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地方,往往也是最陌生的地方。杭州便是。每每说起杭州,我的脑海中会立刻跳出“西湖”、“旧十景”、“新十景”之类的名词;在网上一搜索,关于杭州的各种交通餐饮住宿资讯更是成千上万。于是,总以为自己是了解杭州的,却不知其实离杭州的韵还隔得很远。这“韵”就如同妙玉用来给宝玉泡茶的那经年雨水,非得去了表面的那一层浮躁才能心有灵犀的。
闲话杭州的美食……
杭州是休闲之都。在1985年之前,我没去过的时候,就知道西湖边有家楼外楼,所谓楼外楼,酒楼也。应该算是老字号吧。楼外楼名字起得好。一听就跟杭州有牵连。这要得益于南宋时林升的那首名诗《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在我想像中,楼外楼肯定有很密集的雕花窗户。一扇扇推开,不仅能看见山外青山,说不定还能看见一幅亦真亦幻的《清明上河图》;只不过人物、场景、情节,全移用在西湖了。至少南宋时,西湖笙歌不息的美景,是在抄袭《清明上河图》里呈现的那种富丽与繁华。它居然还真把许多游客的朦胧醉眼给欺骗了。
一
西湖是旧中国的一大销金窟。楼外楼,相当于安在销金窟上的一副铁门环。要想逛西湖,先到楼外楼喝杯酒吧。带点醉意游览,不是更有滋味嘛。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
上世纪90年代初,汪曾祺老先生还健在,我曾有幸去蒲黄榆其家中聊天,听他多次谈起杭州的楼外楼。汪老移居北京那么多年,居然一直惦记着江南的鱼米之乡。他清楚地记得:1948年4月,在西湖的楼外楼,第一次喝到莼菜汤。此前他甚至没有见过莼菜。在他老家苏北高邮,人们大都不知莼菜为何物。我不知青年汪曾祺初次品尝的莼菜汤,是怎么做的。估计跟鲈鱼一起炖的。莼菜鲈鱼羹,是江南最经典的三大名菜之一。“莼鲈之思”,已成中国乡土文化的一个符号。这是一碗“文化汤”啊!
莼菜是很娇气的水生植物,对水温与水质比较挑剔。但这难不倒西湖。西湖的水多好呀,如果养不活莼菜,那么莼菜在别处同样该绝种了。西湖的莼菜绝对属于精品。即使在北京的超市,我也见过罐头装的西湖莼菜,价钱很贵的。
西湖,应该也产鲈鱼的。
用西湖的莼菜,西湖的鲈鱼,加上几勺西湖水,煮一锅莼菜鲈鱼羹,想一想是什么滋味啊。尤其,应坐在西湖边的楼外楼喝。边喝边欣赏波光山色。哦,湖风透过窗户吹进来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切,是楼外楼可以做到的。又似乎只有楼外楼才能做到。
汪曾祺讲述当年在楼外楼就餐的情景,甚至提及墙上张贴的字画,以及桌椅摆放的位置。我不禁猜测:是老人的记忆太好了,还是那碗莼菜汤——太令人难忘。
他还跟我说起新中国成立前,楼外楼的一道名菜:醋鱼带靶。所谓“带靶”,即将活草鱼脊背上的肉剔下,快刀切成薄片,其薄如纸,蘸好酱油,生吃。类似于日本三文鱼的吃法。1947年春天,他在楼外楼品尝,觉得极鲜美。数十年后有机会再去,想点这道菜,已没有了。
汪曾祺是美食家,写过不少谈吃喝的散文。一般仅限于议论食物及其滋味,很少提及具体的那家餐馆。但对楼外楼却破例了。楼外楼的名字,在他的文章中多次出现。而且用的都是强调的语气:某某菜,是我在杭州楼外楼吃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看来楼外楼确实挺有本事的。
二
浙菜的尊贵地位是从南宋建都杭州时确立的,因为中国封建王朝,落户在南方且持续时间百年以上的也就南宋。虽说偏安一隅,但也带来了皇室饮食文化南北交融,杭州一时成为美食中心。如蟹酿橙、鳖蒸羊、东坡脯、南炒鳝、群仙羹、两色腰子等都是出自南宋、名扬天下的名菜。谈论杭州的吃,似乎都无法绕过楼外楼了。正如谈论杭州的风景,无法避开西湖。
西湖边的楼外楼,用美景来烘托美食。酒助游兴,到断桥上走走,最好能遇见一位白娘子那样的美人。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足够了。西湖啊西湖,什么时候能让我——圆一把当代许仙的梦?杭州的女孩,夏天最好别穿白裙子。那会让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想入非非的。
把酒楼外楼,独自莫凭栏。不怕看傻了吗?
