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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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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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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乡愁成为时代的裂帛

裂帛者,撕裂缯帛也,也指撕裂缯帛发出的清厉声。在我的感觉里,故乡越来越遥远,它不是时空位置的遥远,而是在人们内心印记里的遥远,是在人们灵魂深处印象的遥远。这种乡愁就如撕裂缯帛发出的声音,让人心痛,让人悲怆,让人流泪,就如撕裂我的神经一样,我会经常发问:“故乡别来无恙?”广义的故乡,就是家乡,指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但我认为,故乡就是让人心安的地方,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并非一定让人心安,有时却是一种心痛和疼痛。

月光漫过老家祠堂的藻井,瓦当上的青苔正在缓慢褪去原色。我站在老宅坍圮的土墙前,忽然想起《东京梦华录》里描摹的汴京街市,那些被金戈铁马碾碎的炊烟,与此刻被推土机吞噬的桑梓之地,竟在时空深处高度重叠。当推土机的轰鸣碾过宗祠门前的石狮子,当水泥森林蚕食掉最后一片稻田,当本地方言在孩童口中变得生涩,我们的地理故乡和精神原乡,正在经历一场静默而沉默的崩塌。基于此,散文集《遥远的故乡》就应运而生,它以文字的形式记住故乡那些模糊的记忆。

故乡的遥远,是一种具象的消逝,是一种地理坐标的湮灭。

江南古镇的青石板上,无数架无人机正在盘旋,拍摄即将消失的桨声灯影。在各地旅游手册精心编排的原生态表演背后,真正的老船工已收起了竹篙,收起了桡片,他们的皱纹里却藏着大运河千年的密码。山西某座明代民居的雕花门楼,被整体迁移至异乡的民俗村,如同被制成没有生气和温度的标本蝴蝶,空留斑斓却失了魂魄和灵魂。云南边陲的傣族竹楼,正在批量复制为钢筋水泥的赝品,那些曾在月光下讲述贝叶经故事的老人,如今在旅游商店却兜售着塑料制成的象脚鼓。贝叶经就是写在贝树叶子上的经文,源于古印度,唐僧当年取回的就是贝叶经。

故乡的岩板街上,最后一家桐油铺子正在卸着门板,最后一家榨油坊再也闻不到菜油枯饼的清香味道,最后一家铁匠铺也正在拆除冰冷的火炉子,村里再也听不见补盆补锅的吆喝声。老板老覃用豁口的柴刀,刮着柜台缝里板结的油垢,黑亮的桐油,早被五金店的防锈漆所取代。街尾桥头的歇脚岩被凿成了景观石,刻着当地一位所谓书法家的“云深不知处”,那些背篓客和挑山工用草鞋底磨出的凹痕,那些赶场里贴在石壁上说亲事的红纸条,都成了旅游手册里择焉不精、语焉不详的传说。对岸新修的吊脚楼挂着成串的红灯笼,可榫卯里再没有老木匠弹墨线时的山歌调韵味。钢筋骨架撑起的空壳子,连燕子都不肯来梁上筑巢,它们觉得异常冰凉冰冷。

在武陵山腹地的某个村落,我看见水泥搅拌车,正在吞噬着一个百年粮仓。老人们蹲在苞谷堆旁,用篾刀将黄篾青篾细细分开,这些曾编织过鱼篓、箩筐的手艺,也编织过他们的梦想,如今只能扎一些景区售卖的竹风铃和一些小玩具。晒场上新铺的柏油马路烫死了地皮,往年秋收时满场铺展的辣椒、烟叶、玉米、水稻、豆子和麦子,那些用草木灰画界分块的智慧,统统被那些冷冰冰的金属标牌所封印。最揪心的是山崖边那排悬棺遗址,无人机航拍的镜头里,棺木风化成的褐色斑点,正被玻璃观景台切割成了猎奇的视觉碎片。

这种消亡,往往裹挟着甜蜜的毒药。某地将百年书院改建为网红书店,鎏金匾额下堆砌着铜臭味成功学的鸡汤。北方渔村的海神娘娘庙,被改造成婚纱摄影基地,神像眼角斑驳的彩漆凝视着摆拍的恋人,他们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别扭和突兀。人们在社交媒体收获点赞的乡愁打卡,实则是亲手为故乡举办的一场体面的葬礼。就像法国意识流作家普鲁斯特追忆的玛德莱娜小蛋糕,当我们试图通过消费符号重建记忆,得到的不过是真空包装的乡愁标本,没有一点暖味和温馨。

