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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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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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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客星——寻找旅行者号》+吴金海

《客星——寻找旅行者号》

我睁开眼时,一只白色大手正在眼前摇晃,像一把锯齿银梳切割着视线,穹顶的冷光灌在脸上使我清醒了些许,一个戴着口罩,打扮颇像冷战时期的医生俯身凝视着我,眼神里流动着柔光,却看不见慈悲。

我试图转动脖颈,却发现身体仿佛被灌了铅,只有喉头能挤出些许模糊低吟。“别动,你的神经元还在校准。”警告声如暮冬里擅自解冻的河水般清冷,还掺杂了河底几颗沙粒。她用镊子夹起遮光布盖住左眼,指尖落在我右眼上空,一股强光突然从那儿射出。

一片失了感觉的白正摇晃,几粒雪晶从白色季节里析出,落于中央时如点点盛开的水墨把世界染青,极青下渗出暗红,似惊吓的畜群般涌至视野中心,密集成圆,不断朝着瞳孔中央放大……一帧画面突然闪进脑中,那是血红色的月亮,硕大、畸形,表面凸起的环形山如同溃烂的疮疤,和耳蜗涌出的巨浪声一齐逼近,头同时泛起一阵空洞的痛,恐惧如液态金属在颅腔流动,将记忆模具挤压变形,直至月光把尖锐的嘶鸣熔成一滩滚烫的白烬……

营养液刻度线下降了两公分,我嘴巴张开着,像是睡了很久,梦里只记得血红的月光。“你见到了什么?”她用镊子夹起块透明芯片,放进我的喉腔,片刻后,我首次听清这副新躯体的声音:“月亮、血红的月亮……”

“欢迎”,她的手在粒子悬浮屏上快速输入,瞳孔切换着各种荧光,“此刻是掩体纪元200年,你死在黄金世纪的最后一天,距今四百年。”她转头看向我,胸口皮肤下隐约有荧光脉动,像囚禁着一只发亮的水母,“不过如今的技术可以修补灵魂。”

“……发生了什么?”头部痛感强烈,我的回忆徒劳无功。

“黄金世纪最后一年,你称作2050年,一颗行星撞击月球产生大爆炸,陨石和海啸毁灭了地表一切文明。”她仿佛正讲一个无聊的睡前故事。“旧联合政府提前三十年修建了地下城,为全球最顶尖的科技人才提供庇护,这才保留了我们。”

“那些月亮碎片……还在天上么?”

“记忆会慢慢回来的,像拼图,或者......永远缺几块。”她顿了顿,“你需要休息了。”

眼前光线骤然熄灭,一股暖流钻进耳朵,给耳道神经做着按摩,大脑仿佛紧绷的皮球泄了气,我昏睡过去。

机械臂回收了用剩的输液袋,面熟的医生将我扶上轮椅,虽然仍是一副冷面,但动作却相当轻柔,“小心”,我耳边吹过极低的轻喃。五百年的时间只让轮椅变轻了些许,她意识到我的不适应,冷冷说到:“习惯就好,这儿的生活没那么舒适。”

“我们去哪?”

“总统要见你。”

悬浮车划过城市上方,与这辆全灰、仿佛一只大甲壳虫的铁疙瘩相似,这座小城显得单调死板。灰色整齐的房屋鳞次栉比,在暗沉的“天空”下,远远望去像一只在乌云中列阵休息的军队。车内很长一段沉默,医生轻抚着手腕伤疤,见我左顾右盼几次,她终于开口说话。

“我叫霖。抱歉打扰你的安眠了。”

铁疙瘩停于一座铁屋子附近,后来我才知道,那便是整个客家城邦的政治中心——总统官邸。由于对新腿有了一定掌握,我被霖搀扶着往前,这儿守卫严密,每隔十米一岗,呈太极八卦式拱卫着中心那座不起眼的小院,院中身穿黑制服的男人正在敬礼,我不断走进,越来越笃定那座屋子与城邦中的任何一座相比,唯一的差别可能是屋中人数多少。门前站着一个农民模样的老人,白汗衫显得破旧,裤脚整齐地卷到膝盖处,脸上一副放肆的笑正朝我们致意。到了院子门,霖与众人一齐朝着老人鞠躬,“总统先生。”

