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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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颤抖的心灵 ·刘若强家书(5)
亲爱的玉芳：
您好！叶子江被军事法庭枪毙了！在他临刑的这天，我在阿吉大妈家中是即没有吃，也没有喝，只是静静地躺在蒙古包里，紧紧地闭着两眼，用自己的这一独特的形式，来寄托对他的哀思。从理论上来讲，叶子江应该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而且他的行为还对我的身体也构成了严重的伤害，按理来讲，我应该在心里面恨他，才对。或许是战友的感情还在，我不仅对叶子一点也恨不起来，而且在我的心里对他还有着一种深深的愧疚和同情。
也是，如果我要是不到山西的榆次把叶子江从他老家叫回到部队上，或者我不变着法子让他和我一起调到内蒙赤峰，那就不可能，也就不会发生现在这种让人无法挽回的悲剧了！可是，目前这种奇怨大怼已经由我刘若强一手造成了，仅仅用悔恨和悲哀是弥补不了自己心灵上那永远的缺憾。不由地，我又回想起那天我去监狱里看叶子江时，所见到的悲惨情景……
叶子江一个人住在大大的死牢里，洁白的床单，洁白的墙壁，还有他那张枯白色的面孔。看管人员告诉我说，叶子江已经绝食第七天了，除了饮用少量的水之外，什么也不吃。我以为叶子江是想自行了断，原来他是以绝食为由，来要挟监狱方，想在最后时刻见一见自己的妻子和的孩子。监狱方答应了他这一要求，也给叶蕙兰发出了挂号信。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叶蕙兰却迟迟没有带着孩子们过来，是她不敢来呢，还是她无法走出家门？
我一走进牢房门，就拉起了叶子江的手，并紧紧地握了起来。叶子江戴着手铐脚镣，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死牢的床上，双腮塌陷，脸色苍白，唯有那双转动着的黑眼睛尚在证明他还活着。警卫员给我搬过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叶子江，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叶子江那静如秋水的眼睛里，这才渐渐地涌出了汪汪的泪水。
这不能怪你，其实这是我叶子江的命里面早就注定下的。我爸很早很早就告诉我说，我还没有出满月，爷爷喜欢得不行，抱着我当街就让一个瞎子来给我算命。没有料到，这个瞎子按照我的生辰八字掐着指头算了两三遍，这才对我的爷爷说，我是属命相克，早晚是一个进菜市口的货色！爷爷一听就烦了，他不仅没有给那个瞎子的算命钱，还赏了那个瞎子两个响亮的耳光。现在看起来，那个瞎子算得是再准不过。
这是叶子江在临死之前，用这种黑色的幽默来开我的心呢，还是真的发生过这件事。我不明白，也无法明白。但事已至此，任何好听或者安慰的话，都将会苍白无力。我只好对叶子江说，你不要绝食，要耐心地吃上点东西，在这里地好好等着。我刘若强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过来，我一回去这就带上司机去山西榆次去把叶蕙兰和你的两个孩子给你接过来。
谢谢你了，刘若强，来不及了！我已经接到了正式的通知，军事法庭到后天就要对我行刑了。我没想到叶子江说的这样平静，只好再一次握紧了他的手。恰在这时，监狱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只听有人大声地喊道，叶子江，你的妻子和孩子来看你来了！人们大愕，继而大喜，所有的目光一起射向了狱门。尤是叶子江，他一下子从床边站了起来，两眼放射出了奔放而热盼的光芒。只见叶蕙兰背着一个大包，怀里抱着儿子，手里还牵着女儿，神奇般地出现在牢房中。
叶子江的女儿没命地叫了一声爸爸，哭喊着就扑到了叶子江的怀里。叶蕙兰怀里抱着儿子，一下子就偎在叶子江的怀抱中，流着泪水声嘶力竭地大叫着，叶子江，你怎么成了这样！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叶子江悲痛无奈地闭上眼睛，没有断过的泪水，再一次从他的脸上哗哗啦啦地流淌了下来。我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心灵上的摧残和煎熬了，挥了挥脸上的泪水，就和警卫员以及司机小胡，从牢房里连忙退了出来。
