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偶遇
被西湖边一张书桌麻缠近三月,定下小长假返乡,虽不会‘没羞没臊’地雀跃,但心底的兴奋还是按捺不住,提早几天订票、购物,在办公室像一只聒噪的鸟时不时满面春风地亮几句乡音,办公室同事调侃我又要去吹海风吃海鲜了。
从住地打车到闻名遐迩的吴山脚下坐车,大巴越钱塘二桥,经杭甬高速后,宁波至舟山跨海大桥由远及近一览无余,透过车窗我凝望雄踞海上绮丽的大桥和桥下波澜不惊的浪。
远处云海衔接,黄昏前日落未落时的阳光,那种黄澄澄紫蓝蓝的娇美与海桀骜不驯的天性互为交缠。车经连接富翅和册子两渔岛的桃夭门大桥——双塔双索面混合式斜拉桥时,一队晚霞正好聚焦于船坞,两艘商船打造中的繁忙景象博人眼球,吸引的不仅仅我,隔着车窗远眺的乘客不在少数。坐我后头两排的乘客没有一个闲着,手机对准船坞和海上落日拍照的响声此起彼伏,他们操着相同的口音,声音虽然被刻意压低但听上去分明有小欢喜、小激动。我想,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靠近大海,第一次看到船坞上未完成的船体。他们中有个自称已娶妻生子落户舟山的人,他尽自己所见所闻向同乡轻声介绍着,也解答着全国唯一群岛城市——孤悬海外的舟山交通从完全船运到大桥改变出行的现状,顺带教了几句生活中频繁用到的海上日常用语。尽管那群爷们用方言小声议论,间或赞同地笑笑,我这一向对语言敏感的人,还是从后排的交谈中听出他们来自北京的毗邻地区。
这时,一队海鸟飞进暮霭,在白昼余时不多的海空滑翔,像是分头衔去粉彩的胭脂将天空涂亮,又像是被天边缀金的云彩点燃披上了轻盈的云霓。许是为自己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期待,许是平生初见弓背不倦的浪和阔远无际的海,远道而来的几位汉子轻漾的笑容涨起、发亮的同时,对未来不确定的担心和不安的神情一闪而过,虽没有在脸上停留许久,恰被我回头瞅见了。
汽车到站,跳下大巴排队等候出租车时,见刚才那几个北方乘客已先与我走在前头,他们个个背上摞着两床扎紧的被子,被子上方叠放着塑料桶、脸盆,盆里堆放着快餐盒、碗筷,我想那几个农民工将今后简便的生活一股脑背在身上了。他们中只有最年轻戴眼镜的小伙子,拖着一个帆布拉杆箱,他伸出手接过比他年长的同行者的小件行李搁在拉杆箱上,一手提着一个装有几本旧书的网兜,那网兜的颜色差不多掉光了,残留得只依稀看出原本是粉白相间。那样的网兜,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去杭州读书时也用过,后来出门旅行用上了箱包,网兜被淘汰又如何留在了没有片言只语的历史垃圾堆里,已然没有任何记忆了。
刚才在大巴车上,从后排几位的对话中我料想他们是经老乡介绍到海岛务工的,上前一问证实了我的猜想。他们被老乡带到岛上,要去一个国家建设项目工地打工,公司将为他们提供住房和一日三餐。我特意问了问‘眼镜先生’,为啥千里迢迢地带一摞书?他推了推一只支架用膏药布缠住的眼镜,面带羞涩地说:到了舟山,说不定能将中学时写诗的爱好捡回来。他说以后每天见到传说中的大海,它如此渺然如此宏阔,肯定会让他这个高考落第生生出许多诗意的遐想。他还不好意思地跟我说道,他们几个在杭州坐舟山大巴时,一路心里还是没底,害怕第一次上海岛会被爱使性子的海风刮倒。我说,你,你们不都端端地站着吗?他和哥几个看了看脚下伸展的大地都笑了,每个人的脸上浮起自信和舒朗。
