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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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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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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窗猫影

  暮春的绵绵细雨,总下得让人有些心慌意乱。水珠顺着青砖墙面蜿蜒而下,就如顺着我的脸颊一样奇奇怪怪,最后在书店的雕花木窗框上,汇成细流。我正踮着脚尖去够书架顶层的《尤利西斯》一书,忽然听见门轴发出了细微的吱呀声。

一团湿漉漉的影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更形象地说是飘了进来,在青石地砖上拖出一条蜿蜒逶迤的水痕。那是一只三花猫,毛色像是打翻的调色盘,橘色、黑色与白色斑块被雨水揉成一团,已模糊不清。它停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前爪微微下压,脊背弓成警戒的弧度,像一把拉满即将发射的弯弓,金褐色的瞳孔在暗处却闪着幽光。

我保持着原有的拿书姿势,丝毫不敢动弹。雨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檐角铁马叮咚作响,混着它喉咙里低沉的呼噜声。水珠从它耷拉的耳朵尖滴落,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碎成晶亮晶亮的星子。当第二滴雨水,砸在《追忆似水年华》烫金的书脊上时,我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奇怪地问它:“要……毛巾吗?”它似乎没有听见,也似乎没有听懂。

猫没有动,尾巴却在地面扫出扇形水渍。我缓缓蹲下,从柜台底下摸出装鱿鱼丝的玻璃罐。在铁皮盖子旋开的瞬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突然睁大,瞳孔缩成两道竖线。鱿鱼丝落在报纸上的声响还没有消散,那个湿透的小东西,就已经蹿到了柜台后面,只露出半截尾巴尖,像团被风吹乱的蒲公英那般神秘。

后来它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掌柜,是我精心给它取的。每天清晨我一推开门,总能看见它蹲在《本草纲目》函套上舔爪子,书的封皮落满了梅花状的爪印。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进店堂时,它会蜷在黄花梨木的圈椅里打着盹,像一个惬意的老人,肚皮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毛尖泛着蜜色的光芒。但每当我试图靠近它时,它总在我的指尖触及它绒毛的前一秒就轻盈地跃开,尾巴高竖着掠过《源氏物语》的织锦封面,像一只惊弓之鸟,迅速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迷宫里。

深秋的某个雨夜,我撞见它叼着老鼠从地窖里钻出来。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它的皮毛泛着绸缎般的光泽,老鼠尾巴还在它的嘴角边晃动。我们彼此对视了三秒,仅仅只有三秒,它突然把猎物往我的脚边一推,顺势转身就跳上《山海经》的插图本,开始慢条斯理地洗脸。它的浣洗,就如一名艳女在梳洗打扮,有意无意地在挨着时光岁月。那具小小的老鼠尸体,躺在顾炎武的《日知录》旁边,血渍在泛黄的宣纸页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的墨梅。

让我真正破冰,是在那年的腊月。寒流突袭的那晚,北风裹着雪粒子砸得窗棂砰砰作响。我裹着棉袍给火盆添炭,忽然听见后院杂物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举着油灯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掌柜正焦躁不安地在一堆旧书箱上转圈,爪子在桐木箱盖上划出无数条凌乱的刻痕。它的叫声不同往日,像是生锈的铰链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我跟着它钻进地下室,手电筒的光束扫过积灰的《永乐大典》仿本,最终停在一摞《申报》合订本后面。三只还没睁眼的小猫,正在破棉絮里慢慢蠕动,旁边躺着一具冰凉的玳瑁色母猫尸体,已经僵硬成一把弓形,或者说近乎一个半圆,但仍保持着哺乳时的美丽姿势。掌柜用鼻尖轻轻地去拱其中一只灰色的幼崽,那团小东西发出微弱的咪呜声,肚皮几乎看不出一点起伏。

我用急救箱里的棉球,蘸着温水擦拭小猫身体时,掌柜的爪子勾住了我的毛衣袖口。它的肉垫冰凉,金褐色的眼睛映着摇曳的烛火,我第一次看清了它瞳孔里的细密纹路,像琥珀封存了千万年的松针。最小的那只幼崽,终究没有熬到天亮,当晨曦爬上《楚辞集注》书脊时,掌柜把死去的小猫叼到母猫身边,用爪子拢了一些碎纸屑轻轻地盖住了它们。

剩下的两只幼崽,开始在我的枕边咿呀学步。从此,掌柜不再睡在古籍堆里,而是整夜蹲守在装小猫的竹篮旁。一个雪后初霁的早晨,我睁眼看见它正用着前爪,按着《广雅疏证》的书页,低头给小猫悉心地舔毛,充分释放着它的母爱。阳光穿过冰凌,在它耳尖的聪明毛上凝成了七彩光晕,纸页间的浮尘在光束里起舞,恍若明亮亮的星辰诞生。

梅雨季节来临时,掌柜开始对修复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当我把虫蛀的《乐律全书》铺在无影灯下,它便蹲在澄心堂纸上观摩,胡须随着镊子的移动轻轻震颤。一次我清理万历年间《牡丹亭》的蠹鱼窝时,它突然伸爪按住一片正要飘落的书页,它的肉垫恰巧压住杜丽娘的画像裙裾。泛黄的纸上,从此永远嵌着一枚梅花印,倒像是汤显祖特意给这位闺阁小姐盖的一枚闲章。

