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蒙镇

一直到叔叔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时，我才明白，他终生一人的真正原因。叔叔名叫万里，一辈子做着地质勘察有关的工作，经常在外出差，每次回来，少则一两天，多则一个礼拜，又会背着他的邮差包离开，有时候走得急，都来不及跟我们打声招呼。

万里叔叔很少谈论自己的工作，但每次回乡，他都会带给我很多有趣的标本，他说，每一个标本，都有一个被隐匿的故事。遗物里，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是他手写的日记——这是他的人生标本，也有一个被隐匿的故事。

1

1993年冬，那年我19岁，是勘察队里最年轻的成员。

我们接到任务，摸清我国长白山山脉地质演化的历史。

我们深入到东北地区，每天在群山中穿行，除了翻山越岭累一些，没有遇到特别的危险，直到一周后，我们在海拔1千米的山腰遇到雪崩。

雪崩来时，毫无征兆，我们都没有准备，一开始，只看到山巅上，形状各异的雪花、雪块下坠，紧跟着，天空爆发出一声巨响，大片的雪奔腾而下，我们意识到不妙，开始往山下奔跑，谁也顾不上谁，也因此，勘察队全员被冲散。

类似的灾难，我们以前经常碰到，人员如果走散，不要一个人去寻，按照事先的约定，保护好自己，各自回到出发点集合，再商量下一步行动。

我从积雪里爬出上来时，周围苍茫一片，别说是人了，连一颗树都望不见。随身携带的指南针，被损坏无法使用，出发地在山下入口处，但现在已无法原路返回。我只能自己先走出雪区，因为大雪崩之后，很可能迎来第二波雪崩。

为了不迷失方向，我只能以太阳为参照物，一路向东。但我还是低估了北方的天气，中午过后，又下了一场大雪，持续到天黑，视线所及的地方，都被积雪覆盖。

我迷路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饥寒交迫带来的濒临死亡的无力感。倘若我走不出这片雪地，明年3月份之后，我的尸体可能才会被发现吧。

我只好吃雪，支撑到第二天黎明，我的体温骤然下降，我这才意识到，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什么时候昏厥的，也已经记不清。

“妈，他是不是醒不过来啦！”我听到一个女孩在说话，她声音甜美——这是我对安期的第一印象，也是到如今，最深刻的印象。“哎呀，你这么不经说呀，说你就醒啦！”安期对我说，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看着我，她长长的辫子，圆圆的脸，额头上挂着齐眉刘海，年纪和我相仿。

安期妈妈给我准备了食物，她们母女长得太相像了。我环顾四周，这里应该是她们的家，非常整洁的木房子，烧着炕，房间里非常温暖。不过，这家里却没有男主人，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原来，我昏迷后不久，外出归来的安期妈妈刚好开着雪地摩托路过，就把我带回了家，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里是哪里？”我问。

“在山里，你的腿冻坏了，休息两天能走路了，我就送你出去。这两天，你就乖乖待在房间里，哪也别去。”安期妈妈回答。

“妈妈，他的腿受伤很厉害，两天就能恢复吗？”安期问。

“恢复不了也要离开。”安期妈妈又说道。

我想观察一下自己的腿，可当我想抬腿时，根本抬不起来，我的左侧小腿毫无知觉，只看到表皮一片通红。

“妈妈，让莫先生来看看吧。”安期哀求，妈妈这次没有反驳。

天黑之前，安期妈妈领着一位蓄有长须的人来到家里，他是这里唯一的医生。莫先生给我号了脉，又拿一种很特别的灯光照了照我的小腿。“情况不妙，时间太久，冻坏了。”莫先生摇头说。他吩咐我拿水袋多捂捂腿，给我煎些血液循环的中药服用，能不能康复，看天意。

