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蜣螂国

诸位，我要给你们讲一个稀奇古怪的事，讲完又怕你们不信，因为我要讲的是我的梦。梦固然荒唐，但对于做梦的人而言，却又真真切切。刚才我讲得明白，我这梦并非稀松平常的梦，如何不平常？您不妨听我将前因后果慢慢道来。

【前因】

事情还要从三年前讲起。三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失业了。失业的经过是这样的，先是我们经理跟我谈话，说现在大环境如何不好，公司运营如何艰难，又说上面领导对我如何信任，如何照顾。我听得一头雾水，还颇有些沾沾自喜。那经理绕了一大圈，最后才亮出底牌，原来是叫我兼另外一个同事的职务，两个人的活变成我一个人干，当然会考虑给我适当加一些补助。听明白是这么一回事，我当时就有些不高兴，难道我是那样的人吗？为了自己多一些收入，就把多年一起相处融洽的同事挤跑？何况他年龄比我大，再熬几年就能退休，在这节骨眼上，我怎么能抢了他的饭碗！我性子是有点急的，是个口出心快的人，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高兴不高兴全写在脸上。我说得慷慨激昂，拒绝得干脆利落，听起来都是讲义气的话，可事实上也未必没有私心。要知道我们这工作本来就比较杂乱，一会儿干这，一会儿干那，既要有个好身体，又要有个好头脑，千头万绪，总让人不得空闲。要是再把另一个人的工作也压在我头上，我哪里吃得消！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谈话不欢而散。接下来的几天似乎一切如常，我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一周后逢感恩节，经理提前两天就把我们召集到一起，郑重其事地通知，公司要在感恩节那天搞一次团建，让我们穿正装，每人还要写一封感恩信，感谢的对象当然只能是公司和公司的领导，因为用我们经理常挂在嘴上的话说，我们是一群有“妈”的孩子，领导就是我们的“妈”，公司就是我们的“家”，当你抱怨自己干得多、挣得少，心怀不满、牢骚满腹、头上长草的时候，想想那些失业的人，想想那些在工地上、在煤矿里干活的人，再想想自己的父母、孩子，想想以后，不踏踏实实干活，怎么对得起这么好的时代！总之，要时刻心怀感恩，还要把感恩的话写到纸上，到时当众宣读，上面领导也将出席。想想那些肉麻的话，我就禁不住犯恶心。我说，经理，我请假！那天我有事，来不了！经理说，你有什么事非得赶到那个时候！又转身对大家说，谁都不许请假！要请假就别干了！公司不需要那些不懂感恩的人！这带刺儿的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我火气直往上冲，可当着众人的面，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愣在那里，稍一迟疑，经理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事情上，其他人也把目光集中在经理那边，全当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我气鼓鼓的，转身就走，只听经理在后面怒声吼道：“什么态度！无组织无纪律！眼里还有领导吗！”

回到公司的宿舍，我真想立马就收拾东西走人，可要一下子了断，心里又有些不安。毕竟在这个公司干了二十多年，自己也快五十岁的人了，这个岁数，要找一份工作有多难！正在我犹豫不决，坐立不安的时候，和我同住一个宿舍的同事吴磊回来了，他年龄比我大，遇事也比我冷静，又有一副好心肠，说宽慰的话让我安心。经他一番劝解，我的怒气逐渐平静下来，心想，我何苦自己为难自己呢？正如吴磊说的，干了这么多年，驾轻就熟，要到外面重新开始，何其不易！何况，俗话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换了别人家不还是一样的套路，一样的活法？唉，人到中年，能忍就忍吧！你糊弄我，我糊弄你，要不然还能怎？

尽管立马辞职不干的念头是打消了，但要我去参加那个所谓的“团建”，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这是我最后的底线，吴磊也说，不参加就不参加吧，这么多年的老员工了，单因为这么个事就打发人走，是不至于的，经理也就说说气话，吓唬吓唬人。

团建的那天，天气晴朗，我早早躲出去，骑了辆共享单车，本想去郊外散散心，但半路上又改道，去了公园。一个人在公园里溜达，看别人观鱼赏花，悠然自得，自己却百无聊赖，闷声闷气，枉费了良辰美景。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胡乱吃了口饭，就回了宿舍。

我在焦急地等一个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我听见楼下有嘻嘻闹闹的声音，这声音由远而近，却又由高到底，像是抑制不住兴奋的密谋，又像是口是心非的争吵，后来这股声音的溪流流进了楼道，顺着楼梯往上蔓延，就像水滴在落叶缝里窸窸窣窣地响。等到了门口，即戛然而止。

