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晚上十点都过了，有人咚咚敲门，我以为谁呢！心里一惊！我是一个人住惯了的，听见脚步声临近我的门，或者见有人在楼道里徘徊，久久不离开，都要起疑心，何况是把手指直接敲在我的门上，就像敲在我的脑壳上一样。冷不丁的，咚咚咚，连着三声，然后不响了，周围死一般寂静，我像猫一样警觉起来，暂停了一切动作，大气不敢喘。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变得急促起来，并伴随着一个男人的喊话：“是我，小凡，你在吗？”

小凡，说的是我。我叫盛小凡。来的人是谁我还没听出来，但既然能叫出我的名字，那好吧，我也只能开门了！门一开，悬着的心落了地，来的不是别人，是我三叔。我三叔名叫盛保卫，今年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胡子拉碴。我们漂泊在同一个城市，不过平时很少见面。他在工地干苦力，我在一个不大点的超市当理货员。我们都是泥菩萨过河，他顾就不了我，我也帮不上他什么忙。本来之前想着给他也介绍到超市里来，干点轻巧一点的活儿，可是他不肯，他嫌超市里干活工资低，不如在工地上。他也想让我去工地上跟着他干，一年下来能多挣点儿，但是我也不愿意，又苦又累，还没多少休息时间，一天下来把人累得跟牛马一样。

三叔仗着自己是长辈，总爱给我讲大道理，他说小凡呀，你也二十大几岁的人了，眼看就要上三十了，得为自己以后打算了！眼光别太高，咱们这家庭，咱们这光景，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你妈，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在土疙瘩堆里摸爬滚打一辈子，苦是受得不少，只挣回来一身病！他们，你眼看是指望不上了，你就得靠自己。不能再等了，不能再拖了，孩子呀，你这年龄，早就该结婚了！要结婚不得买房吗？就算暂时买不了房，也得存点款呀，花钱处多了，你得预备着，提防着，机会来了才能把握得住。要不然，就算有个合适的对象，没有钱，你也难呀！听我的，我是过来人，我知道这生活的不容易！别看你上过大学，读了那许多书，可你现在走出了校门，你就得放下书本，融入社会，得按社会上的规矩来。别放不下身架，咱就是生活在底层的小老百姓，吃饭过日子就是咱一辈子的奔头。还指望啥呢？娶媳妇还要个漂亮的，挣钱还想要体面，那是咱这种身份的人该考虑的吗？人家有人家的过法，咱有咱的过法，别老跟人家比！比来比去，越比越不如，倒把自己耽误了……

他就爱说这些话，这就是我的三叔，你听他把大道理说的多好，可他自己也常喝闷酒。我知道他的，他也有些脾气，只是不怎么表现出来，常窝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唯一能让他感到欣慰和释怀的，就是他把这些劝人向善的话说出来了，说给我听的时候，他自己是最清醒、最透亮的，他大概感觉自己在那一刻像太阳一样发光发热，照亮了我，可我——我烦透了他那些说教！

别看我在别人面前唯唯诺诺，胆子小得像猫，但在他面前，我是不怕的！尽管他是我的长辈，尽管他在我面前向来庄重，一本正经，可我就是对他尊敬不起来！你看他那身破破烂烂的穿戴，再看那低头哈腰的神态！五十多岁的人了，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工地上，被一些比他年龄小的人指挥过来指挥过去，动作稍微迟缓一点，那些人就又吼又喊，像老子训儿子一样！这人，活得哪有一点尊严！

我说你就不能换个地方吗？你就不能生他一回气，发他一次恨，喊回去，骂回去，吼一声“老子不干了！”，然后转身就走吗？三叔却一脸的奴才相，反问我：“走？走到哪里去？咱不就为了挣钱嘛！要挣钱就不光要能吃苦，还要有个挣钱的态度！谁叫咱没本事呢？没本事，就不能有脾气，要不然你把脾气发给谁呢！对谁发脾气最后都是自己吃亏！”听他说这样的话，我就恨不得骂他一顿：怎就那么贱呢！年轻气盛的我是不懂得心疼他的！

他又来找我做什么呢？我是不愿意他来的，一方面因为我租住的这地方太窄小，我自己住是不碍事的，多一个人就显得很紧凑；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和他没有共同话题，我还不到三十岁，不想活成他那样！