“沃克,走吧,记得我说的。”总统的茧手在黑衣男肩头沉力一拍,随后头也不回地用着鼓锣似的嗓门招待起我们,“进来吧。”黑衣男沉默地走了,无视了霖欲动的嘴唇,胸口的金三角徽章于日光中闪耀,之后看着众人毕恭毕敬地走进院子,我才确信眼前这个普通的老头,是拥有恐怖科技的城邦总统。

眼前是一杯清水,几缕蓝光在其中折射,如小鱼般游弋。“鱼见春”,总统粗糙的大手指了指,“亚特兰蒂斯的好水,能止痛。”他端起抿了一口,赞叹中,脊背挺得更直了。我学着样子举杯,清水触唇即入,在舌头上疯狂跳跃,仿佛含着千颗鱼卵,咽下后,喉腔涌起凉意直顶大脑,顿感排光浑身浊气。

“神奇!”我不禁感叹。

“地下城向来不缺奇迹”,他打开电子浮屏,我的虹膜随即放映画面,“我名垅,掩体纪元前二十年生,两年战争经验。”下一幕动了起来,梦中的血月亮再次出现,并伴随着总统沉重的讲解声。

“地上文明被彻底毁灭后,建设了三十年的地下城正式启动,起初仍保持了百年和平,不同面孔血种的人们夹杂而居……地下城渐渐没了人种之分,官话也趋于统一。可随着人口爆炸增长,资源间的矛盾日益加剧,战争,最终还是在人类仅存的伊甸园爆发了……”

他抿了口水,语调有所上升。

“战争开始的时候,人们通过报团来获取人数优势”,垄把白汗衫领口扯低,露出锁骨处蜈蚣状的伤疤,“我这条命是靠着客话捡回来的。当年昂撒城邦的粒子炮炸塌了防空洞,整排兄弟只剩我半个身子埋在混凝土里,嘴里反复念叨阿爸教的《月光光》——我嫌跑调不爱唱,如今也忘得差不多了。”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杯沿,仿佛在抚摸钢铁岁月,“医疗队通过声纹定位救了我,他们说我念叨的调子像加密电波……其实我只是想黄泉路上找到战友。”

“后来战争结束,地下邦联成立,为了资源平衡,邦联政府禁止了自然生育,大法官立法将地下城资源主要用于研究医疗技术,不过城邦当时偷偷保留了星舰基础理论……我作为战争亲历者受到了医疗优待,我那老爹没我幸运,他死在战争结束前的一个月,遗体都没能找着。”

“那么……复活这个死人做什么?”我指了指自己。

“你的大脑活在黄金时代”,总统笑了,“霖,能带他去地表看看吗?”

“现在不能”,霖摇摇头,“仿生器官还没完全代谢纳米毒素,吸氧装置对他有些吃力。”在我体内的医疗纳米机器人——这些比红细胞还小的机械医生修复脏器后会分解成金属离子,过量堆积可能灼伤神经突触。

“好吧,你静养几日,霖,你也在这住下。”不容拒绝,我在总统官邸开始了休养日子。

官邸有一层是空房子,霖住在我对面,每当清晨出门相遇时,除去简单的招呼,我总被房间墙壁所悬挂的画作所吸引,既有简单的涂鸦亦有细节的素描,但地下城环境有限,画的内容千篇一律。总统整天呆在院子里浇养果菜,不时让哨卫递桶肥料,若不是外边密如蛛网的警戒,这儿就像乡间某所普通农房,他常邀我到附近人工河走走,它有着浪漫的名字——亚特兰蒂斯,同时要求霖陪伴在旁,他不明白这个最小的女儿为何总在孤独时做傻事。身后有数不清的特工或粒子监视器跟踪,我曾对总统的安保系统提出疑问,他淡淡地说:“不由己,邦联政府那些百岁不到的小孩想要我的命。”