那时，腿能不能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留下来了。

再谨遵医嘱一周后，我的腿还没有变好的迹象，反而局部开始出现溃烂。“不能老在家里待着，我带你出去走走，可能要多活动，才有助于复原呢。”阳光明媚的午后，安期对我说，她妈妈外出不在家。

这是我第一次走出房子。然，接下来我将看到的景象，足以让我短暂忘却身体上的疼痛。山腰间的古老村庄，四面群山环绕，大约有近50户人家居住在此，都是木制房屋，像穿越回了中世纪之前，现代版的世外桃源。

安期说，山叫禹蒙山，村子叫禹蒙镇。

2

禹，即是夏。禹之后，启继位，启之后，王位传子太康。太康执政不善，导致东夷族趁虚而入，一路高歌猛进，为首的将领叫后羿。太康仓皇降旨，命令族里的一位年轻勇士到蒙地抗敌，蒙，即是当时这里的地名，所以这位临危受命的勇士，被称为“禹蒙王”。

禹蒙王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将领，不仅武艺超群，还擅长作战指挥，在兵力悬殊的条件下，他借助蒙地易守难攻的特点，与后羿拉锯战，持续数月难分上下。后羿长途跋涉交战，粮草不足，无法打持久战，进退两难时，有部下进献“美人计”，用美丽的少女消耗禹蒙王的斗志。

妃霖是当时东夷族最美的女子，擅长歌舞，是实施“美人计”的最佳人选，这是一道难解的题，因为后羿深爱着妃霖，左手是爱人，右手是江山，后羿迟迟不肯下决定。

“大王，为了东夷族，我心甘情愿。”妃霖说，东夷族的命运都握在大王的手里，我们一路迁徙，居无定所，没有一天安定的日子，是时候结束这样的生活了。

后羿没有答复她，但在当晚，妃霖自作决定，让后羿部下送自己去了蒙地。妃霖生而不凡，很快被蒙地的士兵俘获，献与禹蒙王。

“我是东夷族女子，误入蒙地，请大王宽恕。”妃霖坦诚自述，为博得信任，她献唱了《女娲》。流畅的编舞，优美的舞姿，即刻吸引住了禹蒙王。“你若是绣衣使者，我也认了。战争是男人之间的事，与女子不相干。”禹蒙王目不转睛盯着她。

每隔两天，妃霖会在深夜外出一次，去接头点，把情报传送给东夷族。一直持续两个月，从未被蒙地士兵发现。但真相是，在她第一次外出时，便已被士兵发现，士兵汇报给禹蒙王，但他选择了沉默，也不仅是沉默，他反而吩咐下属绕行，避免与她相撞见。

士兵们以为，禹蒙王是将计就计，故意让妃霖传送错误的情报，引诱后羿上钩。可恰恰结果相反，禹蒙王言出必行，按照原定计划作战，只是手握情报的后羿，犯了猜忌，认为这是禹蒙王的陷阱，偏偏没有依据情报而制定作战计划，结果局势依旧。

“你们东夷族的王，他只相信手中的利刃，他不相信任何人。”禹蒙王说。

“大王既然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为何不杀我？”妃霖回他。

“我说过，战争与女子不相干。”

“倘若我族人相信了情报，大王会如何应对？”妃霖问他。

“后羿攻占蒙地是迟早的事，我只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给我的王足够的时间寻找退路。”禹蒙王回答，世间竟有如此坦荡的男子。

“大王还是杀了我吧。我现在是东夷族的罪人。”妃霖哭诉着。

“不，有罪的是你的族人，你本可以置身事外的。”禹蒙王指尖轻触她的眉宇，两人凝视对方，拥抱在了一起。朝夕的相处，禹蒙王早已爱上了这位东夷族的美人，不仅是她的美貌，还有她的智慧和勇敢。妃霖同样爱上了禹蒙王，只是特别的身份，她选择隐匿真实的情感，否则，她将成为族人的叛徒。

