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生活在东疆,夏天的时候经常开车穿越天山峡谷,到天山北麓的巴里坤草原避暑。最初的时候是沿着南山口一路爬坡,沿着蜿蜒崎岖而又危险的山路盘旋,要爬到山顶的天山庙,然后一路下坡到了北麓的口门子。当然,那时候并没有见到天山庙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这座庙供奉的哪路神仙。因为庙很早就已被破坏,几间破房子成为公路道班的工房。路也不是平整的柏油路,而是简单修整的石子路,不仅坐在车上很颠,而且随时有爆胎的危险。所以那时候的司机,虽然不要求人人都会补胎,至少换轮胎是轻车熟路。全程二三十公里的路程,往往要走一个多小时,碰上山顶下雪,可能花的时间更长。后来,柏油路就全程修通了,山顶上竟然还新修了一座庙宇,就叫天山庙。庙门前有一尊高大威武的雕像,全身铠甲,手执宝剑,威风凛凛,石墩上刻着“班超”二字。原来,天山庙供奉的是东汉时期长期执掌西域都护府的班超将军。
天山庙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山顶的位置,海拔有3000多米,往往不到八月就开始出现积雪,一直到来年五月方能融去。那时候喜欢照相,很多照片都是身着夏装,背景是漫天的雪,还有被大雪覆盖着的雪松。下山的路相比较就容易多了,沿着山壁逶迤而下,路两边都是挺拔的雪松,阵风吹来松涛呼啸,漫山的绿草和牛羊,转角处的毡房里飘出袅袅的炊烟,路边的溪流湍湍流淌着清冽的雪水,不知不觉间就下了山。山口呈扇形敞开着,面对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既有大片的野草,也有油菜花和大麦,从山上望去就像是一张五彩的毡子。这样的地方当然要驻足观赏,所以这个以前驻军把守的被称为“口门子”的战略要地,如今成了历经坎坷盘山路之后小憩的驿站,修车铺,干货店,小饭馆,百货商店,简陋的加油站,毫无秩序地安插在路边,倒也让人觉得自然,仿佛一个个雨后长出来的蘑菇,高矮胖瘦不一,却又觉得应该就是那个样子。
从口门子出山有三条路,往左是去往巴里坤县,中间的一条去往伊吾县,往右通往白石头连接着另一处天山峡谷。好不容易穿山越岭来到口门子,大多人自然选择前往巴里坤或者伊吾。巴里坤草原作为全国有名的大草原,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说过,自不必细说。对于伊吾可能了解的不多,其实伊吾方向的那条路,是丝绸之路的最初通道,当年张骞出使“凿空”西域、班超任职西域都护和玄奘西天取经,都是走的这条路。因为天山横亘中央,南坡为阳坡,岩石裸露,干旱缺水,寸草不生。从中原到河西瓜州之后,要取道水草丰美的北坡伊吾、巴里坤一线,才能通往西域更远的地方。唐朝设置伊吾卢,管辖东疆一带。清代在巴里坤设镇西县,派满、汉戍军据守,威慑整个西域。随着丝绸之路南线逐步打通,东疆区域的政治中心也随之南迁,山南的哈密成为管辖伊吾、巴里坤的中心城市。近代以来,由于交通相对不便,巴里坤、伊吾变得安静了许多。
再后来,从口门子往左到白石头连接着另一处天山峡谷的公路修通,可以直接抵达哈密。与原来的山路相比,这条路相对平缓,基本都在山谷中蜿蜒,没有了爬高上低的危险,多了山间流水、一步一景的变幻,虽然总距离增加了十多公里,大家还是喜欢走新路。慢慢地,那条老山路变得车辆稀少,主要成为外地游客的旅游线路。但不管怎么样,两条路都必经口门子。
随着行人车辆日益增多,也不知道是巴里坤还是伊吾的相关部门,对口门子作了规划,建起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门面房,把各类小商店、饭馆、干货店都安置进去,甚至还有两家奶茶店。当然,还有划定停车位的停车场,全国统一制式的加油站。干货店里出售的,多是干蘑菇、肉苁蓉之类。蘑菇是巴里坤草原的特产,一场夏雨过后,草丛、松林遍布刚刚长出来的蘑菇,与云南丰富多彩的菇类不同,巴里坤的蘑菇多是草菇,颜色单一,基本都是灰色、白色,而且没什么毒性。新鲜蘑菇当然好吃,但如果没能及时卖掉,保存起来相当困难。当地人采摘多了,就抓紧晾干。干蘑菇的价格相当高,一公斤干蘑菇的价格甚至可以买半只羊。这里的饭馆,自然有新疆常见的拌面汤饭,但三分之二甚至更多的饭馆,经营的是羊肉汤。羊肉汤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用了巴里坤的羊肉和干蘑菇、红薯粉条,但味道却与其他地方大不一样,也可能因为每份羊肉汤还配有两种野菜——凉拌的沙葱和腌制的椒蒿,让人有吃不够的感觉。沙葱西北地区常见,但椒蒿据说是天山北麓的特产,而且尚未人工种植,所以见到过、品尝过的人就更少了。几十年过去,口门子羊肉汤已经成为口口相传的品牌,很多人不辞翻山越岭的风尘,就是为了吃一口这里的羊肉汤。