客家城邦正秘密研制能进行太空旅行的星舰,称作“星舰计划”,成员自然包括总统与霖。但邦联政府疑似嗅到了风声,针对总统本人的调查与抹黑在暗处悄悄进行。地下城的法律将私自发展航天器视作背叛地球,百年战争期间曾有城邦试图联系外星文明助自己争霸,所幸的是桥本中尉没有执行发射坐标的命令。

餐桌上出现了鱼和豆腐,地下城没了自然灌溉,鱼肉也算鲜美,总统尤爱吃豆腐,对嫩老口感极为挑剔。正式开餐前,他们掏出随身携带的透明晶体瓶,里边是漂浮的水滴。霖向我介绍:水滴实则是携带情感代码的纳米胶囊,通过脑血屏障后释放伪造的多巴胺电信号。

“整座地下城都得了相同的病——自我缺失症。”总统在碗里倒了半瓶之多,“老头子那代人开始,已说不出几句让他们曾爷爷在战争初团结到一起的客话了。战争让人们抛下了99%的语言、节日、习俗,只留下爆炸发展的科技与脱离人类轨道的我们。”

“第一个发病者是六十年前的邦联主席,他从两百层高楼跳下,死前朝人造太阳打光了子弹。”霖没有打开瓶子,“先是阴郁,后是失去感受,最后便是对生活的恨,自杀的人愈来愈多,直至它最终降临自身,医学界才承认这种无法根治的疾病。”

“人体对氛围感胶囊适应得很快,从开始的一粒到如今半瓶,不久我就免疫了。”总统自嘲地笑,“愿意参与星舰计划的人,基本都因为对地下城的失望死过几次。”

饭桌出奇安静,阴云在每个人脸上挥之不去,只有总统仍谈笑自如。饭后,霖又一次检查了我的身体,“你的身体达标了”,她的语气有些无奈,看着数据屏出神很久,“听着,我对利用魔鬼的技术把你复活到这个残酷世界的行为,表示抱歉。”

明天便要离开这座乡间小屋,去看看各座城邦,以及毁灭后的地表,我抱着期待睡去,最近的梦境不只是畸形可怖的血月,多了片沐浴于清冷月光中的草原,高大的马群疾驰而过草地上的银河,一匹白色小马慢悠悠,与月光融作一体的瞬间,它缓缓回头……有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魔力。

总统支开了警卫,让他们停留在三百米之外,三人漫步在冷色调的街头,这是客家城邦最大的商业街,一半店铺出售种子,另一半则买卖知识,人们看上去严肃且认真,仿佛是活着的齿轮。总统带我坐上了悬浮列车,车上没有椅子,我东倒西扑的狼狈样成了总统的笑谈。这座严肃的城邦里,只有总统整天在笑,和身边人相比,他简直像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而二十年前霖正是被这副没心没肺的笑吸引,从邦联医疗院逃到了客家城邦,像霖这样的孩子构成了星舰计划一半的成员。

银鳗列车显示我们进入了昂撒城邦境内,霖走在前头带路,我们穿梭在畸形怪状的建筑之间,四处是毫无规律可言的多边形,工厂酒精的臭气填满整条街道,垃圾桶里装满了只喝半瓶的酒,人群一类挂在光线杆上睡大觉,另一类则失心疯般在街头叫喊,“这个世界完蛋了!”,“该死的地下城!”……这儿与客家城邦相比是两个极端,我望向总统,他正轻笑:“当年那个操炮手还没戒掉酗酒的毛病。”

高塔的钟楼敲击了第十三下,一个黑影从高空直线下落,啪嗒一声坠地,人群没有出现恐慌,仿佛坠落的是一只断线风筝。空中救护车拉着长长的警笛把坠落物扫起,我看清了尸体模样——血肉模糊的脑袋后面凸起了肉瘤状的副脑,触须般的神经束垂到腰间,在空中飘荡。“氛围胶囊的副作用,发生的几例都被邦联政府封锁消息了。”总统抢先解答了我的惊奇。

