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静波的头像

王静波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3/06
分享

瓣香溯游:两个人偷闲人的运河春事

 雨水后第三日,星期五,我与阿羞合谋从琐事中叛逃。

晨雾尚在运河上浮游,她裹着酡红披肩叩响门环,眼尾细纹里漾着少女的狡黠:“再不去,梅魂就要遁入流水了。”

春末的窑湾,连风都带着倦意。我和阿羞踩着褪色的青石板往码头走,青石板缝间钻出许多的野菊与荠菜花,野菊已有铜钱大小,荠菜顶着米粒似的白花,在风里颤成星子。阿羞的粗布裙摆扫过这些细小生命时,恍惚重现了她祖母在苏州郊游的模样——那位总穿民国新式旗袍的画家,临终前还在凝望病房窗外那几枝瘦瘦的梅花。

石阶覆着薄露,阿羞白色的旅游鞋沾了苍苔,倒像踏着青雾在走。五十岁的我们提着裙裾拾级而下,不知“天命”,也忘记与年龄相符的端庄,恍惚回到大学时翻墙去采玉兰的夜晚。湖水在雾中泛着泠泠青光,渡口木桩上缠着半朽的缆绳,如同被遗忘的时光脐带。

我们踩着苔痕斑驳的台阶继续走时,忽有暗香绊住步履。

断垣处三两虬梅斜逸,碎瓣旋落如泛黄信笺,疏影在石板上筛出前朝水墨。阿羞耳贴爬满地锦的残壁,白发在酡红披肩漾成荠菜花浪:“听,梅骨叩苔声。”想起二十年前在苏州艺圃,我们也是这样俯身倾听百年老梅的私语。

湖面有乌篷船摇橹自远处荡来。船工青竹篙轻轻一点,便捣碎了水中的云影天光。千年漕运往事便散作粼粼梅瓣——魏晋衣冠南渡的舟楫、晚清押运皇粮的桅灯、八十年代运煤船队的号子,此刻都沉在绿藻深处;还有那些装满窑湾“绿豆烧”与绸缎的货船,那些马帮铜铃与纤夫号子,那些曾在渡口作别的长衫与罗裙,都成了碎在涟漪里的梅花瓣;千年前南渡的士族在这里系舟,五百年前赶考的举子在此折柳,而今只剩锈蚀的锚链在石桩上缠着往事。

岸边有三三两两汉子蹲在乌篷船头抽烟,古铜色的脸闪着光,倒比身后新漆的游艇更扎眼。船尾补渔网的几个女人,粗布头巾裹住半张脸,梭子在阳光下划出银弧,像在给湖水织补丁。

"两位妹妹坐游艇还是做木船?"穿碎花衣服的船娘甩开渔网站起身,笑容可掬地问到。“每人二十,能看二十里水路呢。”她身后“新沂市文旅扶持项目”的招牌泛着崭新的冷光,衬得高大的"窑湾码头"牌匾愈发威武。

阿羞忽然拽住我衣袖,补网女人脚边的竹篓里,半截褪色戏服探出水面——靛蓝云肩浸着淤泥,金线牡丹却仍在暮春的风里招摇。这让我想起去年在无锡小娄巷见到的百年牡丹展,那些被精心养护的名花,反倒不如眼前这朵从污泥里挣出的残绣生动。

我们终究选了摇橹的木船。撑篙的船娘叫红姑,说从前渡口有近百家船户,如今只剩她们三姐妹还守着祖业。“文旅公司要把木船全换成玻璃钢的,”她竹篙一点,搅碎水底云影,“说我们补网不体面。”

如天下导游一样,红姑重复着上千万遍地渡口旧事:漕帮供奉的梅娘祠、会馆戏台上的牡丹亭、私奔在夜里消失的木板伐......