那晚，妃霖没有去会见后羿部下。消息传至后羿，他怒火攻心，当夜雷雨交加，在天气最恶劣时，他率领大军，从四面包围蒙地，弓箭手爬到山巅之上，羽箭如雨，射向蒙地，同时步兵直捣黄龙，杀入蒙地腹地军营。其实在一个月前，禹蒙王就料到了结局，兵力得不到补充，他把剩下的人员都安排到蒙地外围，制造兵力充足的假像，但其实，腹地之中早已空空如也。蒙地易守亦难逃，在黎明时，山谷已遍地横尸。禹蒙王身受十多处重伤，悲壮死去。妃霖得知禹蒙王牺牲后，在东夷族进驻蒙地前，自缢而亡，她没有其他的选择项。

后羿占领蒙地后，得知了真相，他命令人把禹蒙王和妃霖合葬，并在山下修筑了陵墓。很多年后，山上莫名长出一片茶林，香醇满山，后人以为禹蒙王和妃霖一直保佑着蒙地，就依此给茶树取名禹蒙妃霖。蒙地也更名为禹蒙，这座山冢跟着叫禹蒙山，这里的村落叫禹蒙镇，世代沿袭。

禹蒙镇还流传着另一版本的传说，后羿攻下蒙地后，发现心爱的女人妃霖已死，便下令屠城陪葬，一夜之间，蒙地血流成河。后来后羿夺取了夏的政权，但是却没有称王，原因是每至深夜，后羿总会不间断地梦见蒙地的万千亡魂来索命，这是不祥之兆啊！于是后羿放弃自己当王，而是把太康的弟弟中康立为王，自己带着部队回到蒙地，凿山掘地百尺，设十八层，将蒙地族人的尸骨分类分层埋葬入土，重新厚葬，并派兵驻守。后人称之为“十八层地狱”。

但在后羿死后，每逢暴风骤雨的夜晚，蒙地就会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喊声，直叫人毛骨悚然，有人说这是地狱里的冤魂在呐喊。

3

“禹蒙妃霖从不外售，所以外面的人知道的很少，而且禹蒙妃霖的茶树在别的地方生长不下去。”安期告诉我，她带我爬上禹蒙山，采摘茶树。这已经是第二年3月了，我在禹蒙镇居住了半年之久，我的小腿没保得住，做了截肢，不过莫先生给我制作了假肢，虽然是木质的，却非常轻巧管用，他兼有扁鹊和鲁班的才能呢。

“煮禹蒙妃霖茶的水，要用黄海之水蒸馏，这样能获得人间最难忘的口感。”安期继续说。

“这么多年，没人来过这里吗？”我问。

“我妈妈说，她就遇到过两个误闯入这里的人，其中一个人就是你。”

“另外一个呢？”

“是我爸爸。”她回答。安期妈妈是禹蒙妃霖的继承人，她发过誓言，永远不能离开这片地方，下一个继承人是安期，禹蒙妃霖只能女子继承。安期妈妈从来没有讲过她爸爸的事，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又在哪里。

“这山下就是禹蒙王和妃霖的陵墓吗？”我问她。

“对啊。入口就在山下，由守陵人看守。”她回答。

采摘完茶叶后，她带我去看了一眼陵墓，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四周杂草丛生，唯独坟冢上干干净净。我们和安期妈妈前后脚到家，安期妈妈今天外出了，她买回来一些物品，我当时就知道了，这些是为我准备的，我是时候要离开了。

“妈妈，他可以不走吗？”安期说，豌豆大的泪滚滚落下。她又转身问我，“万里，你想走吗？”

我不想走。我心里回答她，嘴上忍住没有说出口。

“他必须要走，这个月十五，是超级月圆之夜。”安期妈妈回答。

在我逗留的半年里，经历过许多个雨夜，安琪妈妈会嘱咐我，不管听到外面的任何声音，都不要出门去，躲在被子里，等雨停了就好。起初，我不明其意，一直到快过年的那一次，禹蒙镇突下暴雨，电闪雷鸣彻夜回荡在山谷里，久久不能停歇。