他来无非两样事，一样是教训我，给我讲大道理，敲警钟，他这警钟一长鸣，我的脑瓜子就嗡嗡的，像要爆炸！再一样就是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一会儿要我照片，一会儿又塞给我几个手机号或微信号，让我跟人家聊！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好奇，想看看介绍的都是些啥样的人。坦率地说，那时我还是抱着些侥幸心理！结果却一次次令我大失所望，经他手给我介绍的这些人，大多是些嫁不出去的大龄剩女，模样没法看，模样稍微说得过去的，又俗气得令人作呕，更有一些，模样实在不行，要求还挺高，一见面就开门见山，问你工资多少，存款多少，什么时候买房……诸如此类，我心想，去他妈的，我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你这丑八怪！丑人多作怪！以前就因为这些，跟三叔闹得不愉快，我忍不住冲他发了火，叫他以后别管我的事，他红着脸，也生了老大的脾气！一甩袖子，撞得门板哐哐响，我以为他从此不再来了！

自那以后，我再没主动跟他联系过，他也消停了。没想到，清静了没半年，他突然又找上门来了。难道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问：三叔，你有什么事！三叔嗯啊了半天，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我看他这样慌张，怕在我这窄小的出租屋里无法释放，就对三叔说，要不我们到楼下走走，三叔说好！

我住的这是个老小区，楼下有个不太大的院子，院子里稀稀朗朗长了几棵槐树，槐树的叶子落在地上，脚踩在上面脆响！秋深了，夜也深了，时不时吹过来一阵凉风，更多的树叶落在我们脚下。我们踩着落叶在院子里溜达。从别人家的窗户里透出来一些光亮，有的还隔着窗帘，灯光昏暗，几乎看不到脚下的路。院子里，只有靠大门口的一盏路灯是亮的。我和三叔走了没几步，三叔就找了一处墙根儿蹲下了，我立在他的旁边，等着他开口！

他闷了半天，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开口，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我准备回去！”我一时愣住了，问他：回哪儿？他说回咱们村，回老家！我原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听他说要回去，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放下了心！还禁不住在心里觉得好笑：你不是一直要挣钱吗？怎不挣了！想开了？回老家有什么不好！还整得这么伤感！至于吗？不过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他毕竟是我的长辈，他毕竟现在心里正难过着，我再怎么年轻不懂事，也还知道有些时候是开不得玩笑的！

我问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回去？他长叹了一口气，又把头低下了，沉默半天，嘟哝出一句：“我得癌了！活不了几天了！”他的这句话是这样低沉，而在我听来却像一声惊雷！我脑袋嗡一下，大脑里一片空白！

三叔呀三叔，你这么温顺随和的人，怎就得了癌症！尽管我以前恼你，恨你，可你毕竟是我在这陌生城市里的唯一的亲人，只有你常记挂着我，担心着我的未来。你这突然一走，把我一个丢在这茫茫人海里，你就放心吗？你就忍心吗？

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来我也是将近三十岁的人了，却连一句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那一刻，我为我自己感到了惭愧！唉！在现实生活面前，我原来是这么幼稚、这么无能，这么没有担当，负不起责任，我这二十多年的饭是白吃了！书是白读了！

三叔说：“以前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你大概要恨我了，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没文化，没本事，却不知天高地厚，好为人师，爱给人指路。现在，得了这病，我才反应过来，也许是我自己错了，把人活得不像个人！你有你自己的活法，三叔以后再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了。但是三叔还是有一句话不得不说，不管你有什么梦想，想活成什么样子，要行动哩！时间不等人啊！人一辈子好的时光才几年？要好好用功哩！你爱看书，你爱写写画画，那也可以，说不定你真能钻研出个门道，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总之，要珍惜时光呀，努力做个人上人，别像你三叔我这样，一辈子活得这么窝囊……”

三叔几乎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把他要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然后吃力地靠在冰冷的墙上，身子瘫软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扑通跪倒在他身边，把他拉到我的怀里，让他的头靠在我温暖的胸膛上。我想给他治病，我想让他住进宽敞明亮的房子，我想让他过几天有尊严的日子，过几天不用弯腰、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总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被人指使、被人吼喊、被人辱骂、被人欺负、被人苛扣刁难的日子。我想……我想了那么多，自己却一样也办不到！

三叔在我怀里像是睡着了，他不再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呼吸平静如水。突然，他指了指天上。

我抬起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从云彩里走出来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