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战争的创伤 ·刘若强家书(2)
亲爱的玉芳:
您好!从这封信开始,我就要和你说一说,我到马关去寻找赫小琴的详细经过。临走之前贺师长告诉我说,估计再过上五六天或者是七八天,我们九七四部队就要撤回到我们部队的原驻地。你从马关归队之前,最好先给我们部队打上个电话。如果我们部队全部撤走了,你就可以从马关直接回到部队原驻地。
我从附近的村镇上,乘上了最早去云南马关的公共汽车。想不到这辆破旧的公共汽车,从靖西开始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了一天多的时间,直到第二天的傍晚,这才来到了马关。好在我是个军人,刚刚经过战争的洗礼,否则我即是不被颠成了八块,也会累得腰酸背疼。车上坐有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家,他被汽车颠的顺着车窗嗷嗷地直吐。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一直在啼哭。我拿出糖块和水果给孩子吃,拿出了香烟给老人家抽,但是这并没有给他们减少多少痛苦。好在天黑之前我们终于来到了马关。
解放军同志,来到马关你准备上哪里去?下车之后,呕吐的老人看上去精神好多了。我连忙说,大爷,我来马关是想寻找一下我的战友。那你一定知道,你的战友住在了马关的什么地方了?我说,还不知道,得去打听。小伙子,天色这么晚了,你最好先到我家中住下来,等到明天再去打听,也不晚。
没想到老人家竟然是一个热心肠。我对他说,谢谢你了老人家,天还早,我还是去住旅店吧。小伙子,家里就我一个人,你不用客气。你要是信得过,你就跟我过去,我们一起喝上盅酒,啦嗒啦嗒。唉,一到了晚上这里就黑灯瞎火的,不好找。要不,就让我带着你去找?这里我很熟悉。
我一看到老人家今天算是吃定我了,还不如就跟着他到他的家里去看一看算了!老人一听我答应跟着他走,非常高兴,太好了,终于有人陪着我喝酒了!老人带上我穿过了一条大公路,顺着公路走了不长时间,就钻进了一条小胡同中。在这条弯弯曲曲胡同的最深处,在两间木板房前,他顺利地打开了锁。轻松而愉悦地说了一声,总算到家了!接着,他大大方方地推开了门,带着我就走进了他的家中。
家里非常简陋,除了两张床,再就是一大一小两张旧不拉几的木桌。大桌子纯属摆设,地下那张矮矮的桌子这才是吃饭时所用的。老人用劈柴点燃了炉灶,摸出一个小铝锅,从小水瓮里舀上点水,滔了滔米,做上了米饭。接着他从屋檐下摘下块腊肉和一串干菜叶,洗了洗,切了切,撒上了一点盐,然后一层肉一层菜地覆在了大米的上面。一会功夫,一股浓浓的米饭和干菜以及腊肉混合起来的香味,就扑向了我的鼻翼。小伙子你一定饿了吧?来来来,咱俩先喝着点。老人拿出一瓶白酒,摸过两只小碗,就把瓶里面的酒倒了个干干净净。我赶紧从包里掏出了给赫小琴带来的午餐罐肉头和凤尾鱼罐头,一一地起开,也摆放在了桌子上。
你的战友是不是来我们马关打仗的?老人端起酒碗,冲我示意一下,吱溜一声,碗里的酒就下去了一指。你猜得很对大爷,前段时间,你们这里的打仗打得热闹吗?可热闹哩,火箭炮映红了大半边天,到处是震耳朵的枪声炮声,比过大年还要热闹!
说话间,老人把小铝锅从炉子上端了下来,一股氤氲着特殊的香味,就扑鼻而来,让我直流口水。我拿起了筷子,挟起点饭菜就填进了嘴里。虽然干菜还带着一点苦涩,但是溶进了肉香和米香之后却散发出了一种非常特殊的香味。大伯,你做得饭太好吃了!既然好吃,那你就多吃点!突然老人又想起什么,当时的大部队全都住在镇的外面,也只有一家野战医院驻在镇中学。我忙说,大爷,我来就是要找野战医院里的战友。
这下巧了,那家野战医院里的人我都认识,明天一早我就领你去找。我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巧合,大爷,你怎么认得野战医院的人来?我从小就熟悉越南那边地形,所以我就担任了镇上支前担架队的队长。野战医院的伤员百分之九十,都是由我们担架队从战场上抬下来的。太好了,大伯,你认不认识野战医院里有一个叫赫小琴的外科女大夫?没料到老家人想了好长好长时间,最后他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姓赫?还叫赫小琴?不认识,我不认识。
我感到非常失望,但是又觉得这很正常,因为一个野战医院最少也得有近百个大夫护士,老人能认识上几个甚至是十几个人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老人一看我有一些不高兴,就哈哈哈哈地大笑了出来,小伙子,请你放心,只要你的战友还没有从我们马关撤走,明天一大早我只要带着你过去,就准能找着她!