“他很聪明,空中努力保持头落地的姿势,不然过个三天仍要顶个丑陋脑袋工作。”沉默的霖忍不住分析,见我不太明白,她接着补充:“这个世界没有死亡的权利,从人造羊膜舱出生的那刻起,用基因彩票算法组合的胚胎便承担了维护地下城运转的使命,因此只要大脑仍然完整,邦联分布在每座城邦的医疗院会竭尽全力复活它的产品。”霖回忆起被冰冷的数据不断筛选的童年,那些记忆总在她触碰仿生器官时涌现,医学对她而言是种秘密地大脑凌迟,无处可去的痛苦被她刻在身上,没人能理解。

“我见过你的大脑,和琥珀一样美。”总统又朝我开起玩笑。

银鳗列车穿过各座城邦,我见着了把十字架含在唾沫里的年轻基督徒,老犹太拿着碎裂的七只烛台糊窗纸,转经筒成了佛徒孩子的玩具,穆斯林盖了层灰的窗帘上绣着星月纹章,赤膊的印教徒把朱砂点在了胸口……一向爱笑的总统此刻沉默了,他思念起了失传的客话。我们没下车,径直抵达了地下城极北之境——地上通道。

这儿的空气要更冷,人造太阳的辐射范围终究有限,我们穿上了厚重的吸氧服,在邦联军守卫的注视下走向升空车,长长的地上通道远望像只倒悬的冰锥,剔透的晶体飘悬其中。指令台倒数十秒后,我们随着升空车一齐失重,脊椎瞬间被注入相位凝胶,这种布满微型陀螺仪的人造液体能在加速度突变时自动硬化,就像上亿只机械手掌同时托住每节椎骨。快速冲顶的力量挤压着体内所有器官,氧气面罩显示承压指数已达80%,接近昏迷的瞬间,我紧闭的双眼透出一片暗红……缓缓撑开眼皮,即使顶着光线灼眼带来的不适——太阳,好久不见!

洁白湮没了一切,霖称积雪的厚度可能超过了地下城最高的建筑,隔着透明面罩,我仿佛闻到雪面滞留过海的痕迹——那是干涸的盐,雪地尽头,暗沉如乌云的尘埃堆积成数百年前楼群的模样,仿佛雪地映出的海市蜃楼。黄金漏勺正悬于天际一角,硕大无比的火球吊着长长的勺尾,是仍在燃烧的余烬,蓝天瓷片不均匀地埋没在灰沫里,此刻我们仿佛钻进碰之即碎的远古白底青蓝瓷器,太阳是瓶身最绚烂的彩纹。

霖没经过控制台命令,擅自打开了舱门。吸氧服特殊的装置足够一个三百斤的人在雪面跳跃,我跟在霖身后慢慢滑行,而霖正撑着厚重的吸氧服尽情伸展身姿。总统也走下舱来,他的小身板套在厚重的吸氧服里,总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往日耐着疼痛费力挺起的脊梁此刻要更加吃力。当我欣赏着总统的滑稽,面罩突然被糊了坨雪,海腥味涌面而来,胃里一阵恶心,霖笑着准备第二次进攻,被总统及时阻止。

“解除所有监视”,总统望着天空下命令,“他们上不来这儿。”片刻后,四周闪烁起跳跃的电子雪花,原来离开总统官邸那一刻起,防弹粒子屏一直萦绕着我们。等雪花闪跃结束,深蓝碎片一点点掉进眼眸,天空原是一片汹涌的海。

肉眼可见的星座是藏在深海角落的洁白岛礁,天空是亿万年前的模样,我们如初获生命的单核生物般久久凝望着,宇宙浩大空荡得足以吸走所凝视之人的灵魂,只留下俞加浓厚的忧愁在心中徘徊。“能够亲身感受太空,他们实在幸运。”总统以极低的声音呢喃。

“真美”,霖的吸氧面罩上多了片泪滴状雪晶。

“宇宙那么大,竟然一座属于人类的飞行器都没有。”

“很快会有的。”总统望着我,豆荚般的双眼闪着奇光。“只要客星舰在地球号导弹的拦截窗口内加速至40马赫,人类就将再次踏上太空。”