门开了，几个同事看见我站在屋当中，就都不言语，安静了那么几秒，又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我自然不便问他们团建搞得如何，照以往的惯例，这样的活动结束后，他们是要争先恐后、群情激昂地说一堆团建的坏话的，但这次明显是例外，谁都不愿意先开口。开口也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这个说：今天的饭真难吃，都是凉的。那个说：站了一天，把人腿都站木了。总之，就是没有一个人说一说和我有关的事，我没去，到底会有什么后果？经理说了什么？上面领导的态度呢？我真的那么渺小，去不去都无所谓，没人发现，没人在意？还是我已经成了站在人民对立面、自绝于人民的罪人了？

凄然失落又惶惶不安地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却接到了被辞退的通知。同事们见了我再不像以前那样开玩笑了，没人再打招呼，没人再说秦哥又瘦了，秦哥真精神，秦哥帅呆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他们的秦哥了！

原以为，碰上这样的事，自己会像一只被激怒的斗犬，猛扑上去，拼个你死我活，可等事情真落到自己头上，却成了霜打的茄子，还斗什么呀，自己不过是一枚被舍弃的棋子，已经出局了，还能怎样！补偿是给了一些，但也不过就是多发两个月的工资，我实在不愿纠缠下去，就怀着厌恶的心情离开了。我不是厌恶别人，是厌恶我自己，活成了这般模样！

不管怎么说，终于把自己解放出来了，身上没有了枷锁，心想，这回好了，可以做一匹脱缰的野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问题是，去哪里呢？能去哪里呢？去向往已久的大理，去看苍山洱海？还是去新疆？去西藏？爬上高楼把四周望了半天，望断天涯路，还是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想想坐吃山空的日子能维持得了多久？早上不用起个大早，醒了也不用着急起床，起床了也不用去挤公交，一切都慢下来了，慢得让人心焦！唉，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自己骨子里到底是个平庸之辈，本想洒脱一点，狂放一回，却束手束脚，想学坏都学不来！

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过了一个月不到，我就闲不住了，又出来找工作，却处处碰壁。要不是因为人家嫌我年龄大，就是我自己讲不清因为什么离开上一家公司。找来找去心灰意冷，干脆去跑快递、送外卖，搬家的活儿我也干过，却哪里也做不长。我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结，为什么这样勤勤恳恳、老实本分却得不到人们的尊重？为什么这样忙忙碌碌、流汗流泪，却没有多少收入？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没有妻儿，没有房子，我这一辈子图个什么？

我说的那个不平常的梦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生发的……

【后果】

这天我心情坏到了极点，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恍恍惚惚来到了一个幽暗的地方。这地方不像在人间，更像是地下，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

刚开始，我感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呼吸也变得急促，几乎要窒息。过了许久，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才渐渐有了事物的轮廓显现出来。这像是一个被埋在地下的村庄，逼仄的通道连接着一个个土灰色的小屋，小屋里没有灯光，也没有人活动的迹象，四周一片寂静。我心里十分害怕，以为自己进入了亡灵的世界。突然，小屋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些小黑点从幽暗中冒了出来，鬼头鬼脑的，虽然个头不大，数量却多得吓人，它们簇拥着，并用触角相互比划，好像在商量着什么。我惊恐万分，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环顾四周，没有一个我可以容身的地方。我一直因为自己太过渺小而沮丧，此刻却恨不得自己再缩小上一万倍，小成宇宙里的一粒微尘，那样就没有谁能伤害我了。

正当我举足无措，进退为难之际，一个小黑点试探着朝我这边移动过来。我原以为它只有米粒儿大小，或者顶大不超过蚂蚁，但随着它的靠近，它的个头也变得大了起来。它见我做出防卫的动作，连连摇摆着自己的前爪，好像要攻击我，我大喝一声，想把它吓住，却反而把自己吓了一跳，我发出的声音不像是我的了，甚至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这时，那个怪物竟然说话了。

