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耀日记 一九六五年二月三日 年初一 天气 晴
天明了,我这才被过大年放火鞭的劈叭声惊醒。一起来,我就去北屋想给岳叔和岳婶拜年。岳叔没在家。我不由问,你不是说岳叔过年正好倒大班,要在家里过年嘛?人家风格高,去替别人顶班去了!岳婶的脸上看上去怪怪的也皱皱的,像是刚刚哭过。
我回来就把岳婶哭过的事跟娘说了。晚上娘和爹商量事的时候,我这才知道原来岳叔是想接他妈过来给岳婶伺候月子,可岳婶不同意,说,只要有小松他妈就行,她老人家要是过来,没有地方住。岳叔一生气,大年初一就跑到到矿去替人上班去了。
接着,娘和爹商量说,咱们是不是把东屋北头那间小屋拾掇出来,让小松他岳叔的母亲过来伺候月子住?爹把两眼一瞪说,这事还用得着商量?我们明天就把它拾掇出来!
没想到爸和娘这样心善,要不是他们痛痛快快地答应让岳婶和岳叔住进我们家,我们两家也就没有这段缘分。要不是爸一直在坚持不向他们收赁房钱,岳叔和岳婶也不会对我们家这么好。看起来,娘老挂在嘴上的那句,“人心换人心”还是对的。
杨耀日记 一九六五年二月七日 天气 晴 太阳暖洋洋
这天早上爹告诉我说,你岳叔回老家接他妈去了,今天晚上回来。
也不知为什么,自从写开了日记,我总爱胡思乱想,屁大一点事情,经常越想越多,也越想越远。比如岳叔让他妈过来伺候月子,我就想,岳叔他妈会不会像我娘一样,说话直来直去,干活挺麻利。再不,就像隔壁的二奶奶,笑嘻嘻的,挺慈祥。
我很心胜地盼了整整一天,一直盼到黄昏,也没盼到岳叔和他妈的到来!吃完了晚饭,我就开始在灯下写起了日记,这才听到岳叔在院子的说话声。啊,岳叔和他妈来了!我扔下日记,就蹦到了院子,顺手接过去岳叔手里那些重重的行李,帮他提到了家中。
在岳叔那朗朗的笑声当中,我才发现,岳叔的妈又高又壮,比他还要高。她那缠了足的小脚,穿着青帮的绣花尖鞋,洁白的袜子,并用宽宽的黑绑腿带紧紧地缠着黑色棉裤腿。上身穿着藏蓝色大襟棉袄,戴着一顶黑平绒的老太婆帽,看上去像个老怪物。可是,我还是亲切地叫了她好几声奶奶。
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从花包袱里掏出一把花生塞了给我。很快我们一家人全都过来,把岳叔的个小北屋里间和外间都塞的满满的。岳叔非常高兴,他还拿出了核桃、红枣、柿饼,还有很多黑黑带霜的软枣,摆了满满的一坑。爹高兴地问他,你吃饭了没。岳叔说还没有。爹说,走,一块到我的屋里喝酒去!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走了。
杨耀日记 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一日 天气 晴
过了元宵节,学校就要开学了。可是岳婶怎么还没生,我有些沉不住气了就问娘,岳婶咋还不给我生下小弟弟呢?娘噗嗤一声笑了,说,小松,你大小也算是一个男人,你光问这事,丢人不?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丢人的,只要一放了学,不管是在中午,还是在下午,我都要去问上岳婶一声,小弟弟生下来没有。每一次岳婶总是笑嘻嘻地告诉我说,快了,快了。
这反倒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没有想到等待岳婶给我生小兄弟,是这么漫长!这天夜里,我是怀着这种幽幽的哀怨,进入到梦乡。梦中,岳婶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哇哇直哭。喜得岳叔一个劲地打转,岳叔他妈则高兴得直亲孩子的小鸡鸡。
也就这时,睡梦中的我,确确实实听到了从北屋传来孩子的啼哭声,我一轱辘就从坑上爬了起来,就往外跑去。爹一把抓住了我,小松,你要干什么去?我说,去看看岳婶生下的小孩!你不能云,你要是跑过去,冲了喜,哪怎么办?我说,我只是到窗户底下听一听。
爹松开我。我快速蹬上棉裤,披上棉袄,就来到北屋窗下。屋里有大人的说话的声音,也有孩子的哭声,大人的说话的声没有孩子的哭声大,孩子的哭声是一声紧似一声,哭得我的心里好痒痒,还一个劲地跳。这时门从里面开了,走出了好几个人。里面有岳叔也有娘,还有缠着小脚的钱奶奶。以前娘经常跟我说,当年,我就是让钱奶奶从大河崖里捞回来的。
娘一看到了我,问,小松,这黑天半夜的,你呆在这里干啥?我说,听孩子哭声。娘笑了,你还不快回去睡觉,你明天还要上学。也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岳叔和他娘,好象都不是很高兴。我回来兴奋地睡不着了,就打开灯,补写了这篇日记的后面内容。快写完日记时我问,娘,岳婶生了个啥?丫头片子!我的心里一沉,不仅明白了岳叔为什么不高兴,就连自己也觉得有一点不尽人意。
杨耀日记 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七日 天气 晴 风挺大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外间桌上的碗里面,有七八个染红的鸡蛋。爹和娘还没起,娘从被窝伸出头来说,小松,你倒上一点热水,吃上两个喜鸡蛋,再去上学。
