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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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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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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两处山河》金鱼

我是有两个老家的,一个是父亲那边,一个是母亲那边,一个在平原,一个在大山。

小时候,我最常去大山,更准确的讲是大山的大山,那地方冷得很,连抽上来的井水都带着刺骨的凉意,所以便叫冷水。

记得每次回去,妈妈都会抱着我坐那辆破旧的红皮公交车,一路颠簸到村沟最里面。大人们总说我们住在“里沟”,其实这沟有它自己的名字,只是小孩子哪懂得这些,听多了就跟着说,逢人便道自己住在里沟。大人们追问起来,我就只会躲在妈妈身后咯咯地笑。

里沟的模样在记忆里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家门口有个全村人吃水的源头池,四周长满青苔,和背后的大山融为一体。踩着溺死到土壤里的瓦砾路可以上山,上面是见缝插针的玉米地。大人说还有专抓不听话小孩的“老猫”,我就只敢在山脚玩。

剩下的就是村头都有的粉灰,是附近矿场刮来的,像地毯。我和姐姐喜欢在上面跑,扬一身灰,然后在外婆的嗔怪声里,笑嘻嘻地换上她的粗布衣裳。

其余就和大部分农村一样,每家都有的大院,无处不在的旱厕,叨人的鸡,追人的鹅,吠人的狗,和难以收到父母管教、常聚在一起挑衅动物、随意玩火的小孩。

我当时坚信玩火尿床,我又是个容易尿床的小孩,而且最怕动物,所以独来独往,最爱干的事儿就是在山脚玉米地里瞎折腾。

有一回,我在山坡上发现一根被风刮断的玉米杆。杆子已经蔫巴了,可底下的根须还带着点儿青色。我宝贝似的把它捡起来,非要偷偷重新种回去不可。找了个破玻璃瓶,跑到山泉眼那儿接了半瓶水,晃悠晃悠的,在太阳底下闪着七彩的光。

“这都死透了还种啥呀?”姐姐路过看见,二话不说一脚就踩了上去。她那布鞋一碾,我那可怜的“庄稼”就彻底报销了。

我赌气跑开不理她,她喊我也不理,然后就撞上一只黑狗,我吓得拔腿就跑,脚上当时穿着哪个亲戚小孩的旧皮鞋,带子一直开,姐姐早就跑没影了,我只能往最近的旱厕里钻。

那个旱厕啊,现在想起来都好笑,和全村的都不一样。就是个茅草搭的棚子,底下挖个坑。我躲在里头大气都不敢出,从草帘子的缝里往外看。大狗在外头转悠了半天,最后被婆婆用扫帚赶跑了。

等我从旱厕出来,太阳都快落山了。山坡上的玉米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像是在笑话我。那根玉米杆早不知道被风吹哪儿去了,就剩个破玻璃瓶还躺在那儿,里头的水早都晒热乎了。

冷水沟的玉米特别出名,一般都拿来卖,那天晚上外婆破例给我做了打了两个鸡蛋的玉米糊。但我还在和姐姐赌气,捧着搪瓷碗扭过身子不看她。玉米糊的香甜在舌尖化开,热气却把眼泪也熏了出来。这滋味后来慢慢就淡忘了。

等我长大了一点,我意识里第一次去了平原,和一年见一次的父亲一起,他说是去上坟。

平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平原,只是和大山比起平了很多,土黄色一片,只有玉米地是绿的,到了秋收时却也和土黄色的地连在一起,那里叫鸦岭,但我没见过乌鸦,也从没想过问父亲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这一次的家在村头还是和别家混住,回去要在大路上蹭别人的车,小汽车,拖拉机,三轮车我都坐过,甚至走回去过一次。不论哪种方式,父母都不怎么聊天,甚至在上坟的路上,对我的嘱咐也是各说各的。

“给你爷爷奶奶上坟。”父亲说。风吹起的尘土粘在他的胡子上,我则只顾着拍打头发上的土。直到母亲伸手帮我整理,我才闷闷地说:“我没见过他们。”