来了杭州,入乡随俗,最好喝黄酒。绍兴产的,加饭呀花雕呀什么的。我不想金榜题名,没点状元红,却要了一小坛女儿红——听这名字就觉得很性感。可见我不爱江山爱美人。孤独的人,喝一杯女儿红,就不孤独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楼外楼,成了我的聊斋。我在西湖边大醉一场。脑海里反复播放一部古装电影,片名叫《白蛇传》。
雷峰塔是整个杭州文化的避雷针。在西湖,一走上断桥,我仿佛成为许仙的化身;一看见雷峰塔,就想起曾遭到无情镇压的白娘子。她是否已经彻底解脱?雷峰塔,倒掉了再重建。重建了,必然还会再倒掉。我们暂时安全地躲在雷峰塔的影子下,仰仗着传统道德的庇护,却又忍不住好奇,耸起耳朵,偷听惊世骇俗的爱情所爆发的电闪雷鸣。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不是海燕,却乐于做海燕的观众……
杭州的饮食是宽容的,即使你喝不惯黄酒,还可以点一杯好茶。对了,汪曾祺说过他在虎跑泉边喝的龙井:“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蕾,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贵了。一杯茶,一块大洋,比吃一顿饭还贵。狮峰茶名不虚,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这样的味道。”
杭州人是有福的,总能最先喝到顶新鲜的龙井茶。它又跟最古老的爱情混淆到一起了。许仙和白娘子的爱情。西湖,出产龙井又出产爱情。
正因为太富有了,反而不知道珍惜。杭州人,甚至拿上好的茶叶来做菜。楼外楼里有一道招牌菜,龙井虾仁。
初听这道菜名,以为是刻意求新或恶作剧。当我亲口品尝之后,才觉得这茶叶用得并不算浪费了。这些虾子香得像是在茶叶水里长大的。
这究竟该算作一道素菜呢,还是算作一杯“荤茶”?
三
其实,昔时杭州街尾,晨昏多有小贩穿行,挑着叫食担,曼声高唱“黄条糕!薄荷糕!条头糕!水晶糕!方糕!松子糕!……”仅做早点的糕就多达十余种,更别提还有豆浆担、油豆腐担之类。杭州真厉害。所谓叫食担,是靠叫卖的,“声调抑扬,响彻里巷,与姑苏早晨之卖花声,上海早晨之卖报声,同一点染地方习俗……”苏州卖花,上海卖报,杭州卖吃的,由此可见这三座城市风格上的区别。杭州,不那么热衷于“形而上”,对口腹之欲却非常重视,认真对待。
杭州小吃,也以西湖为核心。湖畔原先有数不清的茶座,如二我轩、三雅园、望湖居以及西湖码头上的西悦来,卖茶、兼卖茶干及各种点心,有的还卖鱼生、醉虾、莼菜、醋溜鱼等特色菜。其中三雅园的楹联让人津津乐道。上联为:山雅水雅人雅,雅兴无穷,真真可谓三雅;下联是:风来雨来月来,来者不拒,日日何妨一来。
西湖小吃,当然讲究新鲜,以土特产为主。较有代表性的如刺菱、藕粉。
西湖产甜藕。磨制成藕粉冲泡,感人肺腑。涌金门外的“湖唇大茶肆”,有一家就借光命名为藕香居。“藕香居不靠湖,傍荷塘而筑榭,内有‘茶熟香温’一匾,为精室所在,即个中所谓里堂子者,面塘开窗,花时红裳翠盖,亭亭宜人,如清晨倚槛品茗,则幽香沁人心脾,无异棹舟藕荷深处也。今藕香居遗址犹存,而荷塘淤填,不胜煮鹤焚琴之慨。”
1933年,郁达夫陪朋友沿钱塘江去溪口,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遇一乡野茶庄,就点了一壶茶和四碟糕点,掌柜的老翁又热情推荐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郁达夫答应了。喝下之后果觉不同凡响:“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步行的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
饱暖之后,郁达夫更有兴致欣赏水光山色。正自得其乐,忽听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郁达夫觉得这一串杭州话太有诗意了,就回头招呼:“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老翁目瞪口呆。达夫连忙解释:“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这真是靠两碗西湖藕粉凑成的一副对联。
读到郁达夫的那篇游记,我都想喝一碗土法炮制的西湖藕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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