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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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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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籽语年轮

黎明前的山坳还浸在墨色里,雾霭如褪色的棉絮,裹着泥土的腥甜在田埂间翻涌。我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露水未散的田垄,湿润的泥块在鞋底碎裂,冰凉的水珠顺着裤脚蜿蜒而上,恍若岁月的指腹,轻轻抚过时光的褶皱。

满坡的油菜秆已弯成遒劲的弓,青黄交织的菜籽荚挨挨挤挤,恰似挂在岁月腰间的旧荷包,盛满代代相传的密语。父亲五十年前的叮嘱突然在耳畔响起:“荚壳底部转成蟹壳青,便是‘八成熟十成收’的时候。” 记忆里,他指间明灭的旱烟,曾将古铜色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那是土地与时光共同雕刻的色泽,让我想起外祖父临终前攥着半把菜籽的手 —— 掌纹深凹如田垄,嵌着的不只是草木灰,还有 1941 年冬躲在岩洞里的月光。那时日军的枪声撕破宁静,外祖父将最后半袋菜籽藏在棉袄夹层,在潮湿阴冷的岩洞里蜷缩了三天三夜,直到硝烟散尽,才敢掏出被体温焐暖的种子。

晨风掠过油绿的波浪,饱满的荚壳裂开细缝,褐色籽粒如沉睡的珍珠,悄悄探出头来。它们支棱着尖细的 “耳朵”,偷听蚱蜢蹬草的脆响,聆听斑鸠振翅惊落的露珠,在菜秆间奏响一曲生命的晨歌。这让我想起清明播种时,母亲立在田垄上的身影。她的银发被阳光镀成金冠,掌心的籽种混着草木灰,随着她轻柔的手势洒落,宛如撒下一地细碎的星光。“拌了草木灰,能防地下的蛴螬。” 她的话语里,埋下的何止是籽种,更是沉甸甸的希望 —— 就像 1950 年土改时分得第一亩田,太奶奶用陪嫁的红头绳扎着菜籽布袋,在田埂上跪了半宿,说这是祖上三代人盼了一辈子的 “活命绳”。

蹲下身细看,油菜主茎上七八层枝桠如古塔飞檐,错落有致。顶端的青荚透着少女的羞怯,底部檀木色的荚壳则沉淀着老者的智慧。指尖拂过绒壳,清苦的草木气混着晨雾的凉意,直透心尖。恍惚间,农技站的老张浮现在眼前。他总穿着洗旧的蓝布衫,裤脚沾着泥土,胸前口袋别着磨得发亮的铜烟嘴,上面刻着 “丰产” 二字,那是 1958 年全县劳模大会的奖品。布衫后襟洗得发白的 “农业学大寨” 字样,与他指甲缝里经年不褪的绿锈,共同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油菜是‘无限花序’,下荚灌浆上花仍开,收割要看全田全株。” 他边说边从裤兜掏出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1973 年手绘的油菜生长周期图旁,红笔圈着 “看全田、看全株” 六个字,旁边还注着小字:“父言,民国廿二年大旱,误割早荚,亩产不足五斗”—— 这是他父亲在旱灾中用血的教训写下的批注,如今成了老张走村串户的 “农技圣经”。

布谷鸟的啼鸣唤醒了沉睡的田野,田埂上的婆婆纳开成蓝星,点缀着绿色的海洋。我抱住一丛沉甸甸的菜秆,收获的重量压得臂弯发酸,却满是欢喜。弯月般的枝桠轻颤,抖落的籽实滚进泥缝,它们在等候秋雨的滋润,准备重启生命的旅程。这一刻,我终于懂得,丰收不是终点,而是轮回的起点。就像村口老榨油坊的木榨,周身布满三代人的手泽:外祖父 1949 年砍来的青冈木还带着斧凿痕,父亲 1982 年包产到户时补上的铜箍泛着温润光泽,老张 2000 年新换的木楔仍有松木的清香。木榨吞吐金黄籽粒时,“咯吱咯吱” 的声响里,混着 1949 年庆祝解放的鞭炮声、1962 年饥荒时充饥饼的香气,榨出的油香漫过青石板,飘进每家厨房;而榨剩的饼粕回归土地,化作滋养万物的养料,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

老张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老照片,至今仍清晰如昨:1962 年寒冬,他揣着一块菜饼分给村里的孩子,自己啃着麦麸窝头,却在照片里笑得像个凯旋的将军,身后的田垄上,越冬的油菜正顶着霜花抽新芽。那些沉睡在泥土里的籽实,何尝不是一个个等待苏醒的故事?它们在秋雨中萌发,在春风里生长,在烈日下灌浆,最终在霜露中成熟,将一代又一代农人的汗水、希望与坚守,镌刻进岁月的年轮。

起身时,雾已散尽,阳光为籽粒镶上金边。远处的农人背着背篓走来,裤脚沾着露水,脚步轻快而坚定。父亲 “两茬油” 的话语再次响起:锅里的是土地的馈赠,土里的是生命的轮回。压弯的菜秆,是农人与土地最动人的鞠躬 —— 他们弯腰播种、收割,以汗水换取土地的回应。籽实落地的轻响里,回荡着千年不变的承诺:是土地的恩赐,是生命的延续,是人与土地永恒的对话,是代代相传的敬畏与热爱。这种传承,藏在老张笔记本的字迹里,刻在老榨油坊的木楔上,更融进每个农人望向田垄时,眼中闪烁的如菜籽金辉般的光芒 —— 那光芒里,有外祖父岩洞里的守望,有太奶奶红头绳的祈愿,有老张笔记本里的红圈批注,更有每一粒入土的籽实,在时光深处,诉说着永不褪色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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