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特别是一跨过五十岁的门槛,人体的各种机能就会减退,多种毛病就会如婆婆针,一旦粘在你的身上,想甩也甩不脱,想扯也扯不掉。
前年,蝉声初起的夏夜,我的耳蜗里就搬进了一个永不打烊的金匠师。起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和幻觉。一个加班的深夜,在保存文档的瞬间,左耳突然响起了细锐的金属丝震颤声,像有谁在耳道深处拉锯一段银丝,高频的震颤顺着颧骨爬上了太阳穴。我猛灌半杯凉水,那声音却在喉结滚动时,幻化成电子蜂鸣。那是一种介于老式显像管电视雪花噪点,与蚊香燃烧之间的微妙声响。
医生用耳镜照亮我的鼓膜,冷光中我看见自己耳道的皱褶像一条干涸的河床。“神经性耳鸣。”诊断书上的铅字比耳鸣更刺目,但问其原因,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开出的药片裹着糖衣,像一堆小山,在胃里溶解成虚无的安慰剂。总指望这些药能药到病除,那曾想,耳鸣竟如此顽劣,像一个调皮的捣蛋鬼,水泼不进,油滴不进。夜里躺在床上,我听见右耳也开始加入合奏,这次是遥远的电流声,仿佛有人把半导体调到了空白频道。妻子在隔壁房间唱着要命的歌曲飘进来,却在穿过耳鸣的屏障后,扭曲成了生锈发条转动的吱呀声。
秋分过后,耳鸣进化出多声部交响。早晨起床刷牙时,耳畔总伴着烧开水的嘶鸣声,水银柱在虚无中缓缓爬升。地铁进站的呼啸声里,藏着永不停歇的金属砂轮打磨声。甚至在淋浴时,水流击打瓷砖的脆响,也会激活某种秘语,像用铝箔纸包裹着蝉鸣投入深海,如挤压变形后的诡异共振。
最残忍最闹心的是子夜时分。当万物寂静如真空时,体内的噪音便膨胀成了庞然巨物。有时像一台老式电报机在颅骨内敲打摩尔斯电码,有时又似成群玻璃蝉在脑沟回里振翅。有时如敲鼓,有时如击钹,有时犹如蟋蟀在打鸣。某一次,我崩溃般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却惊恐地发现耳鸣与楼下变压器的嗡鸣,形成了完美的和声。黑暗中,我摸索痔疮药时,碰到了老人留在床头柜的助听器。他在三年前就开始失聪,我们这对父子,一个在声音的汪洋中溺水,一个在寂静的孤岛上搁浅。
闲暇时,我开始与声音玩捉迷藏。在办公室戴上降噪耳机,白噪音里的海浪反而让耳鸣显影得更清晰;挂上耳机,试着用肖邦夜曲覆盖它,钢琴的涟漪中却浮出锈铁丝摩擦的杂音。直到某个雪夜,我发现自己的呼吸节奏竟能改变耳鸣的波形。在我深吸气时,如风掠过高压线,屏息片刻,则又变成了石英表芯的滴答。
二嫂从老家寄来了决明子枕头,说草木之气能安神。在躺下的瞬间,决明子细碎的摩擦声,果然掩去了部分耳鸣。然而在夜半惊醒,我发现那些小黑籽正在耳畔翻滚,模拟出山溪冲涮鹅卵石的声响。恍惚间,我竟分不清是枕头在响,还是耳鸣又幻化出了新的形态。突然想起童年发高烧的那个夏夜,母亲用木盆盛井水为我擦身,陶罐与铜盆相碰的叮咚声,那是我记忆里最后的清澈之音。
惊蛰那日,我在中医诊所接受银针治疗。当毫针刺入听宫穴的瞬间,我的耳内突然响起水晶风铃般的清音。二十年来第一次,我听见了寂静的模样,那种如雪落在天鹅绒上的质地。可惜这种恩赐只持续了七秒,拔针时的轻微颤栗,又唤醒了沉睡的金属蜂群。老中医从眼镜上方看我便问:“听见花开的声音了吗?”我摸着耳后新鲜的针孔发出一声苦笑,那里正渗出了细小的血珠,像未及绽放便凋零的花苞。
后来,我渐渐学会了与耳鸣共生。它春夜里是蟋蟀振翅,梅雨季节便化作了潮湿的交流电,深秋则变成老唱片机底噪。在某个整理旧物的午后,我翻出学生时代的随身听,在按下播放键的瞬间,磁带空转的沙沙声竟与耳鸣严丝合缝。我突然流泪满面。原来,这恼人的声音早已深植于生命的年轮,像树木体内沉默的结疤。妻子在旁边无声地递来纸巾,她听不见我的哭泣,却能从我肩膀颤抖的幅度读懂悲伤的振幅。
如今,我能在耳鸣中辨出四季更迭。立夏时分,颅内的蝉蜕开始集体振动;霜降前后,声音会裹上毛玻璃般的朦胧质感。昨夜读《枕草子》至“幽幽鸣叫者,铃虫也”的句子时,耳畔应景地响起了清越的银铃声。忽然莞尔一笑:“这终生相伴的噪音,何尝不是身体馈赠的私密乐器?”
我在晨起对镜时,发现数根白发在两鬓闪烁,与耳鸣的位置精准重合。窗外飘来孩童追逐的笑闹声,我耳内的金属蜂群正将晨曦纺成了金线。儿子突然从身后抱住我,他 新打的耳洞还泛着红:“爸爸,我把你的耳鸣声录下来做成了手机铃声。”他的手机里传出经电子处理的嗡鸣,竟带着某种星际通信般的诗意。或许,当最后一只电子蝉停止振翅时,我的灵魂也会顺着这条金线,游向永恒的静默之乡。而此刻,厨房里飘来老人煎蛋的香气,他在无声的世界里哼着走调的歌谣,与我耳中的轰鸣共振成了一曲生命的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