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坐落在武陵山区湖北省宣恩县李家河镇高桥村。老家有一棵皂角树,树高30余米,树冠直径达20余米,树干直径约1.5米,即便两个成年人站立合抱,也难以将其合围。它的树冠像撑开的一把巨伞,能遮天蔽日,蔚为壮观;它的枝叶郁郁葱葱,显得十分繁茂。老人们说,这棵皂角树至少有近600年的历史,它虽然饱经风霜,但仍傲然挺立。
以前,老家是一个居住着100多人的大院子,全是徐姓人家,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从哪儿迁徙到这里来的。据老辈人回忆,至少到这里已有10多代人了。由于年代久远,加之缺乏文史记载,也只能靠推算来确定老祖宗来这儿的时间了。唯一能见证徐姓家族历史演进的,也就只有老家这棵皂角树了。
老家四面环山,坐东朝西,前面的山,形如壮牛,山脊与老家的房子平齐,在视野之内,一座座大山皆错落有致,层峦叠嶂。南山高且十分陡峭,林木幽深,与背靠的大山在山顶处紧密相连,形成一座山峰。两山之间,一条蜿蜒的小溪顺着山脚,环绕着院落流进山前的小河。听见潺潺的溪流声,静谧的山野就如母亲在河边唱着动听的歌谣。
那时候老家的房子,全部是木质结构的房屋,屋与屋相连,正屋分左右两头,中间的堂屋作祭祖迎客之用。只有家里有大事小情时,才在堂屋摆酒迎客。左右两间是起居饮食的地方,用壁板隔成前后两小间,后为卧室,前为火房,大多是用来烤火或迎客的地方。
与正屋垂直向外延伸出的一组或多组排架,每排柱子的长短依地势高低而取舍,形成杆栏式楼宇建筑,即我们常说的转角楼。转角楼多为三排两间,分上下两层,还有双厢走马转角楼,为一正屋二厢房,围成撮箕口,在口前再加上一个朝门。转角楼最有特色的地方是司檐,山墙与挑檐相接,成为司檐,可用于挡雨通风。
转角楼两边的上端,檐角翘起,雄伟壮观。转角楼挂柱上雕饰着木雕金瓜,乡土气息极其浓郁。更老的房子,走廊装着木花格,门窗处雕着“回”“喜”“梅”“竹”等吉祥图案。老家的山寨,形态各异、飘逸雄浑的翘角;明暗高低、时隐时现的檐廊;千姿百态、参差不齐的吊脚;高低和谐、错落有致的瓦坡,都映在翠竹绿树之中,宛如一幅水墨山水画。
但遗憾的是,老家曾历经两次大火之劫难,加之时代变迁,很多人家都搬迁到靠公路的地方,原来的木质房屋因烧的烧,拆的拆,如今已所剩无几。现在回到老家去,见到的都是在原来的屋基上建起的小洋房,感觉那已经是回不去的老家了。
和皂角树相依在一起的,还有一棵大柏树,它俩相偎相伴,一起度过了千万个风雨飘摇的日日夜夜,生命维系着顽强地生活在一起。在儿时的记忆里,可不只有皂角树和大柏树,还有几棵同样刚毅挺拔的青岗树、柏油树和椿树。
让我记忆最深的,还是那棵和它紧紧挨在一起的大椿树。树干粗得须3人才能合围,树干中空,还破了一个洞。小时候,躲迷藏藏在里面,同伴找了好久依然难以找到。那是一个雨夜,电闪雷鸣,全院子的人夜不能眠,都在默默祈祷老天不要降临灾难。第二天天亮,才发现椿树被雷劈开了,从树冠一直到树根,如撕裂一般,和椿树紧挨在一起的皂角树也受到了相当大的伤害。
过了不久,椿树枝干就慢慢地枯萎了,旁边的几棵青岗树和柏油树也慢慢死去,老一辈的人都为这事伤心了好久,郁闷了很久。受到伤害的皂角树,却依然挺拔,树叶繁茂,或许是它旁边的椿树替他承受了雷电的伤害,让它能够依然守护这一群善良的乡亲们。
皂角,是豆科皂荚,属落叶乔木或小乔木,树高可达30米;枝干呈灰色至深褐色;刺粗壮,圆柱形,常分枝,多呈圆锥状。叶为一回羽状复叶,边缘具细锯齿,上面被短柔毛,下面中脉上稍被柔毛;网脉明显,在两面凸起;小叶柄被短柔毛。
皂角树生长于山坡林中或谷地或路旁,海拔自平地至2500米。它常常被栽培于庭院或宅旁。荚果煎汁,可代替肥皂洗涤丝毛织物;嫩芽油盐调食,其子煮熟糖渍可食。荚、子、刺均可入药,有祛痰通窍、镇咳利尿、消肿排脓、杀虫治癣之效。皂角树耐干旱,耐酷暑,耐严寒,其根系发达,树高而冠大。
