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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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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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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那片竹林

当竹鞭的节,在地下走第一寸时,就惊醒了惊蛰的雷。

那一年的春分,我坐在老屋的门槛上学削竹蜻蜓的玩具,忽然就听见了细密的碎裂声从后山上传来。祖父放下编到一半的竹篓,他那枯枝般的手指搭在我的肩头,对我说:“娃娃,走,带你去后山听竹子翻身。”祖父说话真有趣,竹子翻身怎么听得出来呢,我呵呵一笑。

在竹子腐叶堆积的山径上,他教我辨认那些微微隆起的土包:“娃,这底下也藏着竹娃娃,它们抻懒腰时,把月光都会顶出一道裂缝来。”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只见里面躺着去年收藏的竹米,他继续说:“等清明的时候就撒在竹林的西南角,因为那儿的地气最暖和。”

果然,在黎明前,墨绿色的笋尖就刺破了苔衣。露水顺着螺旋纹路滚落而下,沾湿了我挽起的裤脚。祖父不许我触碰那些新生的竹婴,说沾了人气会害它们长歪,却允许我把耳朵贴在潮湿的泥土上。我听见地底下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响动,像有千万根骨节在黑暗中拔节。忽然觉得耳垂微痒,原来是一只红头蜈蚣,顺着我的鬓角在游走,祖父却笑道:“那是竹神派来探路的信使来了。”

谷雨前后的竹林,最是喧闹喧嚣的。褪去棕衣的竹笋,一夜之间就蹿得比人还高,青翠的竹节上还留着笋壳的乳斑。祖父握着柴刀在林间穿行,在刀刃与竹皮相碰的那一瞬间,好像整座山林都回荡着清越的龙吟。他总把最笔直的那根新竹留作晾衣杆,他说:“要让日头顺着这竹子的脊梁往下淌,衣裳才能吸饱喝足阳光的味道。”剩下的竹枝也不浪费,祖母会坐在井台边将它们划成细篾,在手指翻飞间,就能编出会唱歌的蛐蛐笼。在一个梅雨季节的夜晚,我亲耳听见笼中传出了清越的竹笛声。

夏夜里,竹叶在瓦片上写满了难懂的象形文字。我躺在竹榻上数着星星,风穿过竹隙时,满墙好像都是摇曳的瘦金体书法。在蚊帐里,飘着陈年竹芯茶的苦香,那是祖母用谷雨前的嫩竹芯焙制的。她常说竹子最通灵性,在某年大旱,竹叶全都卷成了细筒,“那是它们给老天爷递的折子呢。”果然,三日过后就暴雨倾盆,雨水顺着竹筒倒灌进山塘,救活了门口蔫头耷脑的那畦稻苗。

狂风刮来的那个晚上,竹林发出了骇人听闻的啸叫。碗口粗的毛竹在风雨中弯成了一把满弓,枝桠相击时迸出了青白色的电火。祖父披着蓑衣冲进雨幕里,将预备好的稻草绳系在了幼竹的腰间。后半夜,我听见他在檐下磨竹钉,混着雨声的叨念断断续续:“得给竹子备好接骨的夹板……”突然一声巨响,百年老竹轰然折断,裂口处迸出的竹纤维竟泛着血丝般的红色。祖母连夜熬了糯米竹茹膏,说这是竹子流出来的骨髓。

当秋霜染黄竹叶时,整座山化作了一片摇曳的金箔海。砍竹要选在有白霜的清晨,祖父说这时候竹血应该沉在根部。他下刀前,总要抚摸三下竹身,锋刃切入的那一刹那,竹腔里喷出了带着清甜的白雾。我负责收集竹沥,看琥珀色的汁液一滴一滴坠入了粗陶罐,像封存了整个季节的月光。最难忘的是那个寒露,祖父用竹沥在宣纸上写着家训,墨迹未干,便被秋风卷走了,后来在二十里外的古寺发现,住持说裱在了经堂的竹魂帖,会随着月光渐渐变色。

