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写过一篇《故乡的石头会唱歌》的散文,老感觉没有将故乡的石头写精写够写透,觉得还有提笔写写故乡石头的必要。
岁月不言,石头会语。我总疑心世间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会说话的,它们不分大小,不分圆方。特别是故乡的那些石头,就如一些古灵精怪,却有满肚子的话要向人倾诉。它们唠唠叨叨的絮语,就如外婆的婆婆嘴和碎碎念。
它们不经意间藏在老屋墙基的缝隙里,躲在村口旁边石碾子的褶皱间,落在青石板上被脚步磨得锃亮的光泽中,还蜗居在深山老林的林荫里。就连菜园的坎边,院子的前沿,牛栏的墙角,水井的壁面,坟墓的坟头,到处都有它们的影子。
直到夏日的某一个黄昏,当我蹲在河滩上,拾捡那些被时光打磨得浑圆光滑的鹅卵石时,忽然听见了它们轻叩往事柴扉的回声。“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就如唐朝诗人刘长卿,在风雪交加的夜晚,暮夜投宿轻叩柴扉的情景。
老屋东墙的墙基是用红砂岩垒砌的。那些赭红色的石块,棱角分明,像父亲常年握锄的手掌。每年春汛过后,父亲总要踩着木梯,修补被雨水泡软的墙基。他粗糙的指腹,抚过石块间的苔藓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这方石头是打后山采的,那方是太爷爷从三十里外背回来的。”
其实,他也是听说,未曾见过。但他把太爷爷的形象勾勒得栩栩如生,好像就站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见一个身穿褡裢的老头,脚穿一双草鞋,双腿裹着布衫,满头银丝,汗流浃背地从村头的羊肠小道冒出头来,而他的肩上还压着一块巨大的红砂岩。红砂岩就如一团火,在烈日里肆意燃烧着。
我蹲在老墙根下,看阳光穿过父亲指缝间的泥垢,在红砂岩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仿佛石缝里淌出了百年的光阴。最底层的石块上,刻着模糊的光绪廿三年的字样,那是太爷爷用笨重的凿子,给每个石头落的款,安的胎记。他说石头的命比人长,得让后人知道它们打哪来,从何时来,将来又何时到哪里去,他生怕自己的后人做出数典忘祖的事情。
在用青石垒砌的火塘边,太爷爷就经常给爷爷他们四兄弟,讲数典忘祖的故事。晋国依仗自己的强势,不向周王进贡是为忘本,周王只知寻欢作乐,把国家大事和亲人亡故放在一边,是为失德。以至于东周后来社会动荡,出现了诸侯争霸的乱世局面。后来,爷爷也在火塘边,把数典忘祖的典故讲给儿孙们听,要后人学会饮水思源,不忘根本。爷爷说,什么都可以忘,祖宗不能忘;什么都可以废,但祖宗的基业不能废。
村口操场的石碾子,不知疲倦地转了八十余载,好像和太爷爷是一对真正的老庚儿。石轮上的沟壑,比老村长的皱纹还深,碾槽里还嵌着半粒子金黄色的玉米,不知是哪年秋收时遗落的,像小孩子嘴边粘着的饭泥。清晨的薄雾里,石碾吱呀吱呀地唱着歌,仿佛外婆咿咿呀呀唱的山里小调。它碾碎过祖母的嫁妆米,碾细过外婆陪嫁的银镯子换来的黄豆粒,碾破过父亲草鞋上的粘稠泥。
那年月夜,我伏在碾盘上数星星,冰凉的石头贴着滚烫的脸颊,恍惚听见石芯深处传来老牛粗重的喘息。它已经替耕牛转了多少年的圈?腊月里,石碾会被披上红绸,老村长说石龙爷就睡在碾心里,年初一供的米酒,总要往碾槽里洒三滴。就连除夕的猪头肉和猪尾巴,也要搁上筷子,请石龙爷回来尝一口。有一年清明回到故乡,看见石碾裂了道三指宽的大口子,裂缝里钻出一株妖艳的蒲公英,黄花开得恣意放肆,像在迎风嬉笑,倒像石头里生出了一个金色的舌头。
河滩上的鹅卵石,最是温润可人,像山里的小妮子。清明雨后,石头们洗去尘灰,露出斑斓的纹路。我和小伙伴们赤着脚,在石滩上随意奔跑,脚底板被硌得生疼,却偏要比一比,谁能最先找到最圆最漂亮的石头。阿牛总能在碎石堆里,发现带着月牙纹的鹅卵石,说是月宫里掉下来的玉屑幻化而成的。
我则痴迷于那些暗红纹路的石头,幻想着是上古神兽的血脉。这些石头,后来装满了我们的衣兜,又在傍晚,被母亲们嗔怪几句,倒在了院角的陶瓮里,渐渐积成座小小的彩石山。没过半月,彩石山里也冒出了一株婆婆针,像外婆针线笸箩里的缝衣针。
