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烈日,总是在最先抵达我的脊背的,热辣而滚烫。我弯腰栽下第一株葵花苗时,灼热的阳光顺着汗珠滚落,在黄土里砸出了星星点点的深褐色,那是土地里蹦出来的魂魄。这是三十五年前,父亲临终前画在田垄上的一个圆,他枯槁的手指在床单上画着圈,糊里糊涂地念叨:“种在这里,让它们看着太阳走,跟着太阳走。”最后的尾音,散落在破晓前的鸡鸣里,窗棂上凝结的霜花,正簌簌化为了寒冷的晨露。
父亲的草鞋,永远沾着新鲜的泥土。他教我辨认种子的阴阳两面时,掌纹里蛰伏的茧子,会轻轻摩挲着葵花籽光滑的脊背。“凹面朝下,多像婴儿蜷缩在子宫里的姿势啊。”那些被他体温烘暖的种子躺在我的掌心,仿佛能听见沉睡的日轮在种壳深处搏动。播种的前夜,他总要拎着马灯绕着田园转三圈,灯影摇曳中,他佝偻的身影,被放大成守护土地的古老图腾。
初生的葵苗,像一群踮脚张望的绿衣孩童。晨露未晞时,它们用毛茸茸的叶片,接住我挑来的井水,水珠在叶脉上滚成透明的珍珠。父亲说过,向日葵会在子夜转身,我总怀疑那些细碎的窸窣声,是它们在月光里练习旋转。有次守到启明星亮起时,亲眼看见最外侧那株向日葵,将脸转向了东方,青涩的花盘泛起了朦胧的鹅黄。露水浸透草鞋时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三天突然能下床的情景,他执意要摸黑去田里,母亲说他跪在垄间,说了整夜的胡话,黎明时才沾着满身的花粉归来。
七月的暴雨,来得有些猝不及防。乌云压着向日葵的脖颈,豆大的雨点砸在花盘上,发出闷响。我冲进雨帘,看见它们倔强地昂着头,雨水顺着锯齿状的叶片奔流成河。父亲的蓑衣突然从记忆里浮现。那年他佝偻着背,在狂风天气里,他用竹竿为花茎绑上支架,雨水顺着皱纹流进他咧开的嘴角。此刻,我的指尖正触到某株向日葵茎部的疤痕,那是我十二岁那年贪玩时割伤的,父亲却笑着说:“伤口会变成眼睛,它能记住阳光的形状。”
第一朵花绽开时,惊动了整个村庄的金龟子。明黄的花瓣,是淬过阳光的琉璃,层层叠叠铺展成梵高的调色盘。蜜蜂们醉倒在花蕊酿造的日光酒里,连风经过时都放轻了脚步,生怕碰碎了这凝固的盛夏。我摘下最饱满的那一朵,供在父亲的碑前,石板上蜿蜒的水痕,像他未说尽的那些话。供盘下的蚂蚁,正在搬运着零星的花粉,恍若天空移动的星屑。这让我忆起他生前的时候,总将落花撒入河沟,富有诗意地说:“让流水带着太阳的碎金,去照亮下游的黑暗吧。”
秋霜降临的时候,向日葵集体垂下了沉重的头颅。褐色的花盘里,果实排列成了精密的日晷,它依然保持着追逐太阳的纹路。在收获的午后,我总错觉能听见毕毕剥剥的爆裂声。那些深褐色的瓜子挣脱襁褓,在竹匾里翻滚出细小的、金色的雷霆。炒制新葵花籽的夜晚,铁锅上腾起的带着焦香的白雾,恍惚看见父亲用缺口的陶碗盛满瓜子,一粒粒排在窗台上晾晒,他说:“每颗瓜子,都是锁着阳光的保险箱。”
那年冬天雪特别大,我裹着父亲遗留的破棉袄,睡在育苗棚里。炭盆将熄的时候,忽然听见细碎的爆裂声。当掀开草帘,看见积雪压垮了老向日葵的枯茎。断裂处涌出的汁液,早已凝固成了坚硬的琥珀,里面还封存着夏日的光斑。我在冰层下面埋了三颗种子,就像童年时父亲教我玩的人体温度孵育法:“得用心跳唤醒它们沉睡的梦。”
来年春天,翻垦过的土地冒出了许多鹅黄的嫩芽。原来,遗落的种子早已在冻土下沉睡、裂变、酝酿新生。最老的向日葵桩抽出嫩枝,裂开的树皮里渗出了琥珀色的汁液,既像大地的眼泪,又像凝固的阳光。风掠过新苗的时候,我听见三十多年前的私语,正在青绿的脉络里汩汩流动。某个暮春的黄昏,我发现最早开花的,竟是那株曾被风雨折断的向日葵,重生的花盘上,又多出了几道螺旋形的纹路,宛如时光镌刻的勋章。
前日,收到远方的电子邮件,说那座城市的边缘建起了玻璃幕墙的迷宫。我的向日葵仍在原地转动着年轮,每片叶子都镌刻着太阳的轨迹。当最后一批候鸟,掠过金灿灿的花田,忽然明白父亲画的那个圆,原来是一个用年轮丈量永恒的罗盘。暮色中,抚摸向日葵粗糙的茎杆,触到层层叠叠的凸起,那是每年暴雨在它身上刻下的等高线,它记录着云层与阳光交锋的一部史诗。
深秋的月光,常将花田浇铸成白银国度。有时看见父亲的身影立在田埂,他的破棉袄下摆沾着露水,他的手掌依然保持着托举种子的弧度。风起的时候,八百朵向日葵同时转向,千万颗葵花籽在黑暗中秘密计数,它们在等待某场春雨,将锁闭的阳光重新泼洒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