖快要碰到鼻尖了。细长的眉毛,浓密的睫毛,白皙的脸蛋,薄薄的嘴唇,还有倒映着他影子的眼睛。她往后稍稍缩了缩,露出孩子般的表情,笑着开口问:“你想干什么。”不过这句话的尾音没有完全发出来。(《一个作家的死去》,花津湖文学出版社)

太矫情了,简直让我想吐。那家伙总是想象着这种场景,有一个女孩坐在草地上,等着他来吻她,这就是他对爱情的全部想象。他成功地把自己降低到三流言情小说家的档次。

还有,他到底哪里虚伪呢?举一个例子吧。就是他现在功成名就了,经常说些什么希望年轻人多写点,乐于看到他们超越自己之类的屁话,跟你们说,这种话根本别相信。作家都是撒谎精。实际上,他非常容易嫉妒别人。除了死人,他谁都嫉妒,因为死人不会跟他争夺名位。我说他就跟沈约一样,他问我沈约是谁。所以我经常说他没学问嘛!他上过大学,不过读的不是中文系,文史相关的知识很薄弱。他是学机械的,他常称自己为“一个写诗的工人”或者“工厂里的诗人”,还挺得意的。关于这个,他表面上不在意,实际上耿耿于怀。他说不读中文系也可以写作,然后历数不是中文系出身的大作家,还经常说我喜欢在他面前卖弄学问。什么我是孔乙己,每天就研究“茴”字有几种写法。其实我根本没有卖弄,我说的这些都是常识,恐怕每个中文系的研究生都会知道。他这人,就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弱点。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竟然让我出轨了。试问我怎么会出轨呢?而且出轨的对象是我的学生。我是个有道德洁癖的人。虽然男人无论到了多少岁都喜欢20岁的女人,但作为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呢?他的脑子里到底有多少龌龊的想法,我实在搞不懂。师生恋,即便只从写作的角度看,这也是一个被写烂了的题材,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这还不止,他对我出轨那段写得无比详细,甚至连我脱衣服的顺序都给写了,其他的我就不说了,简直是无聊。他以前好像从来不写性,不知为什么这次写了,可能是觉得不写性自己就不够先锋?要不他就是想证明自己在这方面经验很丰富,不过他显然没有做到。这方面他没什么天分,足以证明他之前一直不写是对的。

关于这段,有很多人写文章批评,但都是在扯淡,根本没说到点子上,什么道德败坏,无耻下流,都没说到点子上。写性没什么不可以的,他们的思想还停留在上世纪。这些家伙只能越帮越忙,他看到这些文章只会哈哈大笑。

作者不厌其烦地重复对女性身体的露骨描写,在偷情桥段上花费了大量笔墨,几乎占据了全书的一半篇幅。但毫无美感,充满了恶趣味。延续了将女性视为一种物件的男性视角……纵观整部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均是毫无性格特征的平面人物,如同一群性瘾者……(《论〈一个作家的死去〉中的女性描写》,《小说评论》2023年第3期)

只有一个评论家说的是情节本身的问题,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所谓露骨的描写,而在于人物行为的反常。从前面来看,主人公根本不可能有出轨的动机。如果说前面对他内心苦闷的刻画算是一种铺垫的话,这样的铺垫明显还是不够的,使得这一情节出现得极为突兀,缺乏可信性。(《逐渐模糊的争论焦点——论〈一个作家的死去〉》,《文艺论坛》2023年第5期)

我并不是在故意贬低他。说真的,我的才华至少胜他十倍,也许还要更多。我这可是平心而论,不带任何意气。他的东西基本上没什么原创性,短篇还算可以,长篇很差,诗根本就不能看。最差的是《闯王之死》,历史小说,天呐!就他那点学问,居然敢写历史小说。而且用的是最传统的写法,鲁迅称之为“教授小说”的那种,不是说“教授小说”只有我这种教授才能写,而是说它对作者的学问要求偏高,否则就容易闹笑话。当初我劝过他,但那时候他已经很自负了,所以根本没听进去。后来被人揪出好多硬伤,他还嘴硬呢,说历史小说也是小说,不是历史。说得很好,可是也可以反过来说,历史小说是小说,但是是关于历史的小说。还说自己没精力和历史学家们打“笔仗”。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怪我。当初眼见他都被我劝得动摇了,我不该再加一句“这种小说,我来写还差不多”。这可能把他给激怒了,结果就一去不回头了。唉,呜呼哀哉!这是我的错啊。

