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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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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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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襟衣上的白月光

事隔多年以后,全家在整理母亲生前的遗物时,竟然发现在一口老樟木的箱底,还赫然压着一件蓝底白花的对襟衣。对襟衣是中装上衣的一种式样,两襟对开,纽扣在胸前正中,纽扣全部是长条形的布襻纽扣。

清代顾炎武在《太祖实录》中的《日知录·对襟衣》中就有记载:“洪武二十六年三月,禁官民步卒人等服对襟衣,惟骑马许服,以便於乘马故也。”《红楼梦》第四十九回亦有“独李纨穿一件哆罗呢对襟褂子”的记载。

老樟木木箱就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表面的油漆已坑坑洼洼,斑斑驳驳,就如村里那些高寿老人的脸,随时都有漆渣掉落下来。唯有铜色锁襻还显现出一点润泽光滑,依旧能绽放出一点微弱的生命力。对襟衣也已破烂不堪,上面的补丁一块连着一块,一块叠着一块,蓝色的底色也被浑浊的白色覆盖,好像天边那朵漂移的云。

夜晚,月光从窗棂的镂空中射进来,总把领口那圈襻扣照得发亮。我常常觉得那抹幽蓝里还裹着母亲的体温,就像五十多年前,她把我裹在对襟衣里避寒时,隔着粗布都能渗进骨髓的温度,是那么温暖。一种安全感和幸福感,在襁褓孩子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迹。只要有对襟衣包着、盖着,那个孩子就会没有了哭声,还会发出咯咯的嬉笑。箱盖掀起时,几粒干枯的栀子花不经意间从衣褶间跌落,在月光里碎成齑粉,却仍倔强地散发着陈年的纯香。

据说,母亲嫁过来与父亲结婚时,只带了这口樟木箱和这件对襟衣作嫁妆,根本没有八抬大轿的喜庆场面。衣料是外婆用攒了三年的鸡蛋换的蓝色印花布,襟口镶着月白牙边,活像把半爿晴天裁下来披在身上一般。

那年腊月,她穿着新衣,踩着一尺厚的积雪过门,深一脚浅一脚,像上火焰山那么艰难,但她还是义无反顾,而又喜不自胜。衣摆扫过积雪时,蓝底上绽开的栀子花,便簌簌地落满山径。父亲后来总说,当时雪地上开出的不是脚印,而是一路蓝汪汪的白花。迎亲的唢呐声冻在冰棱和雾凇里,母亲却在红盖头下悄悄攥紧衣襟,那里缝着外婆塞给她的银叶子,薄得如蝉翼一样,能透出一丝亮光,却是穷人家的女儿最后和唯一的体面。

母亲用那件对襟衣包裹了五个襁褓孩子,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都在对襟衣里相继长大。我出生那年,对襟衣的袖口开始磨出毛边。冬夜里,母亲把我揣在衣襟里喂奶,我总爱揪着襻扣上的棉线头,甚至调皮地拉扯着。一不小心,就会拉出好长一大截。母亲不愠不恼,只是笑着说,这孩子手溅呢,然后又端出针线笸箩,飞针走线将襻口敹好。

她怕硌应着我,把第五颗襻扣换成红布包的软纽。后来,那抹暗红成了我记忆里的路标。在昏黄的油灯下写作业时,在灶台前添柴火时,抬头总能望见母亲襟前跳动的红点,就似母亲血色的心跳,像一盏永不熄灭的小灯笼。

夏夜里蚊帐破洞时,她便解下对襟衣罩在竹床上,蓝印花影里浮动着浓郁的艾草香味,我在栀子花的纹路间数星星,看月亮,数着数着,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跌进了带着皂角清香的梦里。母亲怕我着凉,趁我熟睡时,就将对襟衣叠好,盖在我的肚皮上。没有蚊虫,没有凉气,自然睡得踏踏实实,安安稳稳,一睡就是一两个钟头。醒来时,就饥肠辘辘,吵闹着要吮吸母亲的乳汁。

对襟衣下摆的补丁,是我满八岁那年添的。我发高烧时说胡话,母亲连夜将我背着翻山越岭、蹚水过河找郎中。露水打湿的衣襟扫过荆棘丛,呼啦一下勾出半尺长的口子,就连她的身上也拉出了长长的血痕。后来,她用碎布拼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栀子花,针脚粗得能藏住一颗大米粒。

我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补丁,最温馨的补丁,每一次发烧或腹痛,我都故意把脸贴在那块粗粝的布面上,感受来自母亲体内的气息,仿佛能闻见那夜山风裹挟的草药香气。补丁边缘,还沾着点点褐痕,是母亲背我时被荆条划破手背留下的血渍,经年累月竟在粗布上晕染成暗色的花瓣,竟与院子里的红牡丹的颜色不相上下。