皂角树还有一段美丽的神奇传说。相传,古代有一位将军在率军前往边关抗敌的路途中,路过一棵树时,他的战马突然躁动,想将将军摔下马背。这时,一位小皂隶不顾个人安危去救将军,却被战马一脚踩死,很好地保护了将军的安全。将军为纪念此人,遂将旁边的树取名为皂角树。这一传说,人们赋予了皂角树保佑家人健康的寓意。
因此,皂角树大多被当做镇宅树种植在庭院或者屋后、庙宇之中。从风水学的角度分析,皂角树具有驱邪避灾的意思,是吉祥或者好运的预兆,所以皂角树被赋予驱邪避灾的吉祥寓意。也许正是它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全身具备无数功效,就被赋予了驱邪避灾这种吉祥寓意,才在人们的精心呵护下,顽强地生存几百年。
小的时候,奶奶常常提着篮子,在皂角树下捡拾从树上落下的皂荚,将其在太阳下晒干,或在屋里阴凉处晾干。需用它的时候,就取一大把放进水里洗净、捣碎,然后将捣碎的皂角放入锅中,加入适量清水,盖上锅盖,小火慢慢熬煮。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就会熬制成黑色粘稠的液体。
将煮好的皂角水,用布将其中的残渣过滤出来,等稍微冷却后,先用另外的清水打湿头发,将皂角水慢慢淋在头上,反复揉搓数次,用清水清洗干净即可。那时候,肥皂供不应求,农村就用枯饼、草木灰洗衣服,现在有多种多样的洗发水,也无需再用这种土办法洗头了。皂角虽然全身是宝,可惜老家既没有中医,也没有人去研究他的药用价值。只是现在依稀还记得,小时候大人们常用它的刺挑开身上的疮疥。过不了多久,疥疮就会神奇的好了。
每次回到老家,远远看到高耸入云的皂角树,就能感受到那就是温暖的家。盛夏时节,总要出来坐在树下,享受一下它带给人们的阴凉和惬意,深深地吸上几口清新的空气,放松一下在城里享受不到的宁静和安逸,回忆儿时的欢乐和童真。
小时候,院子里的人特别多。放学后,大家或放牛砍柴,或在家做家务,都不会闲着不做事。我最怕的是放牛,最喜欢的也是放牛。夏天的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奶奶总在外面巷子里纺着纱,早早地把饭菜放在锅里等我回来,吃好了就邀同伴一起去放牛。我们最喜欢把牛放到门前的那条河里,让牛可以尽情地泡澡,我们也如脱笼的兔子,可以尽情地在河里嬉水、打闹。
牛儿泡好澡,就让它在河边的草地上去吃草,我们就在近处的山上去砍一捆柴或割一捆草扛回去。光放牛是不行的,回家肯定得挨骂。最怕和爷爷一起放牛,他不让我把牛放到河里,总要找到草儿肥的地方,那些地方总挨着庄稼,一点都不敢大意,牛吃了别人家的庄稼,不仅要挨骂,还得赔钱赔物给人家,不能自由自在在河里泡澡。
和爷爷一起放牛,他割草,我就在旁边放牛,只听得牛“嚓嚓”吃草的声音和爷爷“嚓嚓”割草的声音,不大一会儿,爷爷一大挑草割好了,还附带给我一小挑,牛儿也吃得腰肥肚圆,我们慢慢地赶着牛儿回家,吃上奶奶刚做好的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
我觉得最惬意的,莫过于有皎洁月光的夜晚。大家吃完晚饭,大人们搬一把椅子,坐在皂角树下抽着旱烟,闲谈今年种的是什么品种的稻谷、能打好多挑稻谷、喂了几头猪,今年的苞谷长势怎样……
小孩子没有大人们那种闲情逸致,二、三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则在皂角树下尽情地玩耍。在没有电视,没有手机的年代,都是孩子们自创的游戏。老家与来凤县接界,一个冲来凤线(县)的游戏也不晓得是谁发明的,也不知道这个“线”还是那个“县”。游戏规则就是,将相等人数和实力相当的人分成两队,站在场坝的两端,划出一条中线,一队的人向对方冲击,另一队抓对方的人,抓到后就是俘虏,等队友营救,直到对方的人被抓完,游戏结束。