他唯一还算合格的长篇是《丛林深处》,但也只能算合格,节奏感太差了,而且总是不断地重复和解释,把读者当成傻瓜,生怕别人看不懂他的意思。虽然我只写过一部长篇,但我觉得也胜过他所有的作品。写得多并没什么用,只是堆起来吓人而已。

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他总是陷入一种矛盾,那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到底是让我当自己,还是把我写成他。一般情况下,后一种情况总是会占上风。所以我的行为有时候会莫名其妙,这可不是我的错。

就拿出轨这件事来说,他从没给出明确的理由,为什么一个青春年少的大学生会喜欢上一个头发半秃的中年人(顺便说一句,我家祖上就没秃头的,这也是他的自我投射)。在这种问题上,他总是含糊而过,这也是我认为他算不上是优秀作家的原因之一。他可能总是在幻想自己什么都不做,然后别人会无缘无故地爱上他(即便他是个人到中年的蠢货),做这种天上掉馅饼的白日梦。

他转过身时发现她还待在原地,诧异地问:“怎么?你还在这里?不是叫你回家了吗?”

她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笑,戏弄式地盯着他。这是一种与以往不同的笑。

他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势弱了,她在他们的关系中占据了主动。他反而像一个惴惴不安被老师盯着的学生了。他讨厌这种感觉。

“你在躲我?”

你?她甚至不对自己使用敬语了。可是他并不感到生气,只是很紧张。

她还在那笑着,其中的意味慢慢出现了变化。

……

他低头看着她的脸,非常近,近到可以看到她脸上细密的毛孔。她的眼睛像黑夜一样,要把一切都吸入进去。(《一个作家的死去》,花津湖文学出版社)

我说过,他总是这么自相矛盾,逻辑混乱。一个年轻时不受女人青睐的家伙年纪大了之后肯定更没有魅力了,怎么可能会有年轻的学生喜欢上他呢?当然,我这不是在说自己没有魅力,是他把我弄成这样的。

最让我生气的是,最后他让我自杀了。自杀,多么老套的手段。难道我不值得一个更好的结局?而且他根本不了解高校的情况,基本上有一定地位的老师是不会因为这种个人问题下岗的,更别说自杀了。他实在是太想当然了。这说明他对现实观察得不到位。

自然,死亡,一了百了,天然地是一个结局,一个句号。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但我认为,只有不入流的小说家,当他们无法处置人物时,才会把自杀拿出来应急。这就是他所谓的才华。他大概还为自己这一手相当得意呢!多深刻!多悲惨!

问题在于:我为什么要自杀?这不符合我的性格。福克纳说:“我不喜欢一个走捷径回家的人。”我也不喜欢。不开玩笑地说,我是一个非常怕死的人,所以我根本就不敢自杀,而且还是跳楼这么惨烈的死法。退一万步说好了,即便是自杀我也不会选择跳楼,所以我说他根本不了解我嘛!他把我的一生都写完了,可他还是不了解我。

快写完这本书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一大通,包括不少以前的事。还说什么很感谢我。这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了。我说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他说这一次是真的。我说你才60岁不到。他说那又怎样,他已经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大概是想从我这得到一点眼泪还是什么的,不过我没有上当。他总是这样,希望别人能够从心底里为他感动,就像那种哭着要人抱在怀里哄的小孩子。太傻了!像他这样的人,不被讨厌就应该烧高香了。被他感动的人永远只有他自己。

最后,可能他有点良心发现吧?或者觉得不好意思。当然,也有可能是被我烦的。我天天跟他吵,不应该把我写成那样。他就跟我说,他知道他对不起我,所以决定给我一次机会,在这篇小说的最后作一次陈述,当作是附录,让读者听见我的声音。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信守承诺呢?我还真不太相信他。也许他会又一次耍我,把我的自述扔到垃圾箱里去。不过,我也无所谓了!

