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徘徊的心灵·刘若强家书(1)
亲爱的玉芳:
您好!当我从昏迷中慢慢醒过来,已经是这一天的深夜了。我没想到在这场大规模的演习中,一个战士竟然飞溅着鲜血,倒在了我的枪口之下,即惊又吓让我昏迷了这么长时间!更没有想到,我还顺利地回到了军营,躺到在了部队上的帐篷中。
硬硬的行军床与我和衣而睡的样子,使我很快回忆起昨天在演习过程中那血腥可怕的一幕!我从床上坐起来,惊慌失措地环顾着昏暗中的四周。借助帐篷上小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这才明白,自己被关进了禁闭室!显然,那个战士已经死在了我的枪口之下。否则,我不会享受到这种待遇!我下意识地就抬起了双手,昏暗中我手上的血渍没有了,但身上的依然存在。我赶紧扒下了军上衣,扔在了地下。
我实在是弄不明白,我的手枪里面怎么会射出一颗真正的子弹!这是不是有人想偷偷地陷害我刘若强?不可能!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般情况之下不会有人这样去做!
此时正夜深人静,除了帐篷外面哨兵那轻轻走动的脚步声外,我什么也听不到。我重新躺下,追忆着昨天的每一个细节。可是我却没有回忆起那个倒下的战士在相貌上的点滴模样。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难道说,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准备去接受军事法庭对我的审判?忽然我想起了逃走!
我为什么要逃走?莫非仅仅是为了不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不行,我不能逃走,我就是被审判,或者被枪毙,我也要想尽办法,弄清这件事的真像!那颗真的子弹到底是怎么装到我手枪里面去的!不然的话我刘若强将会死不暝目!主意拿定之后,我又慢慢地躺了下来,很快又睡了过去。
当我再一次从帐篷里醒过来,是被人用力推醒的。我猛然从床上坐起,想不到出现在我面前是容达贡和叶子江。我立即紧紧地握住了他们两人的手,流出了激动的泪水。他们劝了我几句,给我带来了部队上的早餐,一个雪白大的馒头和一碗稀饭,还有两片薄薄的咸菜。
可是此时此刻,我一点东西也不想吃。刘若强,这一次你无论如何也要勇敢地挺住,我们和所有的战士们一样,甚至就连贺师长和陈政委也知道,你是无辜的。但这次人员伤亡的事故,毕竟是在两军对垒的军事演习之中发生的,又是在军区首长们眼前出现的,所以军区已经插手了。请你放心,这件事情的真象一定会水落石出。你目前也只能继续耐心等待。面对叶子江和容达贡的劝慰,我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想说。因为事情已经在明摆着,我刘若强没有任何的理由也没有点滴的必要,冲着那个不认识的战士射出一颗真正的子弹!
谁也弄不明白,正常情况之下,你的手枪应该是空的。但,里面不仅有子弹,而且只有一发!叶子江不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说,我也感到很奇怪,演习前是我亲自把手枪的子弹清空的,而且还一直带在我的身上。刘若强,你说得不对,在我们帮助那个地方部队野战医院往我们师搬迁的那一整天,我们就没有佩带任何武器。容达贡说出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我。不错,那天我和我们班的战士,确实都没有佩带任何武器。
我连忙抓住容达贡和叶子江的手就说,你们把这一情况反映给贺师长了没有?还没有。那你们应该赶快把这一情况反映给贺师长呀,不,最好是反映到军区里,或者是直接反映给赫营长。叶子江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很对,我们应该赶快回去找到赫营长,也好把这个情况向他反映一下。我立即就反应了过来,这样说,赫营长他还没有离开我们师?你说得对,我们这就回去向赫营长去反映。说着两人和我打上了一声招呼,起身就离开了这里。
既然容达贡和叶子江一回去,就能证明我刘若强是清白的,我也就没有悲观失望的任何理由了。我拿起了馒头,端起了那碗稀饭,就吃了起来。我很希望赫营长能来看望我一下。然而,遗憾的是赫营长和贺师长都没有来,甚至连容达贡和叶子江也没有来!
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肯定是遇到大麻烦了。我的猜测得一点也不错,第三天早晨,我就被两个戴着锃亮头盔的战士带出了帐篷,把我押上了一辆有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武汉军区军事法庭”的敞棚军用吉普车。
我欲哭无泪,全身紧张。在上军车之前,我努力地镇定着自己,环顾着四周望了望。这才发现,原来那成排成片威武雄壮的火炮、装甲车以及一排一排坦克早就已经无影无踪了。那片林立的帐篷也已撤得差不多了,只有少数的几座帐篷正让少数的几个军人在拆除着。我一阵心酸,看起来我刘若强一旦要是被押解到军事法庭上,就再也没有人来关心我了!