我接住一瓣飘落的梅花,却见暗红斑纹里蜷着虫噬的孔洞。“那年我们别在鬓角的,可比这圆满。”阿羞说着,从布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素瓷瓶(也可能是塑料做的也未可知),将落在水面上的梅瓣小心拾起。她的侧影与旧照片里采梅的祖母重叠——那个总在梅园写生的民国小姐,最终消失在运河的木伐上。

红姑看到此景时说:"这个时令,对岸芦苇荡里倒还剩几株野梅。"

阿羞与我相视而笑。船橹摇碎春水的刹那,无数个时空的涟漪在我们脚下重叠:八百年前乘画舫赏梅的闺秀,一百年前摇橹运煤的船工,此刻斜倚船舷的两个偷闲人,都被同一缕湖风抚过发梢。

“那对私奔的年轻人,是不是也乘过这船?”古老的传说千篇一律,都这般年纪了,还对爱情这般的好奇与神往。红姑嫣然一笑:"你说酒庄的长工和画梅的小姐啊,他们那晚划的是木筏。"烟斗火星明灭间,往事碎屑簌簌落入江水。

对岸野梅生在乱石滩,虬根咬进岩缝,花开得反倒比园中梅更烈。阿羞的披肩被江风鼓成帆,她忽然说起祖父临终前执意要嗅梅香:“护工折了早樱哄他,老人却摇头说:'不是这个味道的春天'。”

我们坐在船板上,上游漂来半截桃枝,料峭春寒里竟结着花苞。“像不像我们去年在尼泊尔遇见的苦行僧?”我指着那截随波逐流的桃枝。阿羞往“瓷瓶”里灌入湖水:“那位尊者说,飘零的花比枝头的更近佛性。”

日影西斜时返程,红姑似被我们感染,指着水面忽然道:“看,梅瓣鱼。”原来真有银鳞小鱼啄食水中落梅,每一摆尾都搅起细碎虹光。阿羞将半瓶梅瓣倾入湖中,绯色旋涡里仿佛有无数个春天的倒影流转。我望着那渐次散开的涟漪,轻声问道:“《红楼梦》里有黛玉葬花,你这是海葬梅花么?”

阿羞凝视着水面,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生命的终结不在于形式,结局都是归于自然。梅瓣入水,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你看那旋涡,不正是时光的纹路?每一片花瓣都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归途。”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梅瓣在湖水中缓缓沉浮,仿佛在跳一支无声的舞。阳光透过水面,将它们的影子投射在湖底,与摇曳的水草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画卷。阿羞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禅意:“黛玉葬花,是将花归于土;我将梅瓣倾入湖中,是将花归于水。土与水,皆是自然的怀抱。花开花落,本是天地间的常态,何必执着于形式?重要的是,它们曾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过芬芳。”

我默然,是啊,生命的终结不过是另一种开始,何必拘泥于形式?无论是土葬还是水葬,最终都是归于自然,无所谓永恒还是虚无。

老茶馆的掌柜竟还记得我们。“去年秋分煮蟹的两位姑娘?”他误将阿羞认作我妹妹。紫砂壶嘴吐出白雾,在雕花窗棂上洇出梅枝形状。我们分食着青团子,说起毕业那年偷饮梅酒,醉中将论文改作情诗。

暮色漫过湖水时,废弃的货运码头亮起灯火,穿着胶靴的船工们喝着绿豆烧哼《玉堂春》,智能音箱时不时地插播着“生命可贵,注意安全!”的警告语。阿羞解开披肩任风吹,忽然轻声说:“记得张岱在《陶庵梦忆》里写的看雪人?今天我们算是'看梅人'了。”

归途经古碑亭,月光已将“窑湾码头”的刻痕洗淡。石缝里钻出的二月兰轻轻摇曳,阿羞说这是去岁的梅魂转世。我们鞋底沾满春泥与碎梅,像踩着星月遗落的鳞片。

分别时,她将浸着梅瓣的“瓷瓶”塞给我:“供在你案头,算是镇住光阴的锚。”

我望着她隐入夜雾的背影,想起船娘修补的渔网——我们何尝不是在时间的江流里打捞碎片,将某个春日的梅香,织进生命的经纬?远处新造的画舫正播放全息投影,明代漕船与我们的木船在电子波纹中短暂交叠,又各自驶向不同的水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