最老的紫竹上,留着我的身高刻痕。我七岁时那道划痕旁,歪歪斜斜地刻着“要长得比竹子还快”几个字样,十五岁时的刻痕下却写着“等等我”三个字。竹皮上的沟壑逐年在加深,在某个冬至,突然发现最上方的刻痕已没入在竹梢的青云里。那天,祖父扶着竹身不停地咳嗽,掌纹里的竹屑在簌簌飘落:“竹子往上蹿的时候,会把地底下的记忆带到云里去呢。”

祖母说,腊月酿米酒需要用竹叶封坛。祖母将洗净的竹叶叠成莲花座,这样酒香就能顺着叶脉往上爬。蒸腾的热气中,她忽然指着窗外惊叫:“快看,竹子开花了。”月光下,细碎的竹花像飘落的雪粒子。后来才知道,竹子开花原是临终的征兆。那夜,灶膛里的竹节突然爆响,迸出的火星,在梁上拼出了一个模糊的寿字,祖母默默往灰烬里埋了三粒糯米。

那年春天,半座山的竹子突然枯黄了。我握着祖父冰凉的手,看他用最后的力气在竹片上刻字。葬礼那日,送葬的队伍穿过沙沙作响的枯竹林,每片坠落的竹叶都沾着道士先生摇铃的余音。按照乡俗,孝子要取坟前三寸竹根种在堂前,我种下的那截竹鞭,却在梅雨季节长出了翡翠色的新芽。更奇怪的是,每逢祖父的忌辰,新竹就会渗出清甜的汁液,在青石板上凝成了安好二字的水痕。

如今老屋的竹椅上,还留着祖父的体温。蛛网在空竹篓里编织着星星一样的图案,被虫蛀的竹简上,平安二字依旧棱角分明。在清明上坟时,总要在竹根旁倒半壶竹叶青,看酒液渗入他亲手改良过的红壤。那些曾被他称为竹粮的腐殖土,依然在哺育着新的竹的生命。那年深秋,在修路队挖出来的碎瓷片里,突然钻出几簇倔强的竹鞭,断面处的年轮仍清晰可辨,竟与老屋梁上的记岁刀痕完全相吻合。

那日,我接到了修路毁掉竹林的通知,便连夜赶回老屋。推开门,看见晨光斜插进竹窗里,尘粒在光柱里跳着古老的祝舞。后山的竹子似乎知道了什么,集体在风中翻出了银白的叶背。我捡起一片飘落的竹衣,发现背面留着当年刻的“等等我”的字样,经年雨水已将字迹泡成了模糊的云纹。突然瞥见竹丛深处有东西在微微闪光,扒开落叶,竟是祖父丢失多年的那个烟袋锅,铜嘴上的竹节纹还裹着新鲜的苔衣。

黄昏时分,整片竹林突然开始摇晃。千万片竹叶同时在振动,发出的却不是往日的沙沙声。那声音清越如磬,悠长似箫。恍惚间,竟与记忆中祖父削竹的龙吟声重叠在一处。暮色渐浓时,我看见第一颗竹笋顶开了修路队的石灰线,嫩尖上还沾着祖坟的香灰。月光漫过山梁时,所有新笋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竹节拔高的脆响连成了一片,宛如大地骨骼舒展的轰鸣。

子夜时分,修路队的探照灯惊飞了竹林里的宿鸟。光柱扫过处,我看见每根竹子都在渗出晶莹的汁液,像在哭泣,又像在分泌最后的月光。摸出祖父留下的竹刀,我在最粗的竹干上刻下了新的记认。这次不是身高,而是一串经纬度坐标。当推土机的轰鸣,碾碎第一根竹笋时,山风突然卷起漫天竹花,那些细小的白花,在月光下拼出了一个巨大的“归”字,飘向了祖坟所在的那个东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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