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老师将最后一张扑克掷出,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锐利,长衫下摆随着动作飘动:“秦时明月楚时关,掼蛋滚到汉江边。”这声吟哦惊得邻桌牌友手一抖,骰子骨碌碌滚到桌脚。
亦楚亦蜀亦秦人的一座富硒小镇,棋牌室里空调嗡嗡作响,老式方桌与智能麻将机各行其道。服务员端着富硒茶穿梭时,手机红包的提示音与洗牌声交织,恍惚间竟像极了老供销社算盘珠子的脆响。玻璃柜里陈列的泛黄粮票与抗美援朝麻将牌,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这些都是老主顾们捐的,说要给年轻人讲讲过去的牌局。”老板介绍道。
危老师突然拍桌:“打麻将,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而掼蛋……” 他推了推眼镜,“才是真正的兵法。”这话让我想起少年时蹲在供销社台阶上的光景。那时大人们洗牌声哗哗作响,“清一色”“十三幺”的吆喝声里,总夹着老槐树的蝉鸣。有位老输钱的牌客若有所思的说:“麻将是门玄学,摸到‘春天’的都是天选之人。”我后来才懂,这游戏专治人间百无聊赖。
“军儿,你回来了。”四十年前的熟悉的声音穿过时空,目之所及,老供销社的青砖黛瓦早已化作贴满瓷砖的商铺,窗外硒谷工业园的塔吊直指天际,重型卡车碾过柏油路,引擎声撕裂暮色,惊起满地夕阳碎片。当年稻花飘香的田野,如今成了钢铁森林,连麻雀都学会了在塔吊臂上筑巢。
“砌”长城既是一种娱乐,也是一种生活。城外的人要捞金,城里的人要涮金,几人欢乐几人忧。
“碰!”街坊王老二的粗手指重重拍下白板,震得玻璃柜里的搪瓷缸都晃了晃。他媳妇在一旁织毛衣,毛线团滚到我脚边:“别理他,输了就爱拍桌子。”这对夫妻在镇上开了一间五金店,据说当年就是靠打麻将赢来的创业本金。此刻夕阳穿过雕花窗棂,在他们鬓角染出霜色,中年汉子的汗衫后背洇着盐渍,汗渍勾勒出生活的年轮。
街头的电子屏正循环播放紫阳民歌,广场舞大妈的绸缎扇比麻将机的蓝光还耀眼。杨家院子的“汉调二黄非遗传承基地”牌子在晚风里摇晃,对面老槐树下,杨二奶奶的小曾孙骑着滑板车呼啸而过,车筐里缺角的“白板”叮当作响。
“你看这牌局。”危老师洗牌的动作行云流水,“在‘砌长城’间,多少代人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他指尖轻点桌面:“麻将讲究独善其身,掼蛋却要与人共舞。”我突然懂了,那些“碰”“杠”“胡”的吆喝,正是变迁的鼓点。从老戏楼的皮影到电子屏的民歌,从供销社的算盘到手机的红包,变的是形式,不变的是人们对生活的那份挚爱。
暮色渐浓时,蒿坪河被霓虹染成七彩。危老师长衫翻飞,既似当年夫子,又似戏楼老生。塑料麻将牌与老戏楼的碰撞,工业噪音与汉调二黄的交织,原来都是岁月写下的批注。或许正如那缺角的“白板”,有些残缺,反而让故事更圆满。
月光爬上枝头,危老师书房的台灯亮着,或许他正在案头摊开《博弈论》,手中抚摩着那副缺角的白板牌。我恍然得到了一个拾遗——所谓岁月,不过是有人在砌墙,有人在拆墙,而我们都是墙上的青砖,在碰撞中磨出光阴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