它站立起身子，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晃动了几下爪子，随即匍匐在地，发出殷勤又悦耳的声音。它说的话我竟然全能听懂，虽然那明显不是人类的语言。只听它说道：“我们尊贵的客人，地上的神，请容许我们这些深居地下的卑贱草民，向您及地上的一切表达我们深深的敬意，您能屈尊降临到我们这里，是我们无上的荣耀。从先祖到我们这一辈儿，一直流传着一个预言，说是在无边无际的永夜里，会有那么一天，一个地上的神将来到我们中间。我们盼望着，也无数次失望过，没想到今天预言成了真！伟大的地上的神啊，请您宽恕我们的粗浅和无礼，我们没有见过多少世面，不知道如何表达我们深深的敬意与喜悦……”如果不是我出言打断，这样的外交辞令不知道它要说到什么时候。从它的话里我听出了苗头，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原来我这样不济的人在它们眼里也是如此尊贵！

我不客气地问它：“这是哪儿？你们是谁？”

它见我问话，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一会儿站立，一会儿趴下，磕头，行礼，好不繁琐，看得人直想笑，但我既然身份不同于以往，在它们面前自然也要庄重一点，哪能想笑就笑！我紧绷着脸，又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稍稍抬了抬手，从容说道：“不必多礼，但说无妨！”它这才又开口，回了我的问话。

它说这里是蜣螂国，它们是这国里的居民。它作为长者，被大家选出来，作为代表，来见我。它还说，如果我能允许它的家人和邻居也出来一睹地上之神的真容，并跪倒在我面前，求我赐予它们祝福，那将是它们无上的福分，就像在永夜里点亮了一盏明灯，它们就再也不感到绝望和害怕了！

既然做了它们眼里的神，这点小小的要求我自然乐得答应。我这一点头，那些小黑点就别提有多兴奋了，激动得好像狂风中的树叶，欢喜雀跃，却又难免怯生，扭扭捏捏，不敢靠得太近。令我没想到的是，这蜣螂国倒算得上是礼仪之邦，群情激昂却没有一个大呼小叫，心里欢喜外表倒规规矩矩。我看它们拘束得厉害，就让那蜣螂长者告诉大家，不必害怕。于是它们又稍稍向我靠拢了一点。

在蜣螂长者的引领下，一众蜣螂拜倒在我面前，行了大礼，我也照它们的请求，表达了祝福。等这些仪式都结束，我提出要上各处参观参观，看看大家生活过得怎样，有没有什么困难。蜣螂长者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稀里哗啦。其它蜣螂的表现也几乎一般无二，无一不感激涕零，却又惴惴不安，怕暴露出自己家里的寒酸，因没有什么好东西能拿得出手来招待贵客而羞愧不已！

居室确实都很简陋，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区别。蜣螂长者在前面引路，其它蜣螂跟在我身后，簇拥着我，挨家挨户去看：谁家是贫困户；谁家是暴发户；谁家光景过得好，儿女孝顺；谁家祖上风光，子孙不成材；谁家受欺负后来翻了身，谁家强出头结果道了霉……它们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一件件，一桩桩，东拉西扯，能讲到祖宗十八代。它们什么也不瞒我，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听得却是一头雾水，只觉得比一部《红楼梦》还要热闹。

终于，我的耐心被耗尽了，加上转了半天，身子又困又乏，我对蜣螂长者说，我们别转了，停下来，找个地方休息休息。蜣螂长者似乎明白了什么，吩咐下去，一群蜣螂忙乎了起来。与其同时，我被带到了一处较平整的地方，它们给一个大土台子铺上树叶，然后恭请我上座。不一会儿，一盘盘圆形的粪球就被端了上来，在我面前码放得整整齐齐。蜣螂长者说，这是它们这里最好的吃食，一般是留给孩子的。我闻了闻那味儿，倒也不坏，但要我吃自然是吃不下去的。尽管我好像已经变得不是我了，但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保留着。我对蜣螂长者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作为神，是不吃凡间的东西的，只要你们有那份心意就可以了。说罢，我又让它把这些美食分给众蜣螂。众蜣螂忙匍匐在地，又是一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众蜣螂其乐融融的场景，我心里也高兴起来，一高兴，就想喝点酒。说起来我真是没出息，高兴的时候想喝酒，烦恼的时候也想喝酒，喝来喝去，把意志和耐心都喝没了，没了意志和耐心，人就算完了，什么事都休想做成。尽管如今做了众蜣螂的神，这想喝酒的瘾还是戒不掉。我问蜣螂长者，你们这里有没有酒？它听得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酒”是什么东西。我跟它解释说是一种喝完能让人兴奋的饮料，它似乎明白了什么，领一群蜣螂离开好一会儿，抬来几个竹筒。竹筒打开，清香扑鼻。它解释说，这东西在它们这里叫“勾魂汤”，属于禁忌，不允许碰的，所以藏在很秘密的地方。据说，就是因为喝了它，会让蜣螂兴奋失态，变得放肆。