这晚，我听到了传说中的“冤魂呐喊”，也就是这里的居民所说的地狱之音。我无法准确地描述这种声音，仿佛各种哀嚎声叠加在一起，掺杂着雷暴声、哭泣声、呐喊声和疼痛声，还有马叫声、火烧声，悲壮又凄凉，听着听着，我竟然泪如雨下。

难道传说应验了吗？

“我失踪太久，该回队里汇合了。”我回答。山下的积雪已慢慢融化，我整理自己的行囊，准备明天一早就离开，带着我已制备好的岩石和土壤样本。

就在三个月前，我修好了指南针，但是它却不听使唤，经常性地发生磁场异动。我用随身携带的小型勘测仪，检测出这里地表之下，存在丰富的剩磁，我大胆推测是古地磁。

“我想，我解开了禹蒙镇的千年之谜，关于地狱之音。”这晚，我对安期说。

大约是从三迭纪开始，距今2.5亿年，禹蒙镇一直保存着最原始的古地磁，拥有着最强地表磁场，这是揭开“冤魂呐喊”的关键证据。

人世间当然不存在鬼魂，每到暴风骤雨之夜，禹蒙镇独有的地狱之音，其实是这里的古磁剩磁在作祟，千年以前，处在乱战之中的禹蒙镇，恰巧在某个暴风雨天气下，发生过一场大型的战争与杀戮，而当时这座山的岩石成分主要是石英，与蕴藏着丰富的古磁剩磁结合，形成了电磁录像的自然条件，将千年之前的战乱保存下来，尔后在特定的天气条件下，“录像”就会被“播放”。

这场被大自然记录的战争，极有可能就是口口相传的后羿攻破蒙地的最后一战，蒙地百姓全民皆兵，誓死守护家园，顽强地抵御势不可挡的后羿大军，最后全部牺牲。

“我只是不明白，这和超级月亮有什么关系？”我自问道。三天后，就是十五月圆日。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故事，也是传说的一部分，我和我妈妈都没有见过。”安期回答。她说，每逢超级月圆之夜，禹蒙镇都会下雷暴雨，还会发洪水，地狱会显现在人间。

“如果传说是真的，禹蒙镇岂不是大难临头，你们不躲避吗？”我问。

“已经从山谷躲避到山腰啦！”安期回答。是啊，千年以前，这里的原住民住在山谷里。

这反而显得，我像一个临阵脱逃的士兵。

“万里，你会想我吗？”安期问我。

“当然会了。”

“可是，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安期说。

4

我手握着一盒禹蒙妃霖，里面的每一片茶叶都经过安期的精心挑选，从不外售，并不意味着不能赠送。安期妈妈开着山地摩托车，载着我，我们先翻到山背面，再往山下。

山上的路非常狭窄，坑坑洼洼，尽管安期妈妈已经行驶得很缓慢，但坐在车上依然感觉到颠簸不停。在去山下的途中，我听到了越来越清晰的海浪声。

在山下，我又看到了陵墓，这次靠得很近，我看到一位中年男子，身披貂毛，头戴鸭绒帽，他站在陵墓入口处，一动不动望着我们，我也望着他，他就是这里的守陵人吧。

“忘掉这里的一切，在外面永远不要提起，也永远别回来。”安期妈妈吩咐我。在连续行驶了6个小时后，我们来到海边，她说下午三点，会来一艘船送我去对岸。

这海，便是黄海。

“我会想你们的。”我突然说出口。

“我们也会想你。”她回答我。

下午三点，船迟迟没有来。

“我不回山上，我在山下过一夜，明天我自己离开。”我主动说。

安期妈妈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她载着我返程，在山下，我自己下了车。

进山里的入口很隐蔽，要先穿过一片灌木丛，再从一个山洞穿过去，最后淌过一片沼泽地，而我就困在了沼泽地，不敢用力，尽量保持平静，这样会减慢下沉的速度，直到有人经过。

一直到天黑，沼泽已淹没到我的夹肢窝，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是守陵人。他将一根藤条一端扔到我手边，另一端悬挂在树干上，从而我拉起。我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我总是能遇到贵人。