来年惊蛰,掌柜带着康复的小猫们巡视书架。灰狸花的那只小猫,总爱扑《芥子园画谱》里飘落的木版画碎片,三花妹妹则热衷于把《水经注》书签扯出来当猎物玩弄。它们穿梭在重重叠叠的时光里,爪印落在宋刻本、明刻本、清石印本上,把几百年的书香揉进了整个蓬松的绒毛间。

裱糊用的糨糊香味,引来了更多只猫。三花妹妹总爱偷舔晾在竹帘上的楮皮纸,那些待补的《农政全书》残页,便常常沾着猫毛与唾液,在日光下显出蛛网般的银丝。灰狸花更顽劣顽皮,有一次把《坤舆万国全图》的日本列岛部分抓出裂痕,气得我举着裁纸刀追了半个书库,最后发现它蜷在《东瀛诗纪》函套里装睡,肚皮底下还压着半截红绳装订线。

盛夏的午后,猫群会在天井上的芭蕉叶下开茶会。掌柜卧在《茶经》石印本堆成的小山上,灰狸花霸占着养金鱼的钧窑盆,三花妹妹则把《浮生六记》摊开当凉席。喧闹的蝉鸣震落紫藤花,飘在沈复描写芸娘煮荷露茶的段落间,被猫爪拍打成了淡紫色的书签。

秋风起时,它们迷上了追捕从《昆虫图谱》里逃逸的蠹虫。银灰色的书鱼振翅掠过《花间集》,立刻被三道闪电般的影子围剿。掌柜总能把战利品整齐码在《齐民要术》卷首,那些半透明的虫翅在秋阳里闪烁,仿佛是李后主李煜词中飘零的“砌下落梅如雪乱”。

午后的光斑慢慢爬上《尔雅义疏》的书脊,年轻的三花猫跃上窗台,惊飞了正在啄食书虫的麻雀。掌柜已经老得跳不上最高处的书架,但它仍保持着每天巡视领地的习惯,步子慢得像在丈量时光。当它经过我脚边时,尾尖总会若有似无地扫过我的脚踝,如同二十年前那个雨夜,门轴转动的轻响。

常来淘书的顾客与猫也成了密友,他们说这群猫是“活的图书馆索引”。在灰狸花猫常蹲守的地方,就能找到志怪小说,三花妹妹徘徊的区域,多是诗词集注,掌柜镇守的西北角书架,则整整齐齐排列着历代笔记杂纂。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小男生偷偷告诉我,他看见灰狸花把《酉阳杂俎》推下书架,翻开的那页正好写着“猫目睛暮圆”。

冬至后的黄昏,穿羊绒大衣的妇人抱着《陶庵梦忆》结账时,三花妹妹突然跳上柜台,将前爪按在张岱回忆蟹会的段落那里。妇人怔怔地望着爪印覆盖的“玉壶冰”三个字,突然红了眼眶,眼泪几乎就夺眶而出,她说这是去年她那去世的母亲最爱念叨的句子。那天直到打烊,她始终蜷在圈椅里默默抄写带猫爪印的书页。暖黄台灯光晕中,三花妹妹始终安静地趴在她颤抖的肩头歇息。

线装书页间的爪痕,渐渐成为了另一种批注。有人在《东京梦华录》里发现梅花印盖在“卖猫窝”的条目旁,在《随园食单》清炖鸽蛋的做法上,留着鱼形口的水渍。最妙的是某册《扬州画舫录》,掌柜的爪印从“瘦西湖”跳到“廿四桥”,最后收尾在“玉版笺”词条旁,倒像是给这本风物志添了一条毛茸茸的游览路线。

我在十年间修复的七百余册古籍里,有二十三本藏着这样的秘密印记。京都来的版本学家捧着带爪印的《长物志》惊叹,说这些意外形成的“猫批本”让死去的文字活了过来。他小心拓下掌柜留在《瓶史》章节的爪痕,说要把这“墨色梅花”裱进和室,与良宽和尚的“圆相图”并悬。和室的风格柔和阴影,散发着清爽怡人的气息,它冬暖夏凉,如处在大自然一般,将墨色梅花裱上恰如其分。

去年深秋,掌柜开始频繁光顾西墙根的《往生咒》经幢。它变得爱在月光下梳理毛发,银白的胡须扫过《六祖坛经》的“风动幡动”公案。在一个霜晨,我发现它安卧在平日最爱的《庄子》南华经卷上,爪边散落着几根脱落的毛发,恰似“野马也,尘埃也”的注脚。

而今,每当我拂去《四库全书》函套上的猫毛,总会想起那个湿漉漉的春夜。油墨与鲣鱼干的气息还在空气里纠缠,掌柜蹲在《梦溪笔谈》堆起的瞭望台上,尾巴垂下来轻轻扫过我的肩膀。古籍修复台前的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仿佛有无数个我与无数只猫,正在平行时空里共享这方静谧。

在今春整理地窖时,灰狸花叼来个破旧的鱿鱼丝玻璃罐。十年光阴把它磨成了毛玻璃质地,却仍清晰可见当年掌柜抓挠的划痕。三花妹妹的新生幼崽们正抱着这个历史容器嬉闹,罐身映出无数个变形的猫影,恍若折射在时光棱镜中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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