“你见过,只是不记得了。”父亲突然笑了,“你小时候第一次来,对你奶奶说是来看她的,不是来玩的,把她感动得直掉眼泪。”母亲把手从我头发上拿开,让父亲摸了摸我的头。

我不说话了,想在路边摘些野花,可直到站在坟前也没找到。只看见姑姑伯伯们手里成捆的香烛和纸元宝。爷爷奶奶的坟和电视里看到的不一样,不是简单的土堆,上面盖着厚厚的玉米杆,和我当初想种的那根很像。坟前摆着两块灰砖,大人们让我磕头。我穿着短裤跪上去,膝盖被硌得生疼。有人说我不哭,我突然想起被狗追的那天,又觉得对不住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眼泪就掉下来了。没想到几个亲戚反而笑了。父母把我抱起来,我到了屋里还在抽泣,他们却顾不上哄我,忙着招呼亲戚去了。

那时我也不过七八岁。父亲那边的孩子们戴着能吹风的太阳能帽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有个孩子把帽子扣在我头上让我别哭,自己跑开了。我看着阳光下转动的小风扇,慢慢止住了眼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没人理我,我也不理别人。这里的狗都拴着,不会追人。晚上吃的还是玉米糊,却不如冷水沟的好喝。

后来再回去就是还没过年,我年龄也过了两位数,那个小孩多了一个能开的儿童小汽车,这次却不在我面前晃悠了,亲戚们见我还是笑,给我发红包时也是笑。

“又长了,可得听话啊”大伯说。

“好不好?要不爸妈不要你啦。”大姑用乡音开玩笑附和道。

我一味的点头,但不吭声,把红包攒进手里,又塞到母亲包里,紧紧拽着她的衣角,生怕父母真不要我一样。

后来上了初中,我不再到山里,那里拆迁,我只在过年回到平原待上两天。上高中有了手机,才看到当初的拆迁视频,推土机的轰鸣声里,亲戚们望着老屋久久驻足。妈妈在之后回去过一次,说那里变得和平原一样,都是土黄色。小时候的吃水池只剩一丝水痕。我没哭,可能是长大了吧。

最后一次站在冷水沟旧址时,是我上大学的前夕,公交车有着新的外表,山风依旧带着记忆里的凉意,不远处新建的小区在阳光下发光,向乡村振兴队的人问过好后,我走进里沟,蹲下身,指尖触到那道几近干涸的泉眼,忽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攥着破玻璃瓶的小女孩。拆迁后的黄土坡上,几株野玉米在石缝间倔强生长,细瘦的穗子像极了当年被我种下又踩断的那根。

平原老宅翻新后,大伯总爱坐在门廊下剥玉米逗小孩玩。那些金黄的颗粒落在搪瓷盆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和记忆中外婆的动作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用的搪瓷盆是超市新买的,再不会掉漆露铁,院后也有了新的剥玉米机子。

年夜饭的餐桌上,没人再提“父母不要你”的玩笑。红包还是用红纸包着,只是里头的钞票新得发亮。

“考上大学好啊”亲戚们不再像我小时候那样笑。

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推让,却在转身时发现堂哥家的小女儿正躲在门后偷偷数压岁钱——就像当年的我。

我从冷水回来那天,母亲在灶台前突然说起外婆的玉米糊。她揉面的手顿了顿,面粉扑簌簌落在案板上。“你外婆总说,冷水沟的玉米甜......”话没说完,锅里的水开了,白汽模糊了她的脸。

我最终没告诉任何人,大学宿舍的抽屉里藏着一包玉米种子——是从老家最后那片玉米地摘的。春天来时,我在校园角落偷偷种下几粒。可惜城里的土地太贫瘠,没有苗冒出,更没有记忆中纤细的模样。

两个老家正在记忆里渐渐模糊,而当我走过菜市场,总要在卖玉米的摊位前驻足。那些带着青皮的玉米棒躺在竹筐里,露水从叶尖滑落,恍若山泉在玻璃瓶上留下的痕迹,又像是某个清晨,我跪在爷爷奶奶坟前时,落在灰砖上的泪滴。


姓名:吴佳钰


联系地址:河南省洛阳市栾川县城关镇耕莘东路256号院3单元202室


高校:洛阳师范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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