“地球号导弹最快速度可达35马赫,是百年战争时期留下的重型军工遗产,现在由最高法院秘密保管。”霖看着我,少了些冰冷。“不过背叛地球是地下城第一重罪,嫌犯需接受全名公审。”

“民众是最容易被鼓动的,只要大法官的嗓门呦呵几句,受审者就要被施以最残忍的刑法——石刑。”总统摇摇头,“以母亲的手来亲自惩罚背叛母亲的人……”

“总统,客星舰的研制暴露了吗?”我焦急地问。

“叫我垄吧”,总统轻声一笑。“黄金世纪最后三十年,旧联合政府曾分批次向宇宙发射「旅行者号」无人航天器,上面的唱片存储着地球一切已知的非人生物的DNA信息,人类所有的语言、节日、音乐……”

他停了下来,眼神似乎随着旅行者号一起了离开银河系。“地下城人所患的病,只有远去的文化才能治愈,所以我们需要你,需要你的记忆,等客星舰跨越光年将旅行者号带回,只有你的记忆才能将其破解。”

“但愿……届时地下城仍会是人类文明的延续。”我摇头,“我梦见一片绿地。”

克莱因场谐振仪突然闪烁,显示规律起伏的曲线,这个利用量子缠绕原理的监听装置,能实时接收地表捕捉的太空电波。一颗报废的航天器在宇宙之神的牵引下进入了地球轨道,几座地表望远镜幸运地捕捉了信号。霖熟练地将其记录编码,手中的金属仪器传出不停循环的电流声:“滋————”、“滋·滋”、“滋————滋·”、“滋————滋————”……

“毫无意义”,总统皱着眉。邦联政府一直寄希望于这些射电望远镜,希望失去动力的旅行者号能无意中返回地球轨道,即使发生概率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一。

声音转化成功,“嘶——嘶、啾—啾、咴——咴、萧萧——、咈—哧、噼啪……”嘈杂声取而代之,混乱无序,但较阴冷单调的电流声多了几分跳跃与自由,“终究是一堆噪音”,霖打算关闭仪器的瞬间,我拉住她的手臂,意外通过透明手套望见结痂不久的刀疤。

“等等!我记得这些声音!”仿佛有一万种生命在皮肤下鼓动,踩着混乱嘶吼声的鼓点,在机械神经元网络中进行巡回摇滚。一片酸痛的青绿在眼前延展,我闻到了露水浸泡过的腐叶、清晨鱼儿在水面的吐息、阿奶亲手煮的热奶茶……眼前的一切都在变成真实,埋于深雪底下枯寂许久的草种终于在五百年后的仿生人脑内焕发新生。

“草原,我想起来了。”

我做了个很久的梦,关于草原。再次睁开眼睛,穹顶的冷光如此熟悉,大脑仿佛电路元件烧坏般温暖,记忆已如虫群在神经突触中筑巢。

“你昏迷了一个月!”霖额头的汗滴映在银白手术刀上,“你记起了什么?总统现在需要你。”

“垄怎么了?”

“他被邦联法院扣押了。”

那天总统与霖抬着昏迷的我走出地上通道的瞬间,哨卫与赶来增援的数百名邦联警察便围了上来,由于没有允许不能进入地表抓人,他们已与总统护卫对峙了几个小时。“这些人是来找我的。”总统示意人数不足邦联部队五分之一的护卫放下武器,并朝那冰冷的一排枪口走去。“失礼了,总统先生。”警督沃克给总统戴上银白的手铐与脚链,内部装置着微型炸弹,遭至足够的压力便能迅速爆炸。垄成为了地下城首个被逮捕的总统,“背叛地球罪”这一陌生的法条再次进入人们眼中,当他被宪警押送时,简直像个不清楚犯了什么错的老实农民。由于这是首个审判城邦总统的案子,邦联政府作了许久准备,据传高层已经作好了瓜分客家城邦的协定,只等总统伏罪。

“后天公审,你得出庭当证人”,霖将我拉出氧气舱,摸了摸我那混乱的脑袋,“只要让陪审团相信研发星舰是为了地下城,总统就没事了。”

“我该怎么做?旅行者号收回了吗?”

