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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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近古稀，独倚岁月的轩窗，于时光浩渺沧海中溯洄。记忆的丝线，如灵动纤手，轻轻牵起往昔帷幕，悠悠将我的心绪引向武汉东湖之畔。那里，是生命启航的港湾，梦想的轻舟扬起稚嫩船帆，径直驶向远方；亦是纯真年华的温柔绮梦，铭刻着青涩懵懂、无邪欢畅，熠熠生辉，永不蒙尘。
犹记垂髫之年，东湖周边宛如世外桃源，田园景致纯粹天然、不染纤尘。阳春三月，春风好似温婉柔美的信女，携着丝丝缕缕缱绻暖意，悠悠拂过这片土地。刹那间，大自然这位丹青妙手尽情挥洒，漫山遍野瞬间被金黄点燃，灼灼其华，夺目至极。恰似“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所描绘的那般，彼时的我们，一群烂漫无邪、不谙世事的孩童，满心雀跃，一头扎进那片金色浩瀚海洋，嬉笑玩闹，捉迷藏的欢笑声在花海间此起彼伏。于花秆间穿梭自如，如同灵动游鱼，清脆笑声震落枝头花瓣，那簌簌而落的金黄碎花，像翩跹起舞的金蝶，悠悠栖落在肩头、发梢，如梦似幻，唯美非常。那时懵懂年幼的我们，哪懂得品鉴这如诗如画的绝美风光，不过是纯粹沉溺于嬉闹的快意，任由纯真欢愉在心底扎根。于我们而言，油菜花仅是春夏交替时再寻常不过的标识，是儿时游戏里最本真质朴的天然玩伴。“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花开花谢，岁岁轮回，它静静凝视着我们肆意撒欢的童年时光，如一位沉默的守护者，悄然无声，未曾在当时稚嫩的心田泛起过多涟漪，却于岁月流转后，成为心底最珍视的宝藏。
悠悠岁月，白驹过隙，城市就像一头疯狂扩张的巨兽。推土机轰鸣震碎了乡野的寂静，打桩机的敲击宣告着崭新时代的叩门，钢筋水泥浇铸的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节节拔高，一点点吞噬曾经那片丰饶的农田。油菜花田在这场城市剧变中，似风中残烛，飘摇不定，逐年缩减，终至隐没无声，徒留一声叹息。而我们这些曾在花丛间欢畅嬉戏的孩子，亦如吹散的蒲公英，被生活的劲风卷至五湖四海。有的投身工厂，在机器的喧嚣中挥洒青春热汗，用勤劳铸就梦想；有的奔赴异乡，于陌生都市寻觅新机，以勇气开辟前路；我，则在城市的一角，默默守望流光飞逝，悄然迟暮，于寂静中回味往昔，感悟人生。
命运总是暗藏玄机，仿佛神秘棋手在人生棋盘悄然布局。人至暮年，往昔那些轻易略过的景致，愈发频繁地在脑海萦回，似一首悠扬老歌，勾起无尽思念。如今，每逢初春，我常常专程乘车赶赴远郊。当那熟悉的金黄映入眼帘，淡雅的油菜花香扑鼻而来，心间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填满，如同久旱逢甘霖，滋润着干涸的心田。那片金黄，于暖阳的轻抚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晕，岁月洒下的细碎金芒撞入眼眸，竟让我这饱经沧桑的老人眼眶微湿，似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琴弦。我缓缓蹲下，轻轻摩挲那些娇嫩花瓣，指尖似乎触动了时光暗钮，“物是人非”四字的意蕴，此刻深深镂刻于心，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隐隐作痛。
油菜花，委实算不得奇花异卉。相较于牡丹的雍容矜贵，它宛如质朴村姑，难引众人侧目；比照梅花的傲雪凌霜，它缺了孤高之态，却多了几分亲民的温暖；较之莲花的出淤泥而不染，它少了超逸风姿，但满溢着尘世的烟火气息。它不过是农人随手播下的种粒，在广袤大地之上，无需精耕细作，仅凭顽强的生命力便葳蕤而生，如同大地孕育的顽强精灵。古人诗词里，鲜少对油菜花大书特墨，偶有提及，也多是“蝴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这般闲适之笔。但正是这份平凡，让它与大地相依为命，与百姓生活水乳交融，它是大地孕育的精灵，是平凡众生的至交，默默陪伴，不离不弃。