最珍贵的是一块鸽血红的卵石,被阿兰埋在老槐树下当镇村之宝。后来才知道,那是矿场流失的朱砂原石。如今河水改道,那片石滩早已成了沙场,唯有当年陶瓮里的石头,还在某家院角发着幽光,像封存着我们儿时的半部童年,不知何年何月何日能再次启封。
村西头张石匠凿石的声音,是村里最特别的晨钟。他抡锤的节奏,总比别人家慢半拍,叮叮当当,稳稳当当,像在给石头诵佛念经,敲打着半块不知疲倦的木鱼。青石在他的手下,如把玩一个核桃壳,渐渐显出水牛犄角的轮廓,莲花花瓣的雏形,有时又是土地庙门前石狮子的成像。
最神奇的是,他给自家凿的捣衣砧,砧面凹处天然生着云纹,捶衣声都比别人家的清亮百倍千倍。他的堂客在河边洗衣,其捣衣声,在几里路之外的土地里,都能清清楚楚听见。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只要听到捣衣声,村里的老人们就会开骂,那骚娘们儿又在河边洗衣了,又想招惹村里的哪个后生呢。乡亲们都说,张石匠的堂客喜欢颠鸾倒凤,但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那年他给祠堂刻功德碑,我看见溶溶的月光下未完工的碑面上,露水沿着德字的最后一点缓缓滴落,恍若石头在流着眼泪。他总说,每块石头都有魂灵,在凿子落下前,得先贴着石面听三个时辰。记得有一次他接了一个刻墓碑的活计,抱着石料在坟山堆里睡了三夜,回来说,石头上附着往生者的寒气和魂魄,得用体温煨暖了才能轻易下刀。
后山的采石场,是石头们的襁褓。春雷响过三遍,石匠们便举着蘸了公鸡血的錾子进山。被选中的石料要系红绳,摆三牲,放完十万响鞭炮才许开凿。我常躲在岩缝里看石匠们劳作,飞溅的石屑在阳光下像金色的蜂群,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最震撼的是开山取梁石那回,三十六个汉子喊着号子,硬是把三丈长的青石,从山体里请了出来。巨石离山那瞬,我听见整座山体发出了低沉的呜咽,惊起满林昏鸦。张石匠说,那是山神在疼,得用新酿的米酒浇在石坑里止痛。如今那些酒渍,早被苔藓吃透了,喝醉了,倒生出些醉意朦胧、东倒西歪的野莓。
那一年深秋回乡,发现老屋的红砂岩墙基,爬满了爬山虎。石碾被遗弃在晒场角落,碾槽里积着厚厚的雨水,倒映出半轮锈色的弯月。河滩上建起了采砂场,那些会唱歌的鹅卵石,都变成了混凝土里的哑巴,被封住了嘴唇,被封住了气息,就连血脉也被封住了,呈现一片死寂。只有车辆从它们身上碾过,它们才觉得生疼,但从未再吱呀一声。
只有张石匠的孙子,还在老宅院里叮叮当当地凿着,火星溅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不肯熄灭的星子。他正给城里来的艺术家雕刻抽象意象的雕塑,说是要参加上海大城市里的什么双年展。我摸着那些扭曲的石棱,忽然想起他爷爷刻的水牛眼睛,分明是块石头,却透着活物的温润,似乎在使劲眨巴着。
暮色四合时,我循着记忆来到后山采石场。风穿过嶙峋的断岩,发出呜呜的哨音。月光下,那些被遗弃的残石,显露出奇异的轮廓。有的像躬身劳作的先人,有的似蜷缩的神兽,更多的仍保持着被利刃劈开的断面,伤口里嵌着晶亮的石英。断面还没有长出皮,呈现出一片粉嫩的肉。
我蹲下身子,触摸石壁上模糊不清的凿痕,突然明白石头确实会说话。它们把所有的故事,都刻进了年轮般的纹理里,等着某个懂得抚摸的手掌来品读,来鉴赏。有块断碑半埋在土里,碑文已被苔藓噬尽,但指尖能辨出勤、德二字的残痕,想来是某代祖先留下的训诫。
起风了。砂砾扑簌簌滚过石壁,像是无数细小的声音在接力传话。我捡起半块带着凿痕的青石揣进怀里,它贴着心口微微发烫,仿佛接过了一簇跨越百年的火种。回家时经过村口祠堂,月光正巧落在那块新刻的功德碑上,映射出熠熠生辉的亮光。
年轻的石匠用激光雕刻的楷体字,方方正正,规规则则,像印刷厂打印出来的印刷品,却再没有露水沿着笔划滚落的景象。碑角蜷着一只老猫,正舔舐着石缝里渗出的夜露。大概是旧时的石匠们,祭石拜山浇上的米酒,在泥里酿了三十个春秋,终于发酵泛出了甜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