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醒醒,先生一直在看你......”迷迷糊糊中,有一双手在不停拍打着我。
我睁开双眼,又看到了那熟悉的马口铁屋顶,还是一如既往的整齐美观。唯一的缺点就是一下大雨,响声比炒豆子声还要大个几分。
此时的我,身上穿着联大女学生的制服,一件浅色的布旗袍,外罩是一件毛线织的短外衣。当然,因为各人的经济条件不同,极少数人会着毛料外套。而在冬天,穿毛大衣的女学生不在少数正在上逻辑课,适逢外面下大雨,讲课的金岳霖老先生的嗓门没有雨声大,只好暂停作罢。而我上课打瞌睡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下课了,我们一行人要出发去食堂进餐。
此时的昆明市区本就不大,没有公共汽车,倒是有不少黄包车,那使给比较富裕的老爷和太太们坐的,尤其是一些富家太太,他们平时不大出门,一出门,往往要坐黄包车。昆明也有自行车,我们云南人也将之称作脚踏车。脚踏车数量很少,那只是给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骑玩的,并不是当时主要的交通工具。而如果想要到郊区的名胜古迹去,则有马车,一车坐五六个人,至多的话,七八个人。还有一种代步工具是马,一个马夫赶上一匹马,一般都去大西门外,也就是朝向郊区的方向招揽生意。我们联大的同学就有钟爱这一玩意儿的。我们走在路上,就看到“顾客骑在马上,马夫在后面跟着,马跑他也得跟着跑”这一幅景象,稍微有点儿人权主义思想的,看着都会觉得不舒服,但马夫不说什么,我们也不好发表意见,于是只匆匆看了一眼便疾步往前走去。
我们这些年轻的大学生,平时爱拔腿就走,从不考虑远近。譬如现在,我们就是一路走到了联大的食堂门口。实际上,同联大有关的地方都很近,最远也就是拓东路的工学院,从新校舍走过去,要横跨市中心,但对我们这些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来说,似乎也不远。
来到了食堂门口,进去之后,你以为会有很多椅子等着你“光顾”,实际上,食堂从来没有椅子,而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也从没想过要坐下来吃饭,大家站着,挟菜抢饭也较为方便。从我接触的其他同学来看,比较富裕的同学,每天早晨会在校门口饮食摊上吃早点,有面条,油炸糍粑,烧饵块,还有用猪油煎的鸡蛋饼等等,可惜我没有天天吃早点的财力,于是只能挤食堂。
吃完饭,稍作休息过后,我来到了联大图书馆。联大图书馆是全校唯一修建的砖木结构建筑,屋顶还盖了瓦,只可容纳800人左右阅读,但联大的文,法商,理以及师范这四个学院,大约1000学生都得共用这一个图书馆,人多位少,座位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只能靠抢。图书馆每天7点开门,同学们6点多便去门口挤着。等到7点钟,图书馆开门了,同学们便蜂拥而入,用椅垫,笔记本,甚至是一本书,其中包括我,为自己的好朋友占座,而另外的男同学,则是为心仪的女生占座。抢完座位,还要抢参考书,人多书少,非得趁早抢借不可。
可像这样平淡的日子,就在1937年戛然而止......
1937年7月7日,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
这一天,也就是后来著名的“七七事变”。
从这一天开始,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很快,北京和天津陷落。北大,清华,南开三所高校奉命南迁,决定先暂时驻扎于衡山湘水的长沙,而由于长沙容纳不下那么多人,我们文学院的学生则来到了南岳衡山的圣经学院,做个“修道者”。我记得,当时清华学生穿的是西装,北大学生穿的是大褂,南开学生穿的是夹克。记得当时清华的查良铮,也就是后来的穆旦先生,脸上总是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和浅浅的酒窝,但我们总觉得,他的眼睛里隐藏着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是对侵略者肆意侵犯国土的怒火。在他身上,我看到的是,面对严重的民族危机,西南联大的知识分子忧心如焚,浓厚的家国情怀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与此同时,许多在国外求学的学者,在听说了七七事变发生后,放下手头的学术研究,纷纷回国,立志要为祖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
当时正在剑桥大学访问的华罗庚先生,已经引起了世界数学界的关注。华罗庚先生认为,这时的中国缺乏的不是一流的将军和士兵,而是科学,救国必须靠科学。他下定决心要与全国同胞共患难,不顾老师和朋友们的挽留,于1938年毅然回到了祖国。
黄子卿教授战前是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进行研究,当时学院负责人挽留他,并对他说:“你的祖国正像一只破船一样在风中飘摇,哪里会有美国这样好的研究条件?”而黄子卿这样回答道:“我愿与我的祖国一同受苦!”然后毅然回国。
冯友兰先生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中所说:“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內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这句话生动体现出了联大自由民主的精神,这也是北大校长蔡元培想要传达的精神内涵。
就这样,我们全校上下,在长期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战争中,受尽苦难,一个晚上,守岗人员传来消息说,今晚会有土匪进山。听到这个消息的我们胆战心惊,顿觉空气中弥漫着恐怖阴森的气息。我们就这样在不安中度过了一个夜晚,但我们等了一个晚上,没有任何人来。
贫困笼罩着一切,营养的不良,衣衫的褴褛,书籍仪器研究工具以及居室都笼罩着一股困难,缺乏,憔悴,衰颓,死亡的苦闷气氛......这种种人间的不幸,不断地打击在我们身上,而我们联大地师生们依旧坚贞不屈,继续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工作——真理的追求。
战争即使给我们带来了不安,但也密切了联大师生之间的关系。1938年10月,为避空袭,联大有家眷的教授们大多迁居昆明郊外。华罗庚一家因为贫困和行动缓慢而无处落身,这时闻一多先生伸出了援助之手,邀请华罗庚先生同住。狭小的房子内,闻家8口和华家6口隔帘而居,共度难关。即使是在那个特殊的时期,联大师生之间也保持着团结亲密的关系。滕岱孙就说过:“老师与学生亲密一致,警报一响,师生一起跑出去,敌机飞到头上时,大家一起趴下,过后学生抬头一看,原来是某某老师,相视一笑,大家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这段话,深深的刻在了我心上。
突然,面前的一切变得很快很快,我看到了费孝通先生摆茶摊卖碗茶,沈从文先生卖文,联大怪人朱自清拒乞丐,闻一多和华罗庚“同居”,吴大猷夫妇相濡以沫,梅贻琦夫人的“定胜糕”,沈从文的气度修养,吴宓的雍容大度,冯友兰的平和宽容,游国恩的蕙蘅洲渚念三闾,哲学系的杰出抒情诗人冯至先生......
这些先生教授们在那个特殊时期,深厚的家国情怀,团结自由,刚毅坚卓的联大精神无一不在深深的感染着我,让我心潮澎湃,让我为之向往,为之敬佩。
“醒醒,醒醒......我们要回宿舍啦”。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眼前已经不是马头铁的屋顶,而是现代式的水泥屋顶。
原来,我在自习室里睡着了。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梦回联大。
现在,我终于明白“刚毅坚卓”这四个字背后,蕴含着的是抗战时期,属于西南联大师生那令人敬佩的精神风貌,就是这样的精神,陪伴无数联大学子度过了一次又一次困难,最终走向光明。
梦回西南联大史,重走西南联大路,联大,你像一颗流星,在我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也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独属于你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