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正值三月,春气氤氲萌动,大地初醒,轻吟着春的序曲。我与几位教育界同仁,自武汉启程奔赴常德桃花源,开启一场春日邀约下的朝圣之旅。晨起之际,天色阴沉如墨染帷幔,压抑着出行的雀跃之心。待踏入景区,云层却似被一只无形之手缓缓拨开,几缕春光漏下,恰似陶渊明笔下 “初极狭,才通人” 的微妙隐喻,初时仄逼,只为后续豁然开朗埋下伏笔。
五柳湖宛如一方遗落尘世的青玉,静谧平卧,澄澈湖面倒映着天际游移变幻的云影。其水势不若洞庭那般浩淼无垠、波澜壮阔,却于幽微处藏着深邃,似一位隐世智者,内敛沉静。黄君忽抬手指向湖心,眼眸闪烁惊喜:“此非仙境门户耶?” 语调上扬,满是探寻到宝藏的快意,众人皆莞尔。我伫立湖畔,思绪飘远,所谓仙境,哪有具象门庭?说到底,不过是人心照见自我的澄澈镜子罢了。微风拂过,湖水泛起涟漪,将我们的倒影轻柔揉碎,又缓缓拼合,似在无声诉说着宇宙间永恒的轮回,生命的破碎与重塑,尽在这一瞬波光之中。
湖东有陋室,乃后人循着刘禹锡旧居模样仿建而成。踏入其间,白墙黛瓦错落,恍惚间,似见梦得先生身着素袍,手执着书卷安然独坐,周身散发淡然清韵。李君凝视屋内陈设,喟然叹其 “身处逆境而德馨不改”,言辞满是敬仰。我目光却被墙角一抹绿意牵住,一株野菊,纤细柔弱,正拼尽全力从砖缝禁锢中挣出嫩芽,那点点新绿,怯生生却又倔强至极。古今文人墨客,多爱借草木咏怀,实则是以物为镜、观照己身 —— 眼前这株野菊,何尝不是刘禹锡在岁月长河中的另一种精神显影?困境中不屈不挠,暗自积蓄力量,只待绽放。
踏入桃花山,仿若跌入绯云织就的绮梦。目光所及,绯云匝地,灼灼桃林望不到尽头。桃树老干如岁月雕琢的虬龙,盘曲蜿蜒,诉说往昔风雨;新花灼灼绽于枝头,娇艳欲滴,好似青春最明艳的笑靥,二者并立,构成奇异而震撼的生命辩证法。余君抬手轻抚树干,指尖摩挲岁月纹理,喃喃道:“年年岁岁花相似。” 是啊,树皮粗糙干裂,如同老人饱经沧桑的手掌,承载无数故事;花瓣娇嫩欲滴,又如婴儿肌肤般吹弹可破,满是新生蓬勃希望。这般矛盾又统一的美学,不正是桃源精神隐匿的真谛?于落英缤纷处悠然伫立,恍惚间,似见五柳先生荷锄悠然归来,衣袂翩跹,沾着花瓣与泥土交织的芬芳,那是田园牧歌最质朴的气息。
行至穷林桥,桥下清溪似一条飘逸素练,潺潺流淌,水中游鱼悠然摆尾,清晰可数。我闭目静立,耳畔水声潺潺,似灵动音符,与记忆中《桃花源记》文字奇妙共振:“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在这一瞬,忽然彻悟,这溪水哪是山间清流?分明是连接古今的隐秘时光通道,每一位慕名而来的游人,都如武陵渔人一般,怀揣懵懂与好奇,在这溪边开启一场精神冒险,探寻内心深处的理想彼岸。
踏入渊明祠,香烟袅袅升腾,似尘世与仙界轻声絮语。陶公塑像目光穿透尘世喧嚣,凝视超脱时空的永恒远方,眼眸藏着对田园眷恋、对清平世界期许。壁上毛公“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之诗句,墨迹淋漓,笔锋纵横似裹挟整个二十世纪风雷激荡,历史厚重与文学轻盈于此交融。我们敛息静立,在一片肃穆中与历史轻声对话,祠堂内阴影似岁月沉淀静谧,与窗外倾洒春光构成奇妙张力场,明暗之间,尽是时光故事。
碑廊之间,指尖轻轻触碰一块块冰凉石刻,似叩响历史门扉。那些或苍劲如古松傲立、或飘逸如闲云出岫的字迹,刹那间似被注入灵魂,在视网膜上欢快跳跃,诉说古人情思。书法之道,讲究 “屋漏痕”自然质朴、“锥画沙”力道沉稳,而这廊中每一笔划,何尝不是古人精神世界蜿蜒起伏的等高线?沿着这些线条,我们攀援而上,窥探千年前心灵秘境。
遇仙桥畔,那首螺旋诗似一道神秘谜题。众人围聚,目光紧锁,破解它的三分钟里,现代惯有线性思维似迷途羔羊,被迫转入古典回环迷宫模式。当最终读出 “几时得到桃源洞,同彼仙人下象棋” 句子时,脑海深处似有精密齿轮咔嗒咬合,灵光乍现。原来,认知跃迁,有时需一场打破常规思维仪式催化,如凤凰涅槃,于旧有灰烬中重生。
状元桥横跨山谷,似连接尘世与梦想天路。钢索在暖阳下熠熠生辉,如琴弦闪烁,似待知音轻抚。陈君望着桥,眉头微蹙,质疑功名与隐逸间仿若天堑的矛盾。我目光落于桥下,见桥影在水中蜿蜒扭曲,呈∞符号,灵动而富有深意。这恰是中国文人千古精神拓扑:入世与出世,从来不是决绝二分,而是在莫比乌斯环上永续流动,似阴阳轮转,生生不息。
归途已被暮色笼罩,山色似被薄纱掩隐,渐次模糊。车窗之上,桃花幻影似绮梦残留,与车外霓虹实光重叠交错,似现实与梦幻呢喃。刹那间,心中恍然,真正桃源,不在常德这方山水,甚至不在任何地理坐标所能标定之处,它幽居于我们解读世界方式里 —— 当心灵化作一方滤光镜,滤去尘世纷扰,尘世处处,皆可见 “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皆是心之所向桃源。
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行人,匆匆赶路。幸有这场桃源之行,为往后岁月注入熠熠生辉精神注脚。于往后平凡晨昏里,或许每一次抬眸、每一次静思,都能品读出几分 “欲辨已忘言” 诗意深意。正如那两株明代罗汉松,静静伫立在桃花观前,历经风雨,却站成永恒启示:生长,本就是一场修行,在岁月中扎根、拔节;存在,亦是一种超越,超脱平凡,抵达精神高远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