今年春上,随市里新四军研究会去大鱼山岛祭拜1944年海上激战中牺牲的抗日英雄,完事后我登高眺望,不远处基地机械林立管道蜿蜒的现代化气息扑面而来。我仿佛看到那个南下谋生的‘眼镜先生’,穿着海蓝色工装腋下夹着诗书,正和他的冀北老乡有说有笑地穿过硕大的基地,那群北方男人的腋下夹着春天令人心旷神怡的海风,夹着灰鳖洋海域寥阔蔚蓝的长空,也夹着冀北故乡浓浓的乡音。
2.‘骆驼祥子’
踏上两个多月未归的岸,大包小包,拎着别人的城市探访家乡。这时候,夜幕初垂,拉我的三轮车师傅听说我别家许久,问我愿不愿意在海边兜兜风,看看码头、大排档和海景,我想也没想“嗯”了一下,同时打量了一下这个相机揽生意揽得恰到好处的与众不同的人力车夫。
清寂的月光下,魁梧的外乡男子胯下的车速由快而慢,他喋喋不休地向一个回到世居地的女人热忱地介绍拂过他衣襟的海风和他五年多的离岸生活。我提出异议,我说我们现在不是在岸上吗?师傅执拗地认为,他原来种地的冀北才是远离大海的岸,而眼下在舟山可以说脚下每天拉着一块岛,行进在海风宽敞的口袋里。他看似平常的一句话,让我领略到一个凭力气扛活的粗人不经意间散发的气韵。我当即夸他凭力气养家糊口,但说话的文采却不比文人逊色。他回头瞅了我一眼,说我先前拦车时操着一口普通话,且衣着简单,头发不染不烫,脸也是原创,以为“阿姨”同他一样也是外地到岛上讨生计的人,他甚至以为我是不远千里来海岛做住家保姆或医院护工的远乡人。
听人这么说笑着毫无顾忌地打量、评析我,我禁不住笑出了声,这个健谈风趣的年轻车夫,多少令我这个翘着二郎腿的乘客有点意外。坐在三轮车上,毕竟我是‘雇主’,他是‘雇工’,我没想到一个干蛮力活的人非但没有向‘雇主’献媚,说几句好听的恭维话拍拍‘老板’的马屁,反而是他这个夏天晒骄阳、冬天扛寒风的苦力,将我这个耍笔杆的好生评判了一顿,我顿时觉得眼前这个凭力气吃饭的‘雇工’不一般,毫无疑问,他也是我这辈子碰到过的人力车夫里最能侃的。他说他小时候跟着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叔,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去看老舍的电影《骆驼祥子》,六岁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城里还有‘洋车’那玩意儿。从此,他心里种下一个愿望:长大后走出大山去城里给人拉车。他二爷爷解放前念过几年书,给乡下有钱人做过账房先生,算是冀北农村旧时的体面人,据此否决了侄孙的宏大愿望。那个戴瓜皮帽、民国时期还留马尾巴辫子的小老头,解放后不做账房先生了,他想做什么也由不得他了。老头经常因为运动被勒令到田头村口,戴上一块自己用毛笔书写名字的牌牌,任村里村外乡民批判他、声讨他。不过,二爷爷还是‘贼心不死’,挨斗之余稍有空,逮着一帮在野地撒欢的族孙,明里暗里就给孩儿们灌输一通做老师、做官、做买卖的成长史教育。
“那你二爷爷对你想做个拉车的理想是咋看的呢?”我好奇地问道。
“胡子一撅,扬长而去”,跑得正欢的师傅干练地说道。
“那你为啥还喜欢拉车?毕竟,这是靠风雨无阻出力气而挣钱又不多的活。”我直白地说道。
“拉车能结识各种各样人,比种地简单,没什么风险。钱嘛,比去厂里打一份工总归多一点,而且自由,病了累了想躺就躺,想家了想冀北那片黄灿灿的麦地了,走就是,谁也管不着。”他回头朝我微微一笑真诚地说道,“我说我挺幸福,你相信吗?”