霖停住了,忧伤一下爬上面庞,犹豫半天终于回答道:“他没说怎么做。”

悲伤与迷茫仿佛传染病在空中蔓延,我仿佛见着了街上唯一的冷峻被打破,城邦在总统尚存时压抑的痛苦如巨人动脉被割裂的伤口般疯涌,人类在大地母亲的肚子里扯断了能链接星空的脐带,最终成了未能出世的死婴……一声清冷的坚决打断了我的幻想,那来自于霖:

“仔细描述黄金时代的美,我可以把它画出来!”

开庭的日子仿佛是地下城的首个节日,埋藏在厚厚灰尘中的“公审”两字变成亲眼所见的现实,人们都感到新鲜。各大城邦媒体都加入现场播报,自最高法院散发的信号覆盖了地下城的每片信号屏,为使审判彰显权威性与对地球母亲的敬重,邦联政府特地中止了每晚的主席夜谈,收视率一路猛增。

我坐上了冰冷的透明椅,椅子连接着鉴谎系统,我的每一个神情与动作、心率的跳动都被分析在内,并随之改变透明度。两名穿着浑黑大袍,神似传教士的“护宰”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对着场内万余陪审团成员宣誓——他们坐在镜面阶梯上,从高处俯视我们。

“我向地球、地下城宣誓:谎言愿承受同等刑法。”

证人席与大法官、垄的位置共同构成了等边三角形。垄更加黑瘦了,扣押期间让这个老农民受够了苦头,此刻他平静地坐在罪席上,眼里波光流动。大法官斯基光秃秃的头顶上印着小蛇大小的疤痕,法袍绣着二十八种奇色的巨石。他望着即将登上死刑名单的垄,当初战争结束时在伤兵医院抱头庆祝的战友,想这不过是邦联政府那帮人借此一步登天的踏脚石。现行体制中最高法院是地下城最重要的权力机关,而邦联政府搞大审判无非想增强自己的政治声望,风头上既能盖过最高法院,还能借民意的手除掉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狐狸,挫挫底下不听话城邦的锐气……斯基正想,下一个坐在垄位置上的会不会是自己。

“证人,你有五分钟的时间陈述。”

我深吸口气,回想起与霖排练许久的每处细节,缓缓开口:

“我来自黄金时代,是疑罪者垄拯救地下城的关键一环。”

空气都在轻笑。“客星舰的研制是为了捕捉旅行者号,它可能已走出了银河系,上面搭载的光碟可以拯救整座地下城,而我是唯一可以破译光碟的人。”

斯基轻敲台面,“相比于远在天边的旅行者号,邦联政府研制的氛围感胶囊更适合地下城。”话语刚落,镜面阶梯的显示突然切屏,上面是长着硕大肉瘤、肌肉萎缩、神经触须拖于地面的“人”,画面记录了畸形人自杀后政府官员的处理流程,血的鲜红与人心的黑形成了诡异构图。

“他们是最早服用胶囊的人,从开始的一粒至最后百粒,各位不必惊讶,不出十年,我们都将成为这种怪物!”

会场已经混乱,惊叫声衬托得证人席发言更加惊恐,不少人忍不住恶心,直接吐在了台阶上。“我抗议!要求更换证人!”政府代表站了起来,但遭到斯基的驳回,“扰乱法庭清净,你们给我滚出去!”他重重砸在审判桌上,想起了近年来后颈上越来越大的瘤子。垄平静地朝台阶上微笑的霖点点头,她正操控着整座法庭的显示屏信号。

“肃静!”大法官斯基连喊十声,与此同时各座城邦军警已上街维护秩序,会场上空响起数声炸裂的枪响后,人群如牛羊般的骚动较缓平息。“审判继续进行”,大法官宣布,“证人,你只剩一分钟了。”

我清了清嗓子,仿佛此刻神灵附身,“在垄的帮助下,我已梦起旅行者号储存的部分内容——黄金时代一名普通人的生活。”