我曾邂逅婺源如梦似幻的油菜花海。层层梯田之上，金黄油菜花与白墙黑瓦民居相互映衬，绘就一幅静谧祥和的田园美图，好似从古老水墨画中逸出的仙境，扑面而来，让人心醉神迷；也曾领略青海门源油菜花的磅礴壮阔，在高原澄澈蓝天的衬托下，那片金黄仿佛无垠金海，一路绵延至雪山脚下，令人惊叹自然的雄浑伟力；还时常在城市公园瞧见被悉心呵护的小片油菜花，它们于喧嚣都市竭力绽放芳华，为人们传递春的消息。这些地方的油菜花，化作人们眼中的绝美风光，被相机定格，被世人夸赞，印上明信片，传至大江南北。然而，在我心底，记忆深处那片油菜花却与之迥异。它并非仅供赏玩的景致，它就是生活的原色，是农人春耕后的热望所寄，是秋收前的关键铺垫，是他们丈量光阴、憧憬未来的质朴标尺。它承载着乡村生活的琐碎日常，见证着农人的辛勤劳作与质朴梦想，如同一部无声的纪录片，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与温情。
油菜花最让我动容的，是其短促却璀璨的生命轨迹。它的盛放，恰似一场盛大而热烈的华彩演出，却仅延续十余日。随后，花瓣便悄然纷飞。微风轻拂，细碎黄花如簌簌飞雪在空中漫舞，似是为自己短促而耀眼的一生举行庄重告别，唯美而悲壮。花谢之后，细长菜籽悄然孕结，农人收割榨油，为生活添一抹醇香，如同收获了生活的馈赠。剩余秸秆，或回归泥土化作滋养大地的养分，或投入炉灶释放温暖烟火，完成生命的轮回。它的一生如此素朴，却又如此圆满，从破土萌芽到光芒绽放，再到倾尽所有，每个阶段都满溢意义，就像一首无声的赞歌，歌颂着生命的坚韧与伟大。正如清乾隆帝所写，“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油菜花从花蜜到菜籽油，再到融入生活的炊烟，完成了一场物质的循环，亦是对生命的回馈，宛如一场神圣仪式，庄重而肃穆。
如今的孩子，成长于光怪陆离、科技发达的时代。自幼在城市长大，看惯修剪齐整的观赏花卉，在植物园识得形形色色的异域植株。然而，他们或许从未有过赤足奔跑于油菜田的经历，未曾感受花粉沾满衣衫的奇妙触感，更难体会我们这代人对油菜花的深深眷恋。这究竟是时代前行的必然代价，还是珍贵情愫的悄然流散，我难下断言。但深知在这飞速发展的时代浪潮里，有些事物正渐行渐远，而那些与土地、自然紧密相连的情愫，却在岁月沉淀中愈发醇厚深沉，如同陈酿，越品越香。
伫立在往昔油菜田上拔地而起的高楼前，思绪似挣脱枷锁的飞鸟，飘向远方。我忆起《诗经》中的诗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千年前的诗人，面对沧海桑田喟然长叹；千年后的我，面对“物非人是”的怅惘，满心怅然。我尚在尘世踽踽独行，可那片曾经承载无数欢歌笑语与美好回忆的油菜花田，却永远没入历史的洪流，像一场破碎的梦，徒留伤感。
暮色渐沉，东湖湖面泛起粼粼波光，岁月镌刻的皱纹清晰可辨，仿若岁月的沧桑印记。我缓缓转身，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悄然相伴，宛如往昔的轻声呢喃。我知晓，这或许只是记忆的幻影，却足以慰藉我这颗念旧之心，像是温暖的阳光，驱散心头的阴霾。油菜花岁岁于远方吐蕊芬芳，见证岁月变迁，始终坚守质朴与顽强，像一位忠诚的老友，默默守望。而我，在城市喧嚣中，逐年老去。我与油菜花之间，横亘的不只是空间的距离，更是一整个逝去的时代，一个满溢纯真美好的时代，如同无法跨越的鸿沟，隔断了往昔与今朝。
回首大半辈子，人生宛若一场仓促旅程，充满变数与未知。我们在岁月长河漂泊辗转，历经风雨洗礼，尝遍生活酸甜苦辣。恰似漂泊在茫茫大海的孤舟，人生有绽放的高光时分，亦有凋零的落寞刹那。我们常于忙碌焦虑中虚耗一生，为功名利禄奔波不止，却错失身旁至珍至贵之物，如同追逐幻影，迷失本心。人生如寄，又何必忧思过甚？莫若以油菜花为镜，当盛放之时，便毫无保留、热烈奔放，尽显生命华彩；当凋零之际，亦能坦然淡定，将一切回馈大地，仿佛落叶归根。只因生命的意义，不在时长，而在深度与广度，在于有限光阴里能否绽放专属光芒，能否安然直面生命每一段历程，好像璀璨星辰，照亮人生的夜空。
于这悠悠油菜花香里，我望见了自己的一生，亦瞧见无数人在岁月长河中的匆匆身影。油菜花，不单是一种植物，更是情感的寄寓、往昔岁月的追思、人生的深刻映照。它让我彻悟，无论时代怎样变迁，无论生活几多磨难，我们都应怀一颗热爱生活、敬畏生命之心，如油菜花般，于人生舞台之上，绽放独属于自己的耀眼光华，如同闪耀的灯塔，指引前行的方向。
暮色中，花粉像是融入了沉沉暮色，悄然无声，却又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而我，带着这份对生命与过往的思索，继续前行，如同一位孤独的行者，追寻着人生的真谛。在这悠悠岁月里，油菜花的芬芳将永远萦绕心间，成为我此生珍视的记忆，如同璀璨星辰，照亮我余生的路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