他对我说,“你的故事结束了”。在这以前,我看到他跟很多人说过这句话,他说这话时摆出一副正襟危坐、高深莫测的样子,好像自己是上帝似的,拥有无限的权力。他就喜欢陶醉在这些事情之中。大家总喜欢这么比喻,作家是上帝,但谁要把这种比喻当真了,那他肯定是个傻子。不过,这一次,他或许说对了,我的故事结束了!再见吧!朋友们。我只有一句话想说,千万别相信那家伙的任何一句话。还有,我的话都是真的。

自传色彩?没有,一点也没有。你们呐,总是如此,觉得作家永远在写他们自己。但是作家最基本的能力就是虚构,不是么?而且,我跟李添也根本就不像吧?(笑)他那么神经质。

(所以你觉得你跟李添有什么共同之处?又有什么不同之处?)

相同点没什么好说的,任何人都能找到很多相同点。至于不同点,他是大学老师,我不是;他是学中文的,我是学机械的;他长得也比我英俊;他喜欢卖弄学问,我则比较低调,当然,这是因为我没什么学问可卖弄的。

(你是学机械的,可是你写了很多中文系的事,而且好像十分熟悉。)

我写了很多关于中文系的事,大部分是我的想象和观察,而非我的亲身经验。没有读过中文系,算是我的一个遗憾。高中分科的时候,我随大流选了理工科,虽然我心里更偏爱文科,但听信了理工科更容易找工作之类的屁话。后来证明我确实不是学理工的料,所以我还是挺后悔的,没有坚持自己的爱好。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假理科生。而且我也确实非常好奇中文系的学生到底在学些什么。是整天在摇头晃脑地背书吗?或者把自己幻想成某个小说中的人物?还是别的什么。不过大学生活,相同之处还是非常多的,所以我写起来也还算得心应手。

噢,对了!我们还有点不一样。他是个话痨,我不是。(笑)

(这部小说的附录里,你提到了自己创作时的心路历程,这似乎是第一次?)

嗯,是的。我常觉得这部小说对我来说比较特殊。它陪伴了我很多年,好像我一直在跟什么东西纠缠,最后终于摆脱了似的。所以写完之后我觉得非常放松,回顾起来,又觉得百感交集,就写了一篇东西放在附录了。不过大家就算不读附录也无所谓,只是我的一些感受,基本上它跟小说算不上一个整体。

(在附录中你谈论了关于创作力的问题,在书中你写到李添为创作力的枯竭而感到痛苦,这是你的自身写照吗?)

你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了,非要把我跟他联系起来。(苦笑)自然,我无法反对,这是每个读者应有的权利。至于说创作力,创作力的枯竭是必然的,没有哪一个作家可以逃得过。我还有几部长篇的计划,应该不算是枯竭吧?

(作家能意识到自己创作力的枯竭吗?)

当然,我觉得能。所以我刚才可以如此肯定地回答你。

(你在附录中提到你有时候会看到书中的人物,这是什么情况?)

就是说,有时候我常常觉得书中的人物在和我对话。注意,我并不是使用修辞,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对话。我不能说我真的看到了他,或者说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有时候心底会突然出现一行字,我就知道那是谁说的,甚至连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和表情都能想象得到。

(和你对话最多的是谁?)

李添。我说过了,他是个话痨。

(关于性描写的部分这次也成为争议,有人说这属于伤风败俗,甚至提议要将这部小说列为禁书,不知你对此作何回应?)

这很正常,性是文学的一部分。至于说我之前的作品中涉及得很少,那也很正常,因为那时候我感觉没有必要,而这次有必要。就这么简单。至于伤风败俗之类的话,我觉得没什么好回应的,说这话的人,他们的道德观还停留在清朝。我由此知道我们的时代还有这么多卫道士,这确实让我有点吃惊。

(回到小说本身,你在里面写了,李添的同事或者说同行中也有不少人深陷类似的绯闻,但都全身而退,但只有他自杀了,这是为什么呢?)