还有“打仗”“藏猫猫”等多种多样的游戏,热闹喧嚣的场面,给深沉的山野村庄带来了欢声笑语。到晚上十点多钟,大人们就催着孩子们回家睡觉。农村人活计多,孩子们玩累了,不一会儿,除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整个村庄都陷于了宁静,唯有皂角树默默地守护着。
最热闹的莫过于过年的时候,老家有腊月二十六过小年的习俗,家家户户到腊月二十六都要早起祭祀祖宗。据说,当年老祖宗几个儿孙好赌,输得只剩下不足一亩地的田块。为了让后代发奋图强,他在临终时告诫儿孙,后代如再有赌博的,均不得安生。如果到腊月二十六他的生日这天,还没有一块刀头肉,也就成不了一家人。
老祖宗是腊月二十六卯时出生的人,所以后代为了纪念老祖宗,每年腊月二十六天不亮就要祭祀,这样一代传着一代,到现在仍沿袭传承着。小孩子不管老祖宗的告诫,最喜欢的还是过年放了假,有好吃的,有好玩的,家庭富裕点的还能买新衣服,大人在过年时一般也不会打骂孩子,所以孩提时代的我们最喜欢过年。
其实,过小年和腊月三十过大年都一样,家家都要买很多的鞭炮。头天晚上,都煮好刀头肉和祭品,有的早早睡下,好早点起来,有的干脆不睡,过了凌晨,就开始祭祀,轰轰隆隆的鞭炮声就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是我们在过小年了。
过年祭祀也是很讲究的,要准备好刀头肉、豆腐、糍粑、酒水、香、蜡烛、纸钱,用盘子端到堂屋供奉家先神龛前的八仙桌上,将这些祭品一样样摆好,先点燃两只鲜红的蜡烛,将三个酒杯斟上酒,然后点上香和纸钱,再对着神龛磕头作揖。
大人忙着磕头,小孩就将一大卷鞭炮绕着堂屋的边缘放好,将引线头放在大门口,等大人们作揖磕头完毕,有时候也让小孩子去作几个揖,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拿出火柴,对着早就摆放好的鞭炮引线小心翼翼地点着,赶紧捂着耳朵跑远。只等震耳欲聋的鞭炮炸完,就冲进烟雾迷漫的堂屋捡拾没有炸尽的炮竹,将它们揣进裤兜里。
然后再收拾桌上的祭品,端到皂角树下,那儿立着一个用几块高宽约一米左右的石板拼装的一个小石屋,老人们说是土地屋。其实,里面也没有供奉土地菩萨,只放了一个插香烛用的小碗。皂角树下的土地屋在周边算是最“豪华”的,是用几块精心打造的石板拼装的,其它地方的土地屋大多只用几块小石板立成一个小门形状便于插香烛就行了。
虽然里面什么也没有,但大人们都还是很虔诚地点燃香烛,焚烧纸钱,磕头作揖,然后点响一挂鞭炮,仪式也宣告完成。随后还要在院坝边、牛圈、猪圈边同样祭祀,最后回到家里敬灶神。灶神不需要带油腻的食物,比如说肉、油豆腐等,只需要摆放糍粑、果品等无油腻的祭品,再点上香烛、纸钱就可以了。祭灶神是最后一关,到这里整个祭祀流程全部完成。
随后,就将奶奶、母亲弄好的饭菜端上桌,倒上酒水,盛上饭,酒杯、饮料、饭碗上搁上筷子,让逝去的祖宗回家先过年,然后一家人才能齐齐地坐下吃饭喝酒团年。
小的时候过年,不仅仅是过年,也意味着一年的开始。腊月二十六早上过完小年,大家就开始忙碌了,还没有准备好大年年货的,会挑一担大米或者洋芋、红苕,去二、三十里外的集镇赶集,卖了给小孩子买糖果、甘蔗吃,有余钱还会买一样、两样新衣服。不赶集的,或在家里烫豆皮、舂粑粑,或准备锄头、肥料到地里种洋芋。那时候的人们没有闲着的,大家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望相助的太平日子。那段日子,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些美好的印象,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如今,皂角树依然挺拔,可树下却缺少了欢声笑语,唯有过年外出的人们回家去了,才能听见家家户户锅碗瓢盆碰击的交响乐声,但已没有了儿时那般热闹和喧嚣。
(此文与徐锦旺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