我从热水瓶里倒上热水,吃了两个红皮鸡蛋。我很希望能听到北屋孩子啼哭声,但是很静,门窗仍旧挡着红色的布帘。我背上书包来到院子,是多么希望北屋的门打开,不管岳叔,还是那个高高怪怪的奶奶出来,那样一来我都会有理由进去看一看那个盼望已久的小妹妹了。可是,北屋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出来,我感到非常失望。
上午我没有上好课,一直在想着岳婶生的小妹妹长得什么样。肯定是红嘟嘟的小嘴,胖胖的小腮。再不就是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只要一逗她就笑。中午放学后我背着书包,不管不顾地就闯了进了岳婶家中。睡在岳婶身边的那个被一床小棉被紧紧包裹的婴儿,又丑又难看,头长长的,脸上皱皱的,还黑红黑红,就像一只小老鼠。
也不知为啥,岳叔和岳婶看上去都不高兴,全黑着脸,谁也不理谁。见没人理我,我背着书包就离开了这里。一回到家,我悄悄地就和娘说,奇怪了,岳婶生的小妹妹是那么丑,尖嘴猴腮的,像只小老鼠。娘不由地笑了,你还说人家呢,你刚刚生来时下,最丑,就像是盐蝙蝠,又瘦又小,邪难看。
杨耀日记 一九六五年三月六日 天气 阴天
过了一个星期,岳婶生的小妹妹变得好看了起来。两只眼睛黑黑亮亮,还是双眼皮,一见到人就笑,一笑就有两个小酒窝。尤其是一见到我,她就舞张着两条小胳膊,蹬摇着两条小腿。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不管下午还是中午放学,我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那就是先去看一看她。无论是她睡着,还是醒着,等我看她看够了也玩够了,这才想到回家。
娘说,我是男儿的身,女儿的心,早知道这样,再给我生上个小妹妹。岳婶也经常地说,既然小松这么喜欢小女孩,那干脆就把这个小丫头片子送给你们家算了,省下我整天受他娘俩的窝囊气!
在学校里我想给小妹妹折纸鹤,不会折,就叠了给她一架纸飞机。放学一回家,我就拿着这架用红墨水染红了的纸飞机在小妹妹头上做着飞行表演。小妹妹平静地躺在那里,用两只黑黑的眼睛跟着我手上的这架红色的小飞机,在慢慢旋转,高兴了蹬一蹬腿,有时候还会使劲地笑上几声。
我很快想起,年前我不是还留下了几根未放完的滴滴金吗,我为什么不点上逗着她笑?我回到家从炕席底下抽出一根来,点上,就来到了北屋。岳婶上茅房去了。果然小妹妹那黑黑的眼睛,立即被我手里滴滴金冒出来的小火星星,吸引过了来,还高兴地蹬起了双腿。突然,有一粒火星溅落在了小妹妹那粉嫩的小脸上了,她立即没命地就哭叫了起来。
岳婶从外面跑了进来,一下子夺下我手里的滴滴金,扔在地下踩死,既气又恨地说,小松,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样的东西也能让小孩子看?娘听到,也从我家赶紧地跑了过来,当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后,她二话没说,守着岳婶就狠狠地扇了我两巴掌。
娘这是第一次揍我,我非常伤心。让我更感到后怕的是,如果小妹妹的脸上烧上了一个大坑,那该怎么办?
杨耀日记 一九六五年三月十五日 天气 天空灰蒙蒙的
由于惹下了大祸,我已经十几天没有到北屋去。我很想去,但是却不好意思去。岳婶来我家叫了我好几次了,说,小妹妹脸上被滴滴金烧的小干疤,早就已经掉了,小松,她想你了。我的心里也很想过去看一看小妹妹,十几天没有过去也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娘最理解我,这天中午我回家吃午饭,她笑着对我说,小松,你岳婶说要补袜子,你赶快把袜板给她送过去。我拿上袜板就来到了北屋,轻轻地敲了敲门。门打开,露出了岳婶那张胖乎乎的笑脸,小松,你什么时候长上了规矩,还知道敲门。来,快进来。
岳叔不在,岳婶正在给小妹妹做小虎头鞋,小妹妹安静地睡在坑上。她确实长大了,也胖了,就像换了一个孩。我不由地说,岳婶,几天不见想不到小妹妹长这么大了。是呀,你要是再不来看她,她都快要把你给忘了。
我从裤口袋里拿出了一只画得花花绿绿里面装着沙子的木棒棰,放在小妹妹的身边。岳婶一看,喜得叫了出来,行呀,小松,你真不亏是当哥哥的。直到现在,我和你岳叔都没有想到,要给她买上点东西玩呢。想不到你这样有心!岳婶这样一夸,弄的我很不好意思。这个木棒棰我买了有一个多星期了,才花了一毛多钱。岳婶,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就叫她妮吧。我没想到这么好看的小妹妹叫这名,就说,叫这个名字太土了。土就土吧,这是她奶奶给她起的。岳婶长长地叹了一声说。我的心里很难受。这么漂亮的小妹妹,怎么能叫这么一个平淡的名字呢!我想了想,接着就对岳婶建议说,能不能叫她琼妮?琼,就是红色娘子军吴琼花的琼。我查了查字典,琼是一种美玉。要是叫她琼妮,总比叫她妮强。行,那从今天开始就叫她琼妮吧。岳婶停止了做虎头鞋,抬起头来满足地看着我,笑了。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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