刘若强
1978.10.19.
亲爱的玉芳:
您好!我被押解到军区的军事法庭之后,只是被法庭人员简单地问了问在演习过程中伤人的经过,连上诉的机会都没有给我,我接着就被军事法庭正式羁押了起来。玉芳,虽然我遭受到了一生中最严重的打击,但是我却暗暗地下定了决心,接下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我还要想办法把信给你一直写下去,以此来排遣自己心中的那些郁闷与不安!
我被押解到武汉军区军事法庭一个多月之后,这才开庭对我进行了审判,只有少数的几个审判人员,和简单得再也没法简单的审判程序。我就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弄着,很快审判长就大声地对我进行当庭宣判,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九七四部队的现役战士刘若强,在一九七八年十月份的一次军事演习中,没有严格按照部队上的安全规定,在演习之前没有严格检查所使用武器弹药是否正常,致使九七三部队的战士罗中和在演习中中弹死亡。根据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法律条例第×款第×条,经武汉军区军事法庭的反复审议,报请上级军事法庭正式批准,本法庭依法一审决定对刘若强叛有期徒刑三年,开除军藉!从即日起执行!刘若强,如果你对本军事法庭的宣判不服,十五天之内,你可以向更高一级的军事法庭提起上诉!
什么?要判我有期徒刑三年?还要开除军藉?这么说,玉芳,我军人的资格被剥夺掉不说,还要让我在这一千多天的时间之内,没有自由,也见不到你,更是见不着赫小琴,甚至就连我的亲生父母也不能与我见面!我不知道该如何上诉,也不知怎么去上诉,更是弄不明白,我即使提请了要去上诉,改判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但是有一点我的心里非常清楚,参军之后我虽然吃了很多的苦头,也遇到了许多挫折,然而我毕竟取得了阶段性成功,我在给我父母的信中向他们提到过我入了党,还提成了副班长。老老实实的父亲和母亲,现在一定在为自己的儿子取得的这些成绩和进步,而感到高兴。可是,没想到他们的儿子现在却落拓到了这么一个悲惨而可怜的下场!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我真想在法庭上大声地疾呼上好几声,让所有的人都明白,自己是冤枉的!
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就老老实实地戴上了手铐,就被法警带了下去。因为种种迹象已经表明,所有的事情都在被一支无情的大手在操纵着,我如果执意反抗或者要继续审诉下去,说不定自己的下场将会更加悲惨!玉芳,也许是你和我之间的爱情在起着有力的作用,此时此刻我反倒清醒了许多,立即明白,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上点什么了。
于是我在监狱里给你写了一封信,把我在演习中致人死亡的事析,从容而真实地告诉了你,也好让你对我死去了那颗心。接下来,你就去勇敢而无碍地爱那个厂长的小公子吧!我刘若强三年出狱了之后,就是混好了,最多也只能象你哥哥以前说得那样,是一个拉车运货的二流子!
但是,有一点我是坚信无疑的,如果我们两个人真的彻底分手了,我刘若强还要将以你作为倾诉的对象,因为我毕竟是个有着丰富感情的人,我需要理解,更需要宣泄,也非常迫切地需要,有一个对其诉说的心中偶像!
给你写完了建议分手的信件发出去之后,我的身心就轻松了不少,因为我毕竟做了一件我应该做的事情。接下来,我同样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向他们坦言我在演习中伤人致死的事件,只是在信中告诉他们说,由于我在特务营里锻炼了一副好身手,中央军委的一个大首长相中了我,准备让我去北京担任一项更加重要的革命工作,所以在三年之内我不仅不能回家,而且也不可能与家里通信。希望爸爸和妈妈二老理解,并且原谅。
我的心里非常清楚,接下来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我只有老老实在狱中蹲下这三年了。因为事实已经证明,不管是对自己器重的赫营长,还是自己一直比较尊重的贺师长,显然他们都没有能力前来为我刘若强解脱掉这场牢獄之灾!