“船没来吗？”他开口问我，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点点头，跟着他来到一间木屋子。这房子30平米大小，客厅、厨房、卧室都在一块，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他脱下貂毛，简单在地上铺了地板床，并给我示意，这是今晚我睡觉的地方。

守陵人姓王，我喊他王叔。

“你是不是喜欢安期？”王叔直接问我，他说，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每次安期带我来采摘禹蒙妃霖，他都知道，也都看见了。但是，喜欢一个人是要舍得付出代价，比如赌上一生的时间。

“你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次次都能化险为夷。”王叔又说，原来，安期妈妈早就预料到，我过不去沼泽地，偷偷通知王叔来救的我。

“王叔，你喜欢安期妈妈吧？”我也直接说道，同理而已。今天在山下时，他是在看她，视线跟着摩托车，未曾脱离。

“我是安期的父亲。”王叔回答，但只能是永远的秘密。

二十年前，野外摄影师的他误入禹蒙镇，和安期妈妈相遇，一个才华横溢，一个年轻貌美，两人一见钟情。他俩的爱情没有得到这里的人们认可，他想带她走，可她肩负着继承人的使命，不能离开，可他不被这里接纳，不能留下。

“好在她怀了身孕，我和禹蒙镇的长者进行谈判，只要让我留下来，守护我爱的人，让我付出什么都可以。”王叔边回忆边说，适逢老守陵人病故，只要我接替守陵人的工作，就能永久留在这里，但是禹蒙镇有一条组训，守陵人和继承人不能结为夫妻，这里的人敬畏传说，那片山上，容不下第二对恋人。

原来，是他赌上了一生的时间。

“你没留下来，是因为你不够勇敢。”王叔对我说。如果一个人不够勇敢，是因为还没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是啊，我为什么要当一个逃兵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山敲响了安期的家门。

“你怎么又回来啦？这里很危险！”安期开门，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怕危险，我怕没有和你们一起面对。”我回答她。

在门槛两边，我们凝视着对方，我抬起手，指尖轻触她的眉宇，那里有一跟绒毛。我们拥抱在了一起。

5

十五月圆夜。

一颗火红色、庞大的月亮从天边升起，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及，随着月亮爬升，禹蒙镇出现了异常，山谷的空中，乌云密布，随即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骤雨即将到来。

更为可怕的是，本该平静的海面开始蠢蠢欲动，一浪高过一浪，扑岸而来，大地也随之晃动，似地震。多重危险因素的叠加之下，人们不知道应该躲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才算最安全，禹蒙镇陷入了混乱之中。

当月亮悬于禹蒙镇上空时，抬头仰望，群山环抱，像一口倒置的水井，月如井中月。突然地，天空一声炸雷，暴雨倾盆而下，狂风席卷而来，折断了无数的树干。

不能回谷底，史无前例的月球引力，会牵引海浪倒灌山谷，传说中的山谷洪水，正是其理；也不能爬去山巅，越往上风越大，且如果地震越发凶猛，待在山巅是死路一条。不能上，不能下，只能坐以待毙。

而在地表上，那来自地狱的冤魂之声又开始萦绕整个禹蒙镇。

一定要找到声源和光影的发生位置。我心中暗想。

“大家去山谷吧，在洪水来前，逃离这里。”莫先生提议说。此时，家家户户都聚拢在一起，近百人，商量着对策。

由王叔带路，大家提着灯，拿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跟着。王叔带领大家抄了一条小道，虽然狭长，但还算安全。约过了两小时，大家终于抵达山谷，可突然地，脚下的地面开始震裂，大家纷纷逃离，倚山而站着，转瞬之间，山谷中央塌陷出一个四四方方、长宽约有50米大小的窟窿！