原本红黑交织的血腥影像被蓝天绿草取替,千百匹骏马踏过刚解冻的溪流,我是马儿呼出的温热吐息,跟随第十八次从西伯利亚出发的队伍往温暖的南方吹去。与我青梅竹马的娜仁花种起了向日葵,爱在花瓣朝南时与我分享;额头上留着自马背摔下伤痕的巴图骑着骏马驰骋,幻想着儿时好友回来再赛一场;那达慕大会连胜十场的乌图巴叔叔告别了摔跤比赛,却又在北风作战鼓擂的帐篷里舞起老手艺;我的小马珍珠在草原的呵护下一年比一年雄壮,赛跑胜利后总喜欢在妹妹脸上糊鼻涕;阿布仍爱在一见钟情的额吉面前逞强,骑射时的眼神如山鹰般锋利……

证人发言早已超时,斯基却忘记我已说完,他同人们一起,呆望着瞳孔里放映的影像,久久不能自语,人群机械质感的硅基皮肤逐渐剥落,露出生物基质的改良泪腺分泌系统。垄在笑中流泪,“我以为是失去了文化,原来是忘了怎么活……”

宣判毫无意外:总统无罪。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我们三人一起走向法庭外。“干得不错!”垄拍着我和霖的肩膀,“我能放心把城邦交给你们了。”距出口的路很短,他却有意走得很慢,总是落在我们身后,浑黑的小眼睛来回看霖和我,像是草原的火车站里送孩子去城里读书的父亲。

“这地方可不值留恋,城邦还有欢迎仪式呢。”我说笑道。垄点点头,跟了上来,他的脊背像真正的老农民般佝偻了,离出口越近,他走得越快,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找回客话发音的线索,“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念读声悲怆凄凉,最后回头看我们时,眼神满是期待……

“砰!”“砰!”两声巨响再次煮开人们的尖叫,总统后脑勺开出朵拳头大小的血玫瑰,暗红花瓣落在法庭门口地球之母的雕像上,染红了洁白玉像半座身体,垄的身子恍若断线的风筝,轻晃几下后,迅速坠倒在地。亲手给总统戴上银铐的警督沃克手持邦联政府的大旗,用颤抖变形的声音高喊“邦联万岁,逃跑可耻!”,之后一枪打碎了自己脑袋。

那天整座地下城的心情仿佛是趟过山车,从绝望中看见生的希望,又差点以为希望破灭——垄遭受了致命一击。从此“氛围胶囊”正式成为地下城历史名词,邦联政府内大量利益相关的高官落马,各个与“氛围胶囊”相关的部门遭受大清洗,社会正围绕着黄金时代的模式重建,垄成了地下城英雄,作为英雄遗志的星舰计划得到大法官斯基的监管,并在限定时速35马赫的条件下顺利推行……

掩体纪元300年。

霖邀请我去基地看看,今天是“客星舰”首次发射的日子,总统的愿望在75年后实现了,客家人即将乘坐飞船去寻找旅行者号。

天很蓝,彩云飘游其中,全息影像提供了极其绚丽的效果。商业街快挤不下人了,考拉藏在绿植里不出来,人们肩头趴着狸花猫,小孩骑着藏獒嬉戏……这些根据我回忆用地下城技术还原的物种,仅与黄金时代的样貌相似。“复古风”流行一时,烤奶的香气弥漫人山人海的广场,人们根据变幻的环境创造独特的音乐,在街角、卧室、咖啡厅等场所尽情享受爱情、友情、亲情带来的愉悦,同时像艺术家般设计着自己喜欢的风景,你甚至能在夜晚看见极光……地下城的精神幸福指数在近几十年指数级升高,从医疗所每年公布的爆炸式自然人口增长率即可看出。

今日的夕阳像是霖设计的,清冷中透出热烈,是霖的风格。我们走在数十台发射舱外,钛合金舱壁上蚀刻着整齐的五颗星,霖说这是垄的要求:“他说万一飞船被外星文明捕获,至少得证明我们曾是有根的族群。”踏在硕大的倒影之间,霖突然问到:“太空是不是一片黑暗,像深渊一样?”