蜣螂长者虽然不愿意把这么可怕的东西交到我手里，但对于我的所求它又不能不尽心尽力去办，只能抱着侥幸心理，试试看，希望我能凭着地上之神的强大威力，打败魔法。我拿起竹筒，闻了闻，又尝了尝，味道特别醇厚，不是酒却胜似酒。心里高兴，一仰脖子，喝光了一竹筒，还有些意犹未尽。蜣螂长者和众蜣螂见我一口就喝光了一竹筒，还依然四平八稳，气定神闲，都惊得目瞪口呆，它们没想到我这么厉害！我又拿起一竹筒，但没有立即喝，心想光我自己喝也没什么意思，何不让它们陪我一起喝？正好可以看看它们醉酒后失态的样子。出于这种恶作剧的心理，我把竹筒在它们头顶上方晃了晃，环顾四周，说道：“你们也一起喝！”它们听我这么说，吓得连连后退，有些胆小的已经一溜烟跑回家躲起来了。我指了指蜣螂长者，说：“你来！”把它吓得磕头如捣蒜，连连求饶，说自己年龄大了，身体吃不消，又说自己一辈子洁身自好，怕喝多了失去理智，晚节不保。我说：“你不敢喝，那就指定一个敢喝的出来，陪我对饮。”蜣螂长者见我语气肯定，不容商量，顿时像大难临头一般，陷入深深的不安和恐慌，嘟嘟囔囔老半天，也没想出个应对之策。这时蜣螂群中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要不让怨言家试试”。我一听来了兴致，问道：“你们中还有能预知未来的？”蜣螂长者忙说：“不是的，我们这一群庸庸碌碌的乌合之辈，哪有那本事！它说的怨言家是个爱发牢骚的家伙，因为抱怨太多，大家就给它取了那么个诨名。其实它的正式名字叫出游者。”我问：“出游者是哪一个？”蜣螂长者说：“那是个泼皮无赖，是我们这里唯一的罪犯，我们把它关押了起来，怕它出言鲁莽，冒犯了您——我们尊贵的客人！”又问：“它敢喝吗？”答：“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恐怕没有它不敢做的事！”

我说：“那就把它带来，我见见！”蜣螂长者面露难色，呆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装出不悦的神色，厉声道：“还不快去！”它这才回过神来，向旁边的几个蜣螂挥了挥前爪。不一会儿，那个所谓的“出游者”，或者说“怨言家”，就被五花大绑地带到我面前。

我坐在上面，看它小小的个头立在那里，倔强如一头公牛，或者说，像个发脾气的小孩，脖子挺得笔直，头歪向一侧，都不愿意正脸瞅我，更不用说跪拜行礼了。我心想，这家伙果然与众不同，是条汉子！没想到，蜣螂中竟有这般刚强、这般有骨气的。蜣螂长者见它在我面前还这等傲慢无礼，就吩咐几个蜣螂打手围上前去，一顿拳打脚踢，我赶忙大声喝止，那家伙却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我命令道：“给它松绑！”那些蜣螂面面相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又重复了一遍，它们才不得不照办。

我对出游者说：“你过来，再靠近我一些！”出游者也有些疑惑，向我这边稍微挪了挪。我见它畏首畏尾，有些放不开，就自己朝它那边走了几步，离它近在咫尺，它有点害怕地往后退了退。这回我能看清它的样子了：它脸庞黢黑，有被风吹日晒的痕迹，身上有淤青，新伤加旧伤，看起来颇为狼狈，但眼神清澈而坚定，带有几份年轻人的青涩与不羁。

我盯着出游者的脸，尤其是它的眼睛，把竹筒放到它面前，问：“你敢喝吗？”它回过头瞅了瞅身后的蜣螂长者以及蜣螂大众，没有啃声。我知道有它们在场，我们的谈话就不能尽兴，于是朝蜣螂长者它们挥了挥手，说：“你们退下，我跟出游者单独聊聊。”

它们远远退后，却并没有散去，可能是好奇我跟出游者聊些什么，也可能是想看看出游者喝了那竹筒里的“勾魂汤”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会不会做出更无礼、更鲁莽的事，以防在场面失控的情况下出来制止。我且不管它们怀着怎样的心思和目的，只把目光投向出游者。我说：“这下你可以放心回答我了，敢喝不敢喝？”它说：敢！就一头戳进竹筒里喝了一大口。喝了“勾魂汤”的出游者顿时恢复了神采，显出无拘无束的样子，大有和我平起平坐、平等对话的意味。我问：“它们为什么叫你出游者，又叫你怨言家，你有什么不满的，我想听你自己说！”

