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门前的青石磨盘裂了一道缝隙,像村里老人眼角未干的泪痕。炎热的三伏天里,我极不情愿地蹲在磨槽的夹层里,闻着同伴被碾压后,不带一丝血腥味而透出的豆腥气。那些被碾碎成浆的黄豆,是否也曾在裂缝中窥见过自己的前世今生?
我是一粒小小的黄豆,一粒不起眼的黄豆,但一生也经历了沉睡苏醒、破土新生、夏日成长、秋收转化和生命轮回的艰难历程。
我在沉睡中苏醒。一粒黄豆在泥土中苏醒,感受春日的暖意与潮气,开始生命最初的萌动。我蜷缩在温暖的襁褓里,听地脉深处传来冰裂破碎的轻响。春潮像透明的根须,在土层间游走,惊醒了沉睡三个月的顽劣豆种。那些在谷仓里听来的故事,突然鲜活起来,老玉米说雨水是天空的眼泪,高粱米总念叨泥土里藏着无数颗星星。此刻,我分明看见无数光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烁,那一定是冰晶融化时迸发的微弱光芒。
“该发芽了。”隔壁的豌豆哥哥轻轻顶了顶我的种皮,我的种皮已被春水泡得鼓胀,像一击即破的气球。我感受着胚芽深处涌动的渴望和阵痛,像婴儿渴望乳汁般贪婪地吮吸着渗入土层的雪水。种脐处的白点更加鼓胀,如同母亲腹中跳动的脉搏,将沉睡的生命力注入每一粒胚乳。当第一缕春风钻过三寸厚的腐殖土,我的胚根终于刺破了淡黄色的种皮。
破土那天的月光格外清亮。我顶着碎石子和土坷垃向上生长,豆芽在夜露中不停颤抖,如初生的小鹿乱撞。腐叶堆里探出蚯蚓银亮的环带,它用布满黏液的身体,为我推开板结的土块。“快!往东边去。”它唦唦地说,“那里的太阳更暖和一些。”我却在黑暗中执拗地转向了西方,那里有月光在土壤裂隙间流淌的痕迹,像条发光的河流。
我在破土中新生。我历经黑暗中的挣扎,幼芽顶开碎石与腐叶,在晨露中舒展稚嫩的身躯。
晨露顺着叶脉滚落时,我看见了天空,那时的天空特别亮。原来云朵真的是会飘的棉花团,露珠里住着七个小太阳,就如童话里的七个小矮人儿。我的两片子叶在晨光中舒展成翡翠帆,叶脉间游走着初生草木特有的青涩气息。蚂蚁们排着队,从我的茎杆上经过,它们背着的蚜虫分泌出蜜露,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
几场春雨过后,我的叶片已能接住整颗雨滴。雷声在云层里翻滚时,根系正贪婪地向下延伸,每一根毛都像张开的嘴唇,吮吸着氮磷钾的滋味。暴雨倾泻的夜晚,我看见闪电把天空撕成紫色的碎片,雨滴在叶片上敲打出古老的鼓点。黎明时分,我的藤蔓已悄悄攀上竹架,卷须在晨风中画出绿色的漩涡。
我在夏日里成长。我的叶片在暴雨中舒展,根系在雷声中深扎,与蚯蚓、瓢虫共生着一段田园时光。
盛夏的某个正午,我遇见此生第一只瓢虫。它金红相间的甲壳,像块会移动的玛瑙,六足轻巧地掠过我的豆荚。“要开花了!”它一边说着,一边抖落翅膀上的花粉,“紫藤萝正在西墙说你的闲话呢。”果然,当夕阳把竹架染成橙红色时,我的叶腋处绽出了第一簇淡紫色的蝶形花。花蜜的甜香,引来了胖乎乎的熊蜂,它毛茸茸的后腿沾满了花粉,在暮色中飞成了流动的金线。
我在秋收中转化。豆荚在秋风中成熟,经历脱粒、晾晒的蜕变,呈现出一片从青涩到金黄的丰收礼赞。
豆荚鼓胀的九月,我时常听见体内传来细碎的私语。十几颗豆粒在荚壳里练习翻身,把青绿的襁褓,撑出凸起的纹路。秋风掠过时,整个豆田都在沙沙作响,成千上万的豆荚摇晃成金色的铃铛。老农布满茧子的手掌抚过我时,我闻到了泥土、汗水和阳光混合的气息。“该回家啦。”他布满皱纹的眼角,笑得弯成了一轮月牙。
我在生命里轮回。我经过石磨的粉碎化作琼浆,在豆腐中凝结新生,最终回归土地滋养新芽。