回忆着这悲惨的一切，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空间，总觉得魂魄好象在渐渐地剥离开自己，正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宇宙之中。
这天傍晚，我躺在阿吉大妈的身边，含着泪水向她老人家讲叙起了我在狱中所见到的这一切。阿吉大妈起来就从木柜里拿出了一个小木盒，吱吱拉拉地就整理起什么。我翘起头看了看，只见她正跪在那里，清点着一些拾元伍元的，甚至是一元的钞票。阿妈，你的钱也不多，还是留下一点备用吧。唉，叶子江这孩子今天走到了这种地步是谁也帮不了他！可是他的两个孩子，却并没有什么过错，明天我就让阿达梅林给他们送点钱过去，别让两个孩子饿着。阿吉大妈，要想彻底帮助叶子江的妻子，我有一个更好的建议，也不知道你老人家同意不同意？看你说的，能够帮上她们母子三个人的忙，就是豁出我阿吉的这把老骨头，我都会舍的，我还有什么不同意？
见阿吉大妈是如此痛快，我就把准备让叶子江的妻子叶蕙兰留在草原上和我们一块建奶粉厂的想法，告诉了她。阿吉大妈一听非常高兴，她立即就对我喜孜孜地说，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能把她们母子三人留下来，就让她们住在我的蒙古包。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地方住了。我说，我已经考虑好了阿妈，让她们母子仨先暂时住到阿达梅林蒙古包，让吉格尔特先短时间回避一下。等我正式地办完了退伍手续，我再去找上一个安身的地方。那样，你老人家就可以和叶蕙兰她们母子仨长期住到一块了。
阿达梅林放牧归来，一听我和阿吉大妈正商量让叶蕙兰也和我们一块办奶粉厂的事，她立即就高兴地说，目前我们的人手正不足，让叶蕙兰留下和我们一块建奶粉厂，这是个再好也不过的主意了。你们放心，若强哥，我一定会把叶蕙兰劝说的留下来。第二天，阿达梅林就把家里的羊群交给了她阿爸放牧，早早赶上牛车就走了。傍晚，她就把蕙兰和她的孩子从赤峰接了回来。我和阿吉大妈亲自一块把她们母子三个人送到了阿达梅林的蒙古包内，看到叶蕙兰慢慢吃开了东西，我和阿吉大妈这才放下心来。
回忆着这刚刚发生的一切，我突然感到身体有一些不适，浑身没有力气，还迷迷糊糊直想睡觉。阿吉大妈也觉得我有点不对头，说，孩子，你的脸上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你一天没吃东西引起的？要不我找上个人杀上匹骆驼，用驼峰来给你滋补滋补？阿妈，这不是滋补不滋补的问题。今天是叶子江受刑的日子，我心里感到非常难受。阿吉大妈长长地叹一声，就走了出去。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把我与叶子江过去的所有交往和经过，反反复复地想了好几遍。虽然说没有总结出点什么，但我却深深地感悟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除了经济命脉之外，维系着人类社会的另外一个最根本体系，在氏族部落社会中尤甚。即使在社会机制健全法律条文完备的现代社会里，亦是如此。
突然，有人在帐篷外大声地喊起了我的名字。这是谁呀，听上去这么熟悉？我连忙跑出去一看，原来是叶子江这个狗小子来了！我大吃了一惊，说，今天军事法庭不是要对你行刑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叶子江非常激动说，凡是死刑犯在临刑之前，都要提出一个要求。我对法庭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想和你刘若强再摔上一次跤。刘若强，机会难得，你小子敢不敢跟我这个即将要死去的人再摔上这最后的一跤？
我立即悯心大动，感慨万千，敢！为什么不敢。我亲切地走向前，很想去和叶子江拥抱上一下。没有料到的是，叶子江却躲开了我的拥抱。我正感到有些疑惑时，想不到容达贡也急急地跑来了，刘若强，你刚刚受了伤身体不行，就让我和叶子江摔上一跤吧。很快，容达贡就和叶子江在我眼前撑起了架子，一来二往地摔开了跤。
我从梦中惊醒了过来，浑身是汗，心脏狂跳。我这才明白过了来，叶子江已经死了！
刘若强
1980.1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