它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一言难尽……你知道我们这些卑贱的生物，生来就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我说：“你们也可以出去呀，也可以到地面上活动，又没人强迫你们必须住在地下！”它说：“话虽如此，可地面上哪是我们这些小民能久呆的！到处是比我们强大的怪物，它们走起路来，我们的心脏就跟着颤抖！它们要是跑动，我们的魂儿都吓没了，尤其它们打架，我们就得遭殃，一个不小心，躲避不及，就被踩在脚下，粉身碎骨。要不是万不得已，不是为了那一口吃食，我们倒宁愿呆在这地下！”我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牢骚满腹呢？你也明白，呆在这里对你们来说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可以避开外面的危险和纷争，那就在此安居乐业，跟大家一起过日子，岂不好！”它说：“如果当初我没有被大家选中，也许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说完它又长叹一声，沉默不语，陷入漫长的回忆之中……

过了许久，它开口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想来恍如隔世……那一年，不知道为什么，地上诸神（我们把地面上的庞大动物都叫神，人类是其中最崇高的神，因为他们赐予我们的食物最可口，最美味！）突然减少了对我们的赐予，尤其我们所最敬仰的神，也就是你们人类，突然不再眷顾我们。我们蜣螂国因此陷入恐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灾难。吃不到美味可口的食物还在其次，最令我们不安的是，我们是否做错了什么事，惹地上的神不高兴？我们是否已经被厌弃？这样的忧虑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我们开了一次又一次的群众会议，商量来商量去，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有所行动，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怎么行动呢？就是派一个机灵而且口才好的，带着礼物，去拜见地上的神，向他们说明我们现在的处境，求尊贵的神怜悯我们，继续赐福给我们。为此，我们举国上下举行了一系列的比赛，从智力、体力、情商等各个方面，优中选优，最后再综合评比，得分最高的就被选中，去完成那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然而，不幸却因此降临到我头上。你作为地上的神，想必能明白我当时的处境。我带着我们这里最好的东西作为礼物，四处奔走，卑躬屈膝，好话说尽，却没有一个人肯停下脚步，听我把话说完。到处碰壁，哪里都不受待见，后来我才明白，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没人理解我的用意，没人同情我的努力，只因我这样卑微，做什么都不被人在意，我的出现就惹人讨厌，也许，我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世界上，而且不光我本人，连同我的亲属，连同我的家园，甚至我们那里最受尊敬的权贵豪门，甚至我们整个这一种群，在你们的眼里都一文不值，什么都不是！你们视财富如粪土，我们却视粪土如财富……我们之间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我们一辈子精打细算，谨小慎微，勤勤恳恳，战战兢兢，本本分分，不敢越雷池半步，结果却只能留给子孙一团粪！这样的一辈子多么可笑！多么荒唐！我在地面上看清了这样的现实，回来后告诉它们实情，它们却愚昧无知，以为我疯了！啊呀，你说说，假如你是一只蜣螂，和我一样了解了真相，你还能心平气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还像以前一样，整天怀里抱着粪球，转来转去，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能做到吗？反正我做不到，我怎么也认真不起来，看到大家一脸严肃的表情，却做着这样荒唐的事，就不由得想笑，笑完又想哭！所以它们说我疯了，这也难怪，我这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它们哪里能理解我心里的苦衷……”

说完这些，它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难以自拔。我鼻子一酸，竟也有些想哭！但转念一想，我既然成了它们眼里的神，少不得要讲些大道理来劝慰一番。我说：“你大可不必纠结自己的出身，世上物种千千万万，各有各的天赋，各有各的活法，谁也不用羡慕谁，谁也不用和谁攀比，我们那里有句俗话，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做好自己，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

说着说着，我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尾声】

诸位，你可以想象，当我从梦里醒来时，眼前不见“出游者”，也不见其它蜣螂。我这一番道理，苦口婆心，却是说给谁听的？我把屋里看了个遍，又到屋外的院子里找了一圈，真个是："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不见一个人，只有我自己。在浓重的夜色中，点上一支烟，向院门外走去。走到大路中央，我把刚才的梦重温了一遍，历历在目，心底竟然腾升起一股暖流，天边不知什么时候也泛起了曙光……我默默告诉自己，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