脱粒机的轰鸣声震落了我最后的睡意。金黄的豆粒在竹匾上翻滚,秋阳将我们的皮肤晒成温暖的浅褐色。躺在粮仓的第七天,我透过木板的缝隙看见星空,忽然想起破土那晚的月光真美。麻袋外传来女人们的说笑,石磨转动的吱呀声里飘来豆浆的醇香。
当清水漫过我的身躯,往事便随着皱起的种皮层层剥落。那些深埋地下的等待,暴雨中的颤抖,月光下的私语,都化作细密的气泡升向水面。石磨沉重的喘息声里,我和同伴们碎裂成雪白的琼浆,在纱布过滤下流淌成一条小小的银河。点卤的瞬间,我忽然明白为何大地总在黎明前颤抖,新生总要经历粉碎时的阵痛。我一旦碰着卤水,我就不得不服化学反应的强大,一物降一物就是一句真理。
成为豆腐的那个清晨,我透过蒸腾的热气望见田野。新翻的泥土里,我的豆萁正在化作春泥,蚯蚓们穿梭着编织地下的星空。穿蓝布衫的姑娘把我端上木桌时,檐角的风铃正叮咚作响。筷子夹起的瞬间,我瞥见窗外的豆田里,又有嫩绿的子叶推开了春泥。
粮仓的木梁上积着经年的蛛网,尘埃在光柱里跳着古老的舞蹈。当我的表皮泛起细密的皱纹时,白发阿婆将我们装进粗陶罐。井水漫过腰身的一刹那,沉睡的记忆突然苏醒,那场润泽生命的春雨,那只携带花粉的蜂鸟,那缕穿透腐殖土的月光,都在水中荡漾成模糊的影子。
老屋旁石磨转动的节奏,让我想起豆荚在秋风中的摇摆,坚硬的躯体在花岗岩石磙的碾压下碎裂,却没有什么比从前更加完整。乳白的浆汁从磨缝渗出时,我忽然懂得竹架上缠绕的藤蔓为何总是向上生长。破碎不是消亡,而是精魂的舒展与重组。
点卤的竹勺搅动漩涡时,我看见自己出现了千万个分身。钙离子像穿梭时空的信使,将散落的记忆重新编织。凝固的瞬间,往昔的雨露阳光,都封存在颤动的琼脂里,化作半透明的山河。纱布包裹的深夜里,我听见久违的春雨敲打瓦檐,像母亲哼着安然入眠的民谣歌曲。
油锅腾起青烟时,我的身体开出金黄色的花。滚烫的油脂中,那些深埋地下的等待,竹架上的攀援,暴雨中的战栗,都化作绵密的气泡升腾。被竹筷夹起的瞬间,我望见灶台上供着的土地神像,烛光在他慈悲的眉眼间跳动,宛如我们初见时的一缕星光。
最后的旅程始于孩童的笑闹声中。我的碎片在瓷碗里载沉载浮,葱花在汤面画着碧绿的涟漪。当温热的汤汁漫过喉头,我重新尝到了蚯蚓翻动的土腥味,雷雨过后的青草香,晨露中的蜜糖甜。肠胃蠕动的黑暗中,有微光从记忆深处泛起,那是胚芽萌发时见到的,土壤裂隙里的星河。
腐殖土的气息裹着残雪渗入根系时,我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菌丝在皮下织就银色的网络,蚯蚓的黏液将往事封存在琥珀般的土块里。某个融雪的午后,我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破裂声,那是新生的豆芽正在顶开陈年的豆壳。
晨光中舒展的子叶上,露珠里映着七重彩虹。年轻的我正在竹架上攀援,而老去的我化作腐殖质里的磷火。蚂蚁们搬运着去年的豆壳,它们的触角相碰时传递着古老的歌谣。风掠过新翻的田地,将生者与逝者的私语谱成了绿色的旋律。
当我再次被秋阳晒成金黄时,磨坊里飘来了熟悉的豆香。石磨依然唱着亘古的歌谣,将岁月碾成循环往复的圆环。豆腐在西厢房的窗台上凝着白霜,而东边田垄里,我的豆萁正在月光下悄悄发芽,它也在烈火中唱着“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的悲歌。
檐角铁马忽然叮咚作响,雨水漫过青石板上沉睡的豆粒。五十年前的月光从故乡的裂缝里渗出来,我是那些被战火炙烤,被饥馑研磨,被科技篡改的黄豆中的一粒,此刻都在雨水里轻轻跳动,仿佛无数轮回的魂魄,正等待新的春天将我们再次种进泥土。那土地里埋着锈蚀的烟斗,葬着破碎的族谱,眠着所有未被讲述的,那些关于生存与尊严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