“万里——”我听到安期在喊我，可回头不见人影，原来，惊慌失措的她忘了逃离，坠入到窟窿中！我解开绑在腰间的藤条，爬下去救她，同步地，山谷四周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电磁放电现象，如魔法一般，将大家包围其中，而窟窿的上空，突现出一个电磁旋涡，且越来越大！整座山谷也因此被照亮。

我延着藤条，来到窟窿深处，安期蹲在原地，紧闭着双眼，浑身打颤。我驼起她，来不及安慰，顺着藤条往上爬，我们的发丝飘动着，我感觉到身体非常轻盈，看来头顶的电磁旋涡，与窟窿之间，形成了某种超强磁场。就在我爬上地面后，窟窿处的地面轰然倒塌，凹陷深度近十米，紧跟着，一阵光电略过，窟窿内涌现出一群士兵的影子，像从地下爬上来，他们有人手持兵器，有人身骑战马，向着人群奔涌而来，并伴随着马蹄声、嘶吼声……

安期抱住我，亲吻了我的脸。

我愣在原地，此时的景象和我推测的一样，只是我不能立刻跟大家解释清楚。

这群士兵，正是后羿率领的东夷族，和禹蒙王带领的蒙地勇士，他们在此处厮杀，被大自然录像、保存。这窟窿，便是当年埋葬尸体的尸坑，由于超级月亮的引力作用，海水冲击地壳，导致此处塌陷。那电磁旋涡，是雷电与古地磁相互作用的结果，并形成超强的局部磁场。

“快回山腰。”王叔吼道。

我看到海水正从入口处汹涌而来。

我们只好又原路返回，同时祈祷着月亮早点偏移，只要不出现在禹蒙镇上空，所有的灾难便都会过去，可是，当我们回到山腰的村落后，看到的只有一片废墟，最大的灾难已经发生。

一直到后半夜，禹蒙镇才恢复宁静。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大家围着篝火取暖，安期妈妈先说道，在我揭开所有谜团后。

“我会把坟墓铲平，毁掉入口。”王叔跟着说。

“那禹蒙妃霖呢？它在其他地方活不下去的。”安期哭着说。

“我们总要舍弃一些东西，为了向前看。”莫先生说。

这次大家没有重建禹蒙镇，莫先生说得对，传说已被揭开，守护的使命就算完成了，离开这里，尘归尘，土归土，一切自有定数。可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安期一家却留了下来。安期妈妈说，过去二十年，他们从未相认，现在只想在这片净土之上，享受天伦之乐，其次，禹蒙妃霖需要被养护，如果茶都没了，传说又如何流传下去呢。

“你要去奔赴你的前程，我也要奔赴我的前程，我想把禹蒙妃霖的茶叶推向全世界！”送别时，安期对我说。

“我会回来看你的。”我回她。

7

在日记本的最后几页上，万里叔叔写下了故事结局：

那日，我乘船离开，在海上睡了一觉，醒来时船已靠岸，我后悔至极，没有记得住方向。往后的日子里，我信守承诺，从未对人提起过禹蒙镇。我去北方找过很多次，没有人听说过那里，那日之后，它就消失了，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曾怀疑自己，这是不是我做的一场漫长的梦。可我腿上的假肢偏偏又提醒着我，这一切真的发生过。人生啊，哪有那么多的前程要奔赴，遇见一个人，她就是唯一想要的奔赴。当我想她时，我就拿出她送我的禹蒙妃霖，泡一杯茶，望向北边，她为什么没有推广禹蒙妃霖呢？如果她推广了，我就能找到她。

我想到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毁掉了入口，也毁掉了出口，和禹蒙镇一起隐匿。如果有来生，遇见想要保护的人，请记得要勇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