中国地理学家段义孚在《恋地情结》中揭示,人对空间的感知构筑着存在之锚。当故乡村口的歪脖子树变成了房地产广告牌,当晒谷场化作停车场的标线,人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具象的场景,更是丈量生命的原始坐标系。那些被拆解的梁柱,曾托举过数代人的生老病死,每块砖石都是时光的活化石。正如作家王开岭在《每个故乡都在消失》里说,每个故乡都在沦陷,每个故乡都因整容而毁容。

故乡的遥远,是一种抽象的坍塌,是一种精神家园的解构。

在岭南某座宗祠的废墟上,族人拾到半块族谱残页。泛黄的宣纸记载着“光绪二十三年重修宗祠”的墨迹,断裂处恰巧撕裂了某个先祖的名讳。这种物理损毁不过是表象,更深层的断裂发生在语言的血脉里。当“筅帚”“簟箪”这些器物名称在普通话浪潮中湮灭,与之相关的整套生活哲学也随之在坍缩。就像纳瓦霍语言里描绘沙漠光影的三十种词汇消失后,那个族群认知世界的维度也随之扁平化。纳瓦霍语,是世上最偏门的语言,为美国印第安纳瓦霍部落使用。随着部落民众的生活越来越西化,现在会讲纳瓦霍语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本部族的人使用,外界能听懂的不足30人,曾作为二战密码被风语者使用。如今,火星文和网络语却构建了年轻人,追求个性和独特的另一心态。

传统节庆,也正在经历诡异的基因突变。北方的社火表演成为了商业巡游的噱头,闽南的送王船仪式被简化成观光项目,湘西的傩戏面具沦为旅游纪念品,土家婚俗却仅仅成了残缺不全和不堪入目的表演。当文化成为可以量产的消费品,仪式的神圣性便被解构为娱乐化的奇观。这让我想起德国哲学家、文学评论家本雅明对机械复制时代的忧虑:“灵晕消失后的艺术,是否还能承载群体记忆的重量?”

更隐秘的坍塌,还发生在代际之间。在珠三角某工厂宿舍,湖南籍农民工老李给儿子讲述洞庭湖的传说,少年却埋头刷着短视频软件里的都市神话。就如我自己给孩子讲述我儿时的艰苦岁月,本不是刻意忆苦思甜,而孩子根本就不相信还有那段穷得叮当响的日子。这种对话的断裂,如同爱尔兰诗人、剧作家、神秘主义者叶芝笔下“可怕的断裂”,当年轻一代不再需要从父辈的故事里寻找生存智慧,维系千年的文化脐带便悄然脱落。就像亚马逊雨林中某个部落最后的长老去世,带走了所有未被记录的歌谣与药方。

老家大山深处的火塘正在熄灭,烟火气十足的柴火灶也正濒临灭绝。乡村里哪里冒点烟哪里生点火,便会被冠以污染环境的十恶不赦的罪名,就会兴师动众、大动干戈扑之而后快。去年清明回乡,看见堂叔公蹲在灶屋角落,往祖传的土火坑里添最后一把松柴。县里正在推进清洁能源改造,要求家家户户要拆柴灶换煤气。“火坑熄了,烟囱没了,灶膛冷了,先人的魂魄就找不见回家的路了。”老人用生锈的火钳拨弄着灰烬,烟灰落进装着合渣汤的土陶碗,一副悲情无奈的表情。隔壁院子传来年轻夫妇的争执声:“留着这黑漆漆的坑洞做么子?娃儿写作业都嫌烟呛!烟子燻人煪人燎人。”现在的腊肉总吃不出腊味,一副索然寡味的怪味,就是因为烟火气没有深入到腊肉的骨髓里。那些曾在火塘边传唱的《撒叶儿嗬》,那些借着火光讲述的虎钮錞于传说,随着煤气灶蓝色火苗的腾起,都化作梁上飘散的最后一缕青烟。

故乡,不仅仅是地理和空间的避身之所,它更是灵魂归属的港湾之域。它有容颜和记忆的能量,有年轮和光阴的故事,它不仅需要视觉凭证、岁月依据,更需要细节支撑和情感充盈。为什么每个人不管是官居几品,还是年龄多大,在遇到危险和惊吓时,第一声尖叫都是“我的妈呀!”因为故乡里有真正护犊子的母亲,不管母亲美与丑、穷与富、老与少,对待自己的孩子都是可以以命换命的。只要孩子平安,她们就心安。