第二天早上,下起了霏霏的细雨。我们随便地吃上点东西,老人从墙上拿下两件蓑衣,递给我一件,把唯一的一顶斗笠,就戴在了我的头上。我把斗笠又戴在了他的头上,说,大伯,我好歹地还有着一顶军帽。你年纪大了,要是让雨淋病了,那可是不值得。你就放心吧,小伙子,我有的戴。说着,老人从床底下抽出一个装化肥的透明塑料袋,从下面对掏起来,戴在了头上。
很快,我和老人冒着蒙蒙小雨,就一前一后地来到了镇中心那条泥泞的街道上。忽然间,我意识到我与老人家已经结交两天了,我还不知他老人家的尊姓大名呢。我立即问他,大爷,你老贵姓呀?我姓战,名叫战长海。好多年之前,我也是部队上的一个老兵,从抗日战争一直打完到了解放战争。等到全国解放了之后,我退役了。
我说小伙子,你别光咧着嘴冲我笑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连忙说,我叫刘若强。你说你叫什么?你叫刘若强?老人突然站了下来,扭过身子就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刚想要问一问,他为什么一听到我的名字,竟这么吃惊。突然他又问到我,你真的叫刘若强?这还有假?你老要是还不相信,我这里有士兵证。别别别,我相信,我相信!看上去,老人家的脸色突然间僵硬了起来,很象要哭出来。
我感到非常意外,刚想准备问一问老人家这是怎么了。谁知老人拉住我的手就说,孩子,我知道你是来找谁了!走,我这就带着你去找她。我感到奇怪,大爷,我们不是准备要到镇东面的部队野战医院去吗?你突然就拉着我往西边走去干什么?小伙子,你还问什么呀?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往前走,就行。老人家虽然说松开了我的手,但他却一直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一回。没有办法,我也只好紧紧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还刮起了呼呼的大风,大风把老人头上戴的透明塑料袋刮跑了。老人家却毫不顾及,依旧在泥泞的道路上,大步地带上我向西走去。我连忙跑出去,试图拣起被风刮跑的塑料袋,也好给老人戴上。可是拣到塑料袋之后,我却始终也没有赶上一直走在前面的老人。
远远地望去,雨水中的镇西边有着一大片白茫茫的树林,我实是有点弄不明白,这大下雨天的,他老人家领着我来这里干什么!穿过这片树林之后,前面兀然出现了一座烈士陵园,在蒙蒙的细雨之中,这座烈士陵园显得简陋肃穆,既没有松柏,也没有那高大镌有“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巨大纪念碑,只有几根用树木搭起来的大门,大门的一侧挂有着一块长长的牌子,上面赫然写着“自卫反击战革命烈士陵园”。我的心不由地猛然一紧,莫非赫小琴她已经牺牲了……但我转念一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就在昨天晚上,老人还说过他根本就不认识赫小琴!但令人不解地是,老人冒着这大的雨,领着我来这什么?在我思考犹豫之间,很快老人家就把我领到了一座透着雨水的新坟前。
我不由下意识看了看坟墓前那块小小的墓碑,只见上面浅浅地镌刻着:“革命烈士 张小琴之墓”。我立即明白,很有可能在赫小琴的父母离婚了之后,她就一直和她妈妈生活在一起,所以,不管是在户口薄上,还是在部队上的正式用名上,全都是在用张小琴这个名字。我的身心再也承受不了这一致命的打击了,冲着那座小小的坟墓,两腿一软,便跪在了泥泞的地上,凄惨地呼叫出了一声赫小琴,然后拌随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号啕大哭了起来。
刘若强
1979.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