到巴里坤草原避暑,是个笼统的说法。因为从山路或者峡谷道路穿越至口门子,可选择去的地方很多,可以去松树塘,也可以去军马场,还可以去伊吾的前山牧场、盐池,也可以去白石头。当然,这些地方夏季的气温都远低于哈密。从干燥高温的山南来到凉爽宜人的山北草原,总是让人爽心悦目。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几乎每个夏季都要翻几次天山,住过白石头的木头房、军马场的招待所,也住过县城的星级宾馆、牧场毡房,最难忘的却是在草原上的农户家。
那次朋友把我们安置在乡下一栋恰好暂时无人居住的居民家里,院子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近处是正在扬花的麦田,院子里种着已经结果的蚕豆、豌豆,正在开花的土豆。晚饭后,我们围坐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喝着茶聊着天,等天空一点点暗下来。院墙很矮,大概只有不到一米的样子,是那种用泥土夯起来的,我称之为“板筑墙”,三千年前的人类就会用木板做外壳,中间填湿土夯实筑墙。河西走廊现存的秦长城,也是用这个方法建起来的。因为院墙矮,坐在院子里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外面路上的行人、车辆,也可以毫无遮拦地看到路那边无垠的麦田。当然,麦田里清甜的味道、草原凉爽的微风也会越过矮墙直接飘进院落。碰到邻居、熟人,隔着墙照样见面打招呼。院墙矮,还能说明这个地方的治安很好、民风淳朴,因为修建院墙不是用来防人的,而是简单阻止一下动物的入侵。草原上有很多种野生动物,有雪豹、野猪、狼、熊、马鹿、狐狸。据说还有老虎,“巴里坤”是蒙古语,翻译过来就是“老虎的前爪”。当然,至今尚未发现老虎活动的相关信息。
天色暗下来之后,路上的行人车辆渐稀,远处的麦田、树木也渐渐模糊。这时候天幕似乎在一点点打开,稍稍抬头,就能看到越来越多的星星,越来越清晰,而天空在星斗的映衬下,也变得越来越蓝越净。大家在这样的夜色里静坐着,暂时忘却了100多公里外的难耐的盛夏高温、枯燥乏味的工作。过了很久,夜已经深了,身上似乎落下一层薄薄的露水,大家各自找来携带的衣物披在身上,继续在这样的夜色里坐着,仍然没有进屋睡觉的意思。仿佛谁要去睡觉,就真的会辜负了这样的夜晚。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说饿了。马上便有人附和说真的饿了。于是找来置于屋檐下的烤炉——草原上家家户户似乎都有,算是必备的生活用具。事先没有准备烧烤的食物原料,自然只能就地取材。院子里的蚕豆、豌豆,泥土之下尚未饱满的土豆,甚至几颗刚刚泛红的西红柿,都被拿来烤了。静寂而凉爽的夜晚,从天山深处用马背驮回来的干枯的松枝在烤炉中燃起,就像为生命点燃一堆篝火,释放出难以名状的情愫,沉寂已久的生命似乎重又被激发出新的波澜,生活似乎又多了一些新的选择和可能。那样的夜里,我们吃着没有放任何调料的烤熟的肥实的蚕豆、鲜嫩的豌豆、袖珍的土豆和酸涩的西红柿。还有不知从哪里拔来的燕麦,烤炉上翻转几下,麦芒消去麦壳焦黄,把麦穗放在手里揉搓几下,轻轻一吹,麦壳和麦粒自然分开,放入口中咀嚼瞬间焦香四溢,粮食的味道原来是那样的本真,根本无需任何的修饰和烘托。
慢慢品着,似乎品出了生活最原本的味道。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被厚厚的夜露打湿,大家都觉得有些冷了,才进屋睡觉。一觉睡到下午,醒来的时候仿佛越过千年,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享受到那样的夜晚、感受到那样的心境。但那个夜晚的所有细节,都已经铭刻在记忆深处,每每翻找出来品味,都能瞬间温暖渐渐冷漠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