我没想到答案居然是这样,如此简洁又如此生动的答辩词从一个满大街踏车来养活老家一大家子的‘脚夫’嘴里说出,我不稀罕不欣赏还真做不到。
“阿姨,你不会认为拉车没出息,跑那么远路来海岛伺候一辆人力车,是…是在挥霍青春嘛!”小师傅见我不吭声,扭过头来反问我,听得出他那一声轻唤“阿姨”是学了岛上人发音的,是e yi,而不是a yi。
“不不不,有坐车的就有拉车的,没有劳动者,何来思想者?”
我晓得面对一个年轻人的诘问,我晓得我的回答听上去多少有点敷衍。我这人一遇大道理就不善言辞,此刻少言寡语的我内心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开脱自己。耍笔杆子的还说不过拉车子的,看来我的修炼还远远不够,我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幸亏风趣活泼的小师傅没回头看我,要不然他会以为我真的认为他拉车跑路是挥霍光阴浪费青春呢!其实,我想告诉弓背拉车的侃哥,他特别能敞开自己内心,也特别能走近别人内心,拉近人间距离,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且作为他的乘客,我很享受那种大陆北地气息勉力地与东南大海音节相撞相融中舌尖与齿根的律动,不过这话我没好意思说。
岸上,年轻的小师傅他时而中速踏车,时而膝盖夸张地外八着低速溜车,还不时地回头问我某个词汇的地域发音是否准确,我夸赞他的北方腔调里已有了我们岛际篷帆的特色。小师傅很开心,他载着我特意到新近移设到码头边人声鼎沸的大排档缓缓兜了壹圈,咱俩还披着月色坐在三轮车上,静静地听了一段东北大老爷们背着麦克风的男低音:天边飘来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小寒那天,起了北风。华灯绽放前,我又在半岛现身,下了长途车在码头边欲搭乘出租车回家而东张西望时,一辆三轮车突然挡在身后,我还没来得及表达一下谢绝意思,脚旁的行李已经被拉车的师傅拎上了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三轮车,我只好随他坐进人力车,将布做的印有广告词的斗篷拉起挡风。随着三轮车的轻跌微颠,我望着小师傅夸张地外八着膝盖踏车的模样儿,不由地想起半年前拉过我的那个能说会道的冀北小兄弟。
“还骑三轮车呐!”我望着他阔阔的脊背问道。
他猛蹬了一下说,他买了辆二手车,驾照已经考出来了,他准备在岛上开网约车。
“那么说,以后我在码头边乘三轮车就等不到你了?”我有点半信半疑,觉得他一个“每天拉着一块岛”为生计奔波在路上的人,何来时间去考学汽车驾驶?
他憨憨地笑笑说在马路边早就认出了我,所以就不经我同意把我的行李拎上三轮车上了。小师傅这回载着我,照例去华灯初放的大排档弯了弯,还在老城兜了大半圈,一路上叨叨絮絮跟我说老家七岁的儿子来了舟山,就不愿意跟奶奶一起回老家。他说他儿子一来就喜欢上了海鲜,很快融入了本土小家伙群,比同来的奶奶、母亲更快适应了渔岛的生活,小家伙还几次三番缠着初来乍到的母亲带他去沙滩、去泥涂,一起捡贝壳、寻海螺、逮跳跳鱼。
三轮车师傅和他儿子对海岛由衷的热爱,使我突然有了写诗的冲动。我想,如果假以时日,我要做个出游图:走鸟岛五峙山,游抗英古炮台,北游枸杞嵊山岛,南看蚂蚁桃花岛。我也可以像年少时那样,走近铺满乌卵石的童话般的海滩,一遍遍倾听海浪的絮语、海风的呢喃,捡拾大海的馈赠,然后阳光下即食一锅东海风味的鲜美蛤蜊汤……三轮车拉我到家门口时,我已经将一首短诗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小师傅还跟上趟子一样,把我的东西一件件从三轮车上拿下来,交到我手里,然后调转车头,脚一蹬踏车板,扬着手笑着同我说再见。
这几年,大街上的三轮车已停止运营了,我除了惦念招手即来的三轮车方便于民外,还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在人力车夫和段子手之间自如转换的冀北小兄弟。
写于2021年秋,2025年2月末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