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翁军的头像

翁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2/03
分享

蒿坪河畔

风,宛如灵动的精灵,从蒿坪河的水面轻盈掠过,携着青蒿独有的微苦气息,温柔地撩动我的衣角。我静立在古老的青石阶上,目光投向涟漪轻泛的河面,水中的倒影似被岁月的手轻轻摇晃。就在这一瞬,那拂过鬓角的微风,竟让我无端忆起外婆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它将我的记忆细细揉碎,化作一片片闪烁的波光。

春日,蒿坪河的河湾宛如一支饱蘸绿墨的画笔,肆意挥洒着生机。细长的柳条垂落在水面,如灵动的丝线,写意地勾勒着春的轮廓。新抽的嫩芽,恰似外婆灶台上刚刚蒸好的米糕,蓬松而柔软,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在每一片叶尖,都能发现那晶莹剔透、尚未干涸的露珠,恰似外婆清晨对着铜镜梳头时,鬓角悄然凝结的水汽,带着生活的温度与温柔。

夏雨总是毫无征兆地在午后骤然降临。河水瞬间被染成赭红色,像是被注入了一股狂野的力量,裹挟着上游冲下的枯枝败叶,如醉酒的汉子般踉跄奔涌。待浊流渐渐退去,河滩上留下一层厚厚的砂砾,那些被河水长久摩挲的石头,每一块都仿佛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和玩伴们迫不及待地俯身寻觅,每发现一块光鲜透亮的白火石,或是纹理独特的图案石,都能让我们欢呼雀跃,仿佛找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藏。若是寻到造型奇异的象形石,或是圆润可爱的“石胆”,便会得意洋洋地自诩发现了“孙悟空”。犹记得我曾捡到过一枚乾隆通宝,铜绿斑驳的方孔中,似有微光闪烁,依稀能窥见商队驮着漆麻耳倍蚕和紫阳茶逶迤南去的旧时光。外婆用这枚铜钱为我刮痧时,安康方言混着艾草香在屋内悠悠流转:“军娃子要记得,这河里的石头会说话。”

秋天,蒿坪河两岸仿若被大自然打翻了颜料盘,色彩斑斓得让人目眩神迷。金黄的银杏叶、火红的枫叶,如彩蝶般翩翩起舞,纷纷扬扬地飘落,洒在河面上,随着水流悠悠飘荡,宛如一封封寄往远方的思念信笺。我和小伙伴们在岸边兴致勃勃地收集着这些斑斓的落叶,小心翼翼地夹在书本里,当作时光的书签,还会兴致盎然地比试谁捡到的叶子最为独特。那些形状各异的叶片,承载着我们童年的奇思妙想,每一片都藏着一个小小的世界。

冬日,蒿坪河换上了一身宁静的素装。河水平缓而静谧,水面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如梦似幻,宛如一幅淡墨的山水画。倘若落雪,河畔便瞬间变成银装素裹的童话天地。我们在雪地里嬉笑玩耍,堆雪人、打雪仗,小手和脸蛋被冻得通红,却依旧乐此不疲。欢声笑语在雪后的空气中回荡,为这清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温暖的烟火气,成为记忆中永不褪色的温暖画面。

蒿坪河的四季如诗如画,而河畔的小镇更是充满了独特的人间烟火。集市上,卖菜声、采购声、寒暄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生活的欢歌。街头,戏楼的飞檐高高挑起,仿若要将月亮摘下。皮影在幕布上激烈厮杀时,外婆总会往我嘴里轻轻塞一颗冰糖。那些镶着亮片的戏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闪烁,我常疑心是银河碎屑悄然落在了人间。散场后,我们穿过狭窄的石板巷,卖馓子的回民阿訇总会多给我半斤,笑着说:“娃娃长身体哩。”汉话与回语在屋檐下交汇碰撞,溅起的火星子仿佛把寒夜烫出了一个洞,温暖而明亮。

外婆那浓浓的安康话带着独特的蒿坪腔,别具一格。蒿坪人的方言以川味为底色,巧妙地掺杂着秦味,又经楚味的精心调和,偶尔还能品出一丝粤味的独特痕迹,恰似这个包容万象的小镇,融合了四方的烟火,孕育出独有的风土人情。他们把聊天称作“打广子”,反应慢接不上话叫“苕怂”,对使坏的人叫“哈怂”,好甜是“呡甜”,好酸为“纠酸”,吃到特别香的东西,会调侃:“这烂碗子,还不错呀”,把差评叫做“寡撇”,对可怜的人念叨“造孽”,遇见摔跤了,便悻悻地说“绊爬扑”…… 这些质朴的方言里,藏着生活的琐碎与温暖,透着一种乐观包容与豁达。我在寒风凛冽的冬夜,不慎“绊了一个爬扑”,衣服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我进门时被细心的外婆瞧见,本以为会迎来一顿责备,可外婆只是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道:“军娃子莫急,外婆给你缝。”

外婆坐在昏黄的油灯下,那慈祥面庞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对我的无尽疼爱。她的手虽粗糙干裂,动作却娴熟而优雅,一针一线,细密而均匀。我安静地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外婆,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心中却满是温暖。不多时,衣服上的破洞便被外婆巧妙地缝补好,还绣上了一个可爱的小狗图案,那是外婆对我独有的温柔与宠溺。

蒿坪河悠悠流淌,承载着我充满无尽遐想的童趣。在田野里追逐蝴蝶、捕捉蚂蚱、捉拿蜻蜓,那年偷莲蓬时不小心跌进泥塘,丢了新买的塑料凉鞋。夜色里我焦急地寻了三里地,却见它神奇地晾在隔壁的泥巴墙上,鞋带上还系着一截嫩绿的芦苇,像是大自然给予的一个温柔的小惊喜。

河中央的洄水潭,是我们天然的浴场。午后,阳光洒满河滩,我们一群孩子在河滩尽情嬉戏,享受着河水的清凉。每当李子成熟的季节,我们爬上对面山坡的李子树,将背心扎紧,顺着胸口装满这山间的甜蜜。我在河边玩耍时,膝盖擦破了皮,哭着跑回外婆身边。外婆一边温柔地给我吹着伤口,一边轻声安慰我:“莫哭莫哭,一会儿就不疼咯。”那时,外婆的怀抱是我最温暖的港湾,是我永远的避风港。

镇上居住着十来户回族群众,他们养羊、经商,或是在单位上班。平日里,回民与汉族大人们相互帮扶,孩子们一同玩耍,毫无隔阂。人世间似乎没有持久的欢愉和圆满,外婆忍心的和我们分手了。她下葬那日,汉族的街邻乡亲默默前来帮忙,我在坟前埋下那枚承载着回忆的铜钱,忽然懂得:原来思念是条倒淌的河,总在夜深人静时,把往事冲刷得愈发清亮。

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经历半个世纪风雨洗礼的蒿坪,已化作一座颇具现代气息的硒源小镇,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曾经一同玩耍的伙伴们早已各奔东西,散落天涯。

蒿坪河依旧静静流淌,外婆的坟也依然在河畔默默守望。每次回来,我总会久久伫立在外婆的坟前,重读碑文“饮马千里秀锦囊、流芳百世幽兰香、雪莲十瓣吐紫蕊、桑田一分滋阴昌”的记载。恍惚间,仿佛看见外婆在老屋门口,就着暮色缝补时光。她的顶针在记忆里叮当作响,将散落的岁月重新缀成珠串,成为我心中最珍贵的宝藏。

站在蒿坪河畔,风依旧带着青蒿的气息,仿佛外婆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那是岁月的痕迹,也是爱的延续。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