是的。如果你已经坐到教授的位子上,一般来说不会因为这种丑闻而直接完蛋,虽然名声上会受些影响。这样的事情在现实中有很多,从我上学到现在一直都有所耳闻,甚至亲眼见过,最后的结局无非是通报批评,大不了转到另一个学校去。至于你说为什么只有李添没有全身而退,我想很简单,因为他是一个有羞耻感的人。并且,他是一个很脆弱的人。

(怎么看待李添对张欣的背叛?他们之间有过爱情吗?)

这你应该去问他,背叛的话,可能因为他是个混蛋吧!他们之间当然有过爱情,只是,这世界上没有永不消逝的爱情。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只要存在过的就是永恒的,所以你也可以认为他们的爱情是永恒的。

(我注意到有一段你是这么写的:“他看着她的眼睛,几乎有种已经褪色的感觉,从以前的幽黑变成一种乏味的褐色。他问她:‘你的眼珠子一直都是褐色吗?我怎么记得以前是黑色?’‘对,一直是褐色,你记错了吧?’她依旧如同年轻的时候微微抬起头望着他。他愣了一下,在她的右脸上吻了一次。她的脸很凉。他走到卫生间,马桶上结了一层黄色的污垢。他在洗手时从镜子的黑暗里望见了自己的模样,像一个糟老头子。某种东西已经悄悄流逝。”在这里你所想要表达的应该是爱情的消失吧?)

谢谢!你读得很仔细。当然,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是,也不一定是这样。爱情(假如它存在的话)的消逝是必然的,但也并不一定是在某一个时刻,或者说有这样一个明确的时间点。而是不知不觉,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你读的这一段也可以理解为时间的流逝,青春的流逝,都可以。而且,后面他还直视过张欣的眼睛好几次,心情各不相同。怎么说呢?这也许只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触,也许下一刻它就消失了,生活中我们不是经常这样吗?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惊醒。

(那对于肖月呢?也是一样吗?)

也许吧!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如果李添还在我身边,我可以问他,但他已经离开了。不过我觉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说清楚的事。他自己都怀疑过肖月的动机,如此地莫名其妙,以至于他以为是有人在故意陷害他。

(可他最终还是屈服了,当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陷阱的时候。)

是的。所以我说他是一个混蛋。

(你刚才没有提到你们的一个共同点,你们都是作家。)

对,我们都是,但是非常不一样。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作家,一种是认为写作高于生活,另一种则认为写作只是属于生活,甚至写作只是为了生活。

(怎么说?)

举个例子吧,他给鲁迅写的那首诗:“你静静地躺着/在一个你所憎恶的黑白画框里。眼睛望着外面/却不望着/望着你的人。你不高兴/对的,因为他们甚至不让你笑/虽然你也笑不出来。你随处可见/尤其是在中文系/在课本里,在老师的话语里,在文学院的墙上。你不望着任何人/只是望着这虚空中的暗夜/来来往往的青年/一言不发。你的盾牌已经腐朽/你要抵抗的东西没有尽头……再有勇气的血戈/也挽不回/昏沉的夕阳在你的背后下落。然而你依旧呐喊/我也要对你说:去吧!去吧!”

(你确定是他写的而不是你写的吗?)

我确定。我不会写这样的诗。太学生气了,很幼稚,很傻。对于我来说,鲁迅只是一个作家,虽然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作家,但也没有其他的意义了。或者说,所有作家对于我来说都只是作家。可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是这样,鲁迅对他们意味着更多,比如说李添。他们总是要把一个作家看得比天还要大,给他加上许多光环,变成一个英雄式的人物。这都是些很幼稚的事。你知道吗?很多作家一辈子都是孩子,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能够成为作家的原因。这个说法好像由来已久,如果是李添肯定会非常得意地说出它的渊源和最初的作者。(笑)但如果以一种成熟的角度来看,那些一辈子呆在学校的围墙里,或者呆在自己书斋里的人,都是很脆弱的人。我知道你想反驳我。对的,学校不是象牙塔,这个世界上也没有象牙塔,但相对来说,学校是这个世界上最像象牙塔的地方。哦,或许是第二吧!还有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就是有父母为你做主的家。我在家前面加上了修饰词,“有父母为你做主”,简单来说,就是相当于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家。因为当你自己成年后,当家作主的家并不是什么象牙塔,相反是非常沉重的。

(在书里说,他一直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从他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了。他把整个情节、框架都想好了,甚至一度已经下笔,但后来又全删了,以至于到最后都没有完成那部作品。从透露出的信息来看,他计划写的是一部自传小说。为什么?为什么这部小说没有完成?)