“或许,那会是恐怖与浪漫并存的地方。”我望向那绚烂流动的夕阳,“它的美可能是人类想象无法抵达的地方。”

“文字的终点吗?”霖突然笑了,拉着我往一座星舰跑去,“你还没看过星舰内部呢。”

“星舰要发射了!”我在她身后急忙提醒,“你不想看看星空吗?”她的长发在夕阳的昏黄中跳跃,笑容里闪过垄一般的狡黠。

推进器的轰鸣震碎耳膜。“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茫然地看着舷窗外闪过的地表岩石,最终变成一幅壮丽的画——自然之神的画,大地正在解冻,雪水汇成大江大河,冲刷着新的地貌,太阳仍高悬地凝视着这颗环绕亿万年行星里发生的故事。

“客星舰请回答,你们已偏离规定航道。”指控电波正在身后追逐,霖倚着操控台轻笑:“未知。”

星舰高速穿出大气层时在舷窗外留下一条细痕,此刻它也有了伤疤。即将离开所能接受地下城电磁波的范围,信号台闪烁起一阵光芒,霖犹豫下仍选择了接收。“一路顺风,地球永远欢迎回家”,是审判日大法官斯基的声音,他刚刚阻止了浪费导弹的决议,系统检测星舰飞行速度已远超45马赫,如今他正透过地下通道望着数十颗星星般的马赫环飞往宇宙深处,回忆着记忆深处“红色迁徙号”赶着“逃离法”颁布前飞离时的场景,“或许当初我也该上船”。

信号台传来各星舰驾驶员的欢呼声:“月光号成功抵达太空!”、“昂撒号安全抵达!”、“斯拉夫号没有受损!”、“大和号动力充足!”……霖打开电磁波传输器,“客家号全速前进!”舱内粒子屏悬浮着垄亲切的笑脸,他终于亲眼看了次宇宙,星舰即将离开地球引力带,垄的骨灰从特殊通道均匀散出——那是他的遗嘱:触碰宇宙,但别离地球太远。“那天我看见沃克给他戴上手铐,猜到了审判是他的目的,但没想他还把死亡当成一种手段。”霖含泪感慨道,“他让最忠诚的部下开枪杀死已浑身恶性肿瘤的自己,把痛苦的活换成客星计划的顺利推行。”

沃克作为第一个被收养的孩子,总被安排最艰难的任务,因为垄清楚,他会完美完成,最后一次也不例外。他比霖早十年从医疗院出逃,起初在各座城邦间流浪,后来在昂撒城邦拿着从流浪汉那儿抢来的勃朗宁朝着垄,当时垄听着稚嫩的嗓音喊出抢劫两字,差点没笑出声,沃克恼羞成怒下真扣动了扳机,枪响过后,白烟散去仍是垄那玩味般的笑脸……那天消失的子弹在垄的安排下穿梭过数十年的时间正中他的眉心。

舷窗外,渺小的蓝星越来越远,“旅行者号”作为垄的把戏欺骗了整座地下城,此刻正与无数宇宙垃圾一起静静停在地球吸引轨道之中,报废的它早已回归地球却只有一人曾听清它的语言——第一次踏上地表的我。暗物质帆正捕获太阳风粒子流为飞船加速,我们望着浩渺的太空沉默,肾上腺素高潮后是许久的惆怅,“要去哪?”我与霖对视一眼,无数形容在我脑中闪过:叛逃?、永别?瞳孔的光芒倒映在彼此眼中:那是由红黄相见的巨型航天舰群组成的五颗巨星,星舰计划的最终答案,原来早已映在我们的瞳膜里。

“这里是领航员王伟,农历丙申年除夕,战争纪元99年,红色迁徙号终于越过火星引力弹弓,在此留下信号标记……后世未被植入遗忘基因的“逃亡者”们,若能收到,请沿着银河悬臂的引力梯度滑行……我们正继续朝未知前进。”

信号台一阵闪烁。


真实姓名:吴金海

就读高校:岭南师范学院

身份证号:441423200507050433

联系地址:广东省肇庆市四会市大旺高新区君山公馆

手机号:17520566636(微信同号)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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