这个监狱的大环境还不错,空气中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窒息和浑浊,一日三餐甚至吃的比我们部队上的还要好,所缺少的,就是自由和自信。这天监狱长问我,刘若强,在你的服役期间,你准备想参加什么样的生产活动?我强笑着说,服从首长的安排。于是他们就安排我去干最重的活,装卸物资。这个监狱长年生产着一种装炮弹用的木质包装箱,因为产量有限,每个星期也就装上十七八卡车的货,还要卸下一车皮的木材,这点活对于我刘若强来讲,非常轻松。
由于我的个子比较高,监狱里的首长还建议让我参加监狱篮球队,刚开始我还有些不适应,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我抢篮板和投篮的准确率还是挺高的。去外单位参加比赛,以前我们监狱蓝球队从来没有赢过的球队,由于我的加盟竟然轻轻松松就赢了下来。篮球队队长非常高兴,说,我以后就是他们绝对的主力了。监狱图书馆有各种各样书籍,甚至比我们特务营的还要多。只要是没有事,我就坐在这里静静地看一看书。监狱每周还要放上一场电影,都是战争题材。想不到一个多月下来之后,我身上的坠肉增长了不少。
最近我看报纸时,深深感受到南部边境的小型冲突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激烈,局势也越来越紧张。我就在监狱里分别给赫营长写了信,也给军区黄司令员写过信,更是给贺师长写了信,坚决要求到前线上战场,用保卫祖国勇敢杀敌的实际行动,来赎清我在这次演习当中犯下的“罪行”。
到了最后,我到底在监狱里给这三位首长们写出了多少封这样的信?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心里却很明白,我所发出的信全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我真有点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我写给他们的信,被监狱里给扣下了。我先后两次找到过看守所长,得到的答复全都是否定的。我彻底绝望了,在看到了人世间的无情和市侩的同时,也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这些举动的愚蠢与可笑。
受过这一连串的打击之后,我在情绪上一落千丈,除了干好装卸工之外,我再也不去打什么篮球,也不去什么图书馆看书了,更不去操场上,去看什么电影了。在监狱里,我除了干装卸和吃饭之外,全部都躺在了床上。什么是清醒,什么是沉睡,还有什么是梦境,这对于我刘若强来讲,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在接下来的许许多多的日日夜夜里,我脑子里始终有着这么一个信念。我刘若强已经让人彻底地抛弃了,也被这个社会永远地唾弃了,被首长和战友们完全地淡忘了,更是被爱情无情地抛弃!虽然我也知道,父母永远也不会嫌弃他们自己的儿子!然而,有点遗憾的是,我在给他们的信中却没有敢把实情告诉他们,现在他们二老也许正在为自己的儿子干上了更加重要的工作,而感到自豪和骄傲呢。
想不到白发苍苍的父亲和老母亲,从北方来到监狱里看我来了!刚开始,我还有一点怀疑,当见到看守把当了一辈子教师的父母们领进牢房里的时候,我连忙哭泣着,叫了一声爸和妈,噗嗵一声就在他们的面前跪了下来……突然,一阵开启牢门的声音这才使我从这似真若假的梦幻之中清醒了过来,让我立即找到了真实的自己。可是我却有些弄不明白,刚才父母来到我身边的那番景象,这是发生在我沉睡之中的梦境里面呢,还是在我清醒之下飘逸出来的幻觉?
我坐在那里四顾茫然,很长时间也无法分得清楚……接下来在,在这种似梦如幻的虚拟之中,我看见了赫营长,也看到赫小琴,还见到了黄雨桐司令员,更是看见了我们的贺师长!尤其是当我在这种虚拟之下我见到了我最亲密的战友容达贡和叶子江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哭了一个昏天黑地。
当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要让我们出去放风时,这种美妙奇幻的一切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不行,我刘若强不能再以这种形式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显然三年的监狱生活过去之后,等待着我的无疑是偃蹇而潦倒的一生。我要是继续在这种如梦似幻的意识中活下去,我就是不会慢慢地疯掉,也肯定会彻底的傻掉。这样可不行,我必须要果断而勇敢地结束这一切!于是我又同意去打篮球,在更衣室中趁人们不防备,我偷偷地从一双旧球鞋的上面抽下了两根长长的鞋带,带回了囚室。
这天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就没有和同监狱的其他的人一块出去放风。当我确信在这间牢房当中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拿出了那两根鞋带。我刚准备要往窗子的把手上拴鞋带的时候,有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悲哀和恐怖,迅速地掠过了我的全身。难道说我刘若强就要这样默默地死去,不成?还差一个多月,我就要满二十三周岁了!要是父母突然之间接到了我死去的噩耗,白发苍苍的他们一定会痛不欲生,肯定会哭得心碎肠断。玉芳,相信你要是接到了我的死亡通知书,对于你的打击,同样也非常大巨!因为我们之间毕竟产生过真正的感情!
可是,现在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先彻底地自我解脱掉再说吧。我在这里的日子,简直是度日如年,我要是不抽上这个绝好的机会,毅然而然地离开这个绝望的世界,还要等待到何时呢?心中主意一定,我就把鞋带拴到了窗子的把手上,用颤抖着手牢牢地结上了一个死结,然后紧咬着牙关,就把脖子慢慢地挂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