遥远的故乡,是否有重建的可能,是否能在废墟上新生?我是渴盼着,我是向往着,我是希冀着。

释比,汉族称为端公,是羌族中最权威的文化人和知识集成者,在古老的羌民族遗留至今的奇特原始的宗教文化里,人们相信万物有灵,信仰多神教,而释比被尊奉为是可以连接生死界,直通神灵的人。在川西高原,我遇见将释比经典编译成数字档案的羌族青年。他们用3D建模技术复原毁于地震的碉楼,同时在新落成的文化中心教孩子们吟唱《羌戈大战》。《羌戈大战 》是羌族民间史诗中最为著名的一部,叙述了羌族人民祖先历尽艰难困苦,与魔兵战,与戈人战,被迫从西北迁居岷江上游的历史。这种传承不是简单的复古,而是如玛雅文明在西班牙征服后的隐性延续,即将神圣符号织入现代生活的肌理。就像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纯真博物馆》里构建的记忆宫殿,我们在废墟中打捞的每个碎片,都是重构精神家园的榫卯。

清江岸边的石阶上,穿西兰卡普的幺妹儿正在直播捶洗被面。手机支架插在捣衣石的裂缝里,镜头前翻飞的棒槌溅起银亮的水花。“这是我们土家姑娘出嫁要备的‘十八件’!”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泡沫,用带着恩施口音的普通话进行讲解。直播间飘过“非遗好美”的弹幕,而蹲在岸边石墩上的老婆婆们,仍在用皂角浆洗衣物,她们的后背弯成了吊脚楼翘檐的弧度。年轻一代将哭嫁歌改编成了电子音乐,在民宿的篝火晚会上教游客跳改编过的摆手舞。那些被揉碎的传统,正以某种笨拙却又鲜活的方式在重新拼贴和复制。

某些消逝,或许正在催生新的可能。江南某古镇的绣娘,将苏绣技艺转化为现代装置艺术,北方的铁匠铺转型为金属雕塑工作室。这不是在妥协,而是文化基因的创造性转化。犹如敦煌壁画,从西域佛教到盛唐气象的嬗变,真正的传统从来不是凝固的琥珀,而是流动的江河。有人在福建看到年轻的陶艺家,将龙窑柴烧与当代极简主义融合,那些带着火痕的器物,既存续着古老的窑神崇拜,又生长出全新的美学语言。恩施的年轻砂石画家田科武,以砂为媒,邀山河入室,以画为引,纳鸿运于心。他手里的山河,非笔墨所能绘,实乃天地所赠,可谓一砂一石皆藏山河气度,一皴一染俱显乾坤玄机。他将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融进了他创作的灵魂和灵感里。

故乡重建的关键,在于找到传统与现代的接榫点。韩国首尔将废弃高架桥,改造为空中花园“首尔路7017”,既保留了城市记忆,又赋予了空间新生。意大利的慢食运动,将传统农业智慧转化为对抗全球化的文化策略。这些实践启示我们,守护故乡不是建造与世隔绝的博物馆,而是让文化根系在现代土壤中继续伸展和延伸。就像开罗老城区的阿拉伯建筑与当代艺术共生,死海的古卷与云端数据库对话,真正的故乡永远不会沦陷。只要我们学会用新的语法讲述古老的故事、遥远的故乡,故乡就会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合上《遥远的故乡》这部散文集时,窗外的城市正下着今年的第一场雪。碎玉般的雪片落在玻璃幕墙上,恍惚间与童年故乡的雪在邂逅重叠。或许所有的消逝都在孕育着重生,就像敦煌藏经洞的典籍散落四海,却让文明获得了更广阔的呼吸。当人们学会在废墟上种植记忆,在裂缝里培育新生,那些沦陷的故乡终将在文字中、在血液里、在灵魂深处、在每一次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中,获得永恒的栖居。

自然之子叶赛宁说,我回到故乡即胜利。沈从文也说,一个士兵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但现在故乡遥远了,故乡还有消亡的可能,故乡的跳丧舞即将开始,每个人都得赶在故乡整容、毁容和变形之前,回故乡去看看,去感知一下故乡还仅存的一点温度。如果过了这个村,错了这个店,就一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如果你够狠心,要么永远不回故乡,要么永远不关注它的生死,否则你一生中永远就有一个难以愈合的伤疤在那里疼痛,在那里撕裂,就如撕裂缯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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