其实很简单。写作是一件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放松的事,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是如此。适度的紧张和焦虑是好的,多了的话,就会把人压垮。他每次坐在书桌前,都在想,他要写出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超越他自己,也超越所有人。这么说吧,一个人如果在动笔之前总是抱着这样的期许,那他就不用写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勇气下笔。当他把自己最初写的那部分删了之后,他心里就清楚他再也不可能完成那部作品。即使他没有死掉,再活三十年,他也完不成。他在自杀之前,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完不成那部作品了。”好像很遗憾似的,也只是一种自我感动,其实他早就知道他完不成了。这还是回到了我之前说的,他们是很软弱甚至很脆弱的,就像生活在玻璃珠子里。他们总是试图寻找某种更超越的东西,超脱于生活之上的。可是,生活就是本质,就是目的和途径,生活就是一切。他们不相信这一点,总是满腹牢骚,一肚子委屈,但他们所寻找的东西是永远找不到的。当他被从虚幻的庇护所里揪出来,等待他的自然只有死亡,没有别的。

(当那件丑闻爆发之后,你说他除了恐惧,还有种解脱的感觉。怎么理解呢?)

因为他一直陷在羞愧之中,等待一个随时会把他炸成碎片的炸弹。这种等待是很可怕的,时时生活在惊慌之中,不是么?也许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所以当那件事最终爆发之后,他反而觉得解脱。

(你暗示了,是黄永晨通知了肖月的父母。他的动机是什么?正义感还是别的什么?)

当然不是正义感,有的人就是喜欢告密啊,喜欢出卖身边的人,这种人现实中到处都是。

(你说了,李添是一个话痨。从这一点来说,他跟你以前写的人物有所不同,他们大都阴沉、敏感、孤独,而李添则是一个相对来说“欢乐”的人。)

可以这么理解,他的话非常多,多到我都觉得烦了。我有时候想让他闭嘴,但我做不到。他的嘴巴一旦张开,就不会轻易合上。而且,他说话的语气也非常让人讨厌。就是那种知识分子的高高在上的样子。

自然,他相对来说比较不同,也比较复杂,但也有些一以贯之的东西。其实他同样是一个孤独而阴沉的人,只是他伪装得比较好而已。否则他也不会有那样的结局。他的欢乐是一种抵抗虚无的态度。他说了不少俏皮话,不过,我要提醒的是,他是一个作家,作家的话都是不可信的。

(也包括你吗?)

当然,也包括我。(笑)

(你说这对于你来说是一部特殊的作品,特殊之处在哪里?)

严格说,每部作品都是特殊的,就好像每个人都是特殊的一样。但这部作品可能是最特殊的一本。李添是最早出现在我心里的人物,他的故事在我年轻的时候就出现了,比《丛林深处》还要早,甚至在我发表处女作之前。我尝试着写过很多次,但总是卡壳,感觉不是很好,所以都是写写停停,不知不觉就好多年了。一直到一年多以前,我才再一次把它拿出来,并且下定决心要完成它。

最后跟他告别,我心里还有点不舍呢,就像是要和一个老朋友告别。他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十分欣慰。我跟他说,他的故事结束了。这算是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对于年轻作家有什么寄语?)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希望他们越写越好,多写点,写多点。然后就是,勇敢一些,多尝试不一样的东西,而且也不要恐惧权威。即便一开始不顺利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是从幼稚的阶段走过来的。大概是这样吧!

院校:安徽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

邮编:230039

邮箱:2634997558@qq.com

现住址:安徽省合肥市蜀山区安徽大学龙河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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