十六岁那年,我进巴东县城读高中。对襟衣的蓝,已经褪成了一片灰白。母亲天没亮,就蹲在灶前烙菜饼,衣襟被晨雾打得润湿,沉沉地垂在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菜饼是用韭菜鸡蛋做的馅儿,那香气溢满了整个房子。

临行前,她忽然解开第三颗襻扣,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用手帕裹着的学费。那些带着体温的纸币,皱皱巴巴,残残缺缺,零零散散,破旧得像一片片被风袭击的秋叶,落在掌心却比簸箕里的春蚕丝还滚烫。拖拉机扬起尘土和浓烟时,我回头望见蓝布衣襟在山路上,飘成一朵将谢的蓝花楹。后来才知道,那日她目送着我,直到我消失在茂密的松林里,她的衣襟上落满的不仅是晶莹的晨露,还有金色的朝阳。

对襟衣真正老去,是在父亲去逝的那年。母亲把对襟衣洗得白得发光,终日坐在门槛边择菜。襟前的襻扣一颗接一颗脱落,像秋后干枯的梧桐叶。有一次,我发现她偷偷把掉落的扣子收进铁皮盒,和父亲当年送给她的竹制簪子摆在一起。月光明朗的夜晚,铁盒里的襻扣在黑暗中泛起幽蓝的晕光,像散落的星星沉在井底。

父亲走后的头七,母亲坚持每天都穿着对襟衣,一想到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就情不自禁地用对襟衣袖口,轻轻地擦拭着眼角涌出的泪花。对襟衣润湿得像在水里拖过一般,顿时洇出几朵深情的菊花。母亲的眼睛红肿红肿的,就像打开了思念的阙口,那里面有流不完的悲戚和哀伤。

最冷的那年除夕,母亲把对襟衣改作罩衫,套在旧棉袄外,袖口接了三寸灰布,却仍坚持在领口别上最后一颗完好的襻扣。雪光映着蓝布衣襟,她包饺子的身影,被拉长映在残缺的土墙上,恍惚还是当年那个,踩着栀子花过门的新人。油灯前,母亲依然美丽动人,头上的银丝,在煤油灯里化成了一缕缕蚕丝。全家人吃着滚烫的饺子,就好像闻到了对襟衣上古老的栀子花味儿。

母亲病重时,她总是攥着对襟衣的衣角,说上面的栀子花会说话。我凑近一听,只闻到了消毒水与中药苦涩的深度纠缠。临终前夜,母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两眼深凹进去,头发白得如山脊的一块雪。对襟衣穿在她的身上,犹如阔大的旗袍,拢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大家不忍直视,都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她忽然清醒过来,让大家扶她到院中的老杉木树下坐坐。清冷的月光像母亲的乳汁一样洁白浓酽,肆意泼在蓝布衣上。她颤抖的手指抚过每一道补丁、每一处磨损,最后停在那朵歪歪扭扭的栀子花补丁,她勉强笑着对我说:“老幺啊,这底下埋着你八岁时那夜的哭声呢,你的哭声真亮真大,像山里的清泉声呢......”话音未落,她的泪水已打湿了月白牙边,我的泪水也打湿了整个脸颊。

有一年清明,在给母亲挂青上坟时,山雨打湿了厚厚的纸钱。我撑开对襟衣挡在墓碑前,雨水顺着补丁的沟壑流成小溪,汇成一片江河。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儿时的雨夜,母亲用衣襟为我撑起了一片无雨的苍穹。记得有一天,母亲带我在田间劳作,天突然下起了暴雨。母亲只好脱下对襟衣,两手抻开遮在我的头上。她自己却淋湿得没有了一点干处,雨水从她的发间滚落而下。

如今,衣襟上的栀子花,早已模糊成了一片云絮,唯有襟口那抹褪色的月白牙边,仍如六十多年前的新嫁娘,在雨中温柔地摇曳。雨水渗进箱底压着的家书里,泛黄信纸上那些“见字如晤”的墨迹慢慢洇开,竟与对襟衣的蓝印花纹,重叠成同样的涟漪。那些模糊的字迹,虽然时隔良久,但思念的爪痕却历久弥新。

夜风掀动箱盖,樟脑味裹着往事漫上一阵春雨。我取出对襟衣贴在脸颊,粗布摩擦的触感刺痛着眼角。衣柜里那些真丝羊绒,在暗处泛着冷光,却怎么也比不上这一抹陈旧破烂的蓝。它曾在雪地上开过花,在雨夜里撑过天,在寒风中保过暖,最后化作一汪永不干涸的月光,夜夜漫过我的梦境。

而今,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在衣襟的内侧缝上暗袋,藏进儿子的第一颗乳牙和一根发丝。蓝印花布老了,可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故事,正从每道褶皱中渐渐苏醒过来,等待着被新的体温焐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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