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五十多年过去,小时候放过的那只灰羊,仍时不时在我的梦里徘徊。
老宅后院,有一口青苔斑驳的石槽,那只灰羊总爱把下颌搁在槽沿上使劲地磨蹭。它脖颈挂着的铜铃,早被铜绿蚀哑,却总在风起时与槐叶相撞,发出碎玉般的清响。祖父说,这铃是当年一个游方僧人相赠的,“羊耳听风铃,能辨山雨来”,可灰羊听见雷声,依旧会惊惶地绕树打转,把麻绳缠成了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一个梅雨季节的深夜,我被瓦檐的漏雨声惊醒。赤脚跑到后院时,正撞见祖父披着蓑衣立在暴雨里,用柴刀割断缠在槐树上的麻绳。咔嚓一声,十分干净利落。灰羊浑身湿透,绒毛结成缕贴在它的骨架上,像一团被揉乱的灰云。“羊角要勾住闪电哩”,祖父把哆嗦的羊头按进自己怀里,蓑衣上的棕榈叶在雨中簌簌震颤。那夜,我们祖孙两个挤在羊圈的草垛上,听雷声在云层深处碾过了青石板的长路。
灰羊失踪那日,山道上的野葛开出了紫花。我攥着半块槐花饼沿溪涧呼喊,一路惊飞了满谷的白头鹎。放蜂人指着西面山梁说,看见一道灰影晃过,采药翁却说南坡竹林里好像有铃铛声。最后,循着断断续续的羊粪粒,竟走到乱葬岗的老柏树下,那里横着半截风化的麻绳,绳结样式与我家后院的一模一样。
暮色苍茫时,山脚下浮起一缕幽蓝的磷火。灰羊常啃食的悬钩子丛里,突然传出了熟悉的铜铃声。我拨开荆棘,却见石缝中卡着那只锈铃,铃舌上黏着半片槐叶。归途经过土地庙,供桌上的香灰竟显出羊蹄印的形状,守庙人往我衣兜里塞了一把盐并且叮嘱:“洒在枕下,梦里一定就有路。”
十六岁那年离乡前夜,那只铜铃突然出现在书案上。原本锈死的铃舌竟能晃动了,摇出的却是山涧流泉般的音色。后半夜,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灰羊驮着满身月光立在柿树下面,角上缠着一根红绳与一道符纸。它转身引我穿过结冰的麦田,雪地上绽开的蹄印里,渐渐生出了碧绿的嫩芽。
我们走过龟裂的河床,石缝中涌出带着槐花香的水流;穿过褪色的旧祠堂,梁柱间悬着无数哑光的铜铃。最后停驻的山崖上,灰羊忽然人立而起,前蹄指向雾霭中的城市轮廓。启明星升起时,它化作万千银鳞般的蒲公英,飘向了大山外延伸的方向。
现在,我的窗前挂着那枚铜铃。在空中飞机轰鸣而过的一瞬间,铃舌会微微震颤,在玻璃上投下游动的光斑。在一个加班的雨夜,显示器蓝光中忽然浮现出槐叶的脉络,文档里的字母扭曲成了羊蹄的形状。我追着幻影跑下二十三层的消防通道,却在拐角处踩到一滩温热的雨水,那气味分明是童年羊圈里沤烂的草料。
冬至那天,快递员送来一个沾着泥土的包裹。剥开七层油纸,露出一颗嵌着乳牙的羊颌骨。齿缝间的枯叶竟还是柔韧的,轻轻一搓便渗出墨绿的汁液。当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幼羊跪在石槽前,祖父往槽里倒的不是清水,而是潺潺流动的星河。
那年在修缮老屋时,工人在槐树桩下挖出一个陶瓮。瓮中除了发霉的铜铃,还有捆用红绳系着的日记本,纸页间夹着风干的悬钩子与槐花。最惊心的是某页泛黄的纸上,竟留着一枚清晰的泥蹄印,与当年土地庙香灰上的印记完全相吻合。
昨夜一阵大风吹来,我在小城顶楼的狂风骤雨中,忽然听见了久违的铜铃声。扑到窗前时,正见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有灰影驮着半阙月亮疾驰而过。雨幕中,浮现出无数交叠的景象,祖父的蓑衣化成了苍翠的藤蔓,石槽里游动着银河的支流,而那些蒲公英般的星子,却长着琥珀色羊的眼睛。
晨雾未散时,我总看见它仿佛立在玻璃窗上。灰蒙蒙的毛色浸在乳白色的雾气里,分不清是羊角戳破了晨光,还是朝霞染灰了它的绒毛。这个画面像被揉皱的糖纸般折叠在记忆深处,每次推开老屋的木头窗棂,总要抖落一些细碎的闪光。
五十多年前的灰羊是活的。它被拴在后院的老槐树下,脖子上的麻绳浸着经年的汗渍与草汁,在树皮表面磨出螺旋状的凹痕。我常常蹲在树根处看它反刍,湿润的草料在齿间翻滚,溢出带着青苔气息的泡沫。羊的眼睛像两颗浑浊的琥珀,倒映着五岁孩童摇晃的倒影,有时是举着蒲公英的,有时是攥着半块芝麻糖的。
暮春的傍晚,甚是奇妙。西晒斜斜切过槐树冠,灰羊的脊背就浮起一层银箔似的光。我总疑心它要在这片光晕里融化,变成云絮飘到了天上去,可它只是抖抖耳朵,啃食树根旁新发的嫩芽。直到某天放学的路上,我看见天空真的悬着一团灰云,形状酷似垂首吃草的羊,云影掠过麦田时,整片原野都泛起了青草汁的芬芳。
后来它消失了。空留半截发黑的麻绳在风中打转,树皮上的螺旋纹路渐渐被新苔覆盖。大人们说羊老了就会独自走进深山,我却固执地认定它是踩着月光化成了一片云。从此每个有月亮的夜晚,总要把脸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向外张望,看那些游动的云影有没有灰羊的轮廓。
成年后的梦境里,它开始频繁地踏着星屑归来。有时立在我住房的飘窗上,前蹄抵着三楼的虚空;有时盘踞在会议室的投影幕布,羊毛里抖落着蒲公英的绒毛。最清晰的一次,它站在童年老屋的瓦檐下,角尖挑着半轮残月,湿漉漉的鼻息喷在我仰起的脸上,却带着槐花与陈年草料的气息。
去年深秋回到故里,后院的槐树已经枯死。树桩横截面上的年轮像被按停的唱片,最外圈那道凹陷的螺旋格外清晰。我用指尖摩挲那道凹痕,突然听见细碎的响动,枯叶堆里滚出一颗灰扑扑的羊齿,齿缝间还嵌着半片风干的槐叶。蝉在很远的地方突然齐声嘶鸣,震得满院子的光阴都在慢慢摇晃。
昨夜暴雨突至,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仿佛某种古老的文字。那只雾中的灰羊又浮现了,这次它的角上缠着翠绿的藤蔓,眼睛里落满了整个春天的雨水。我知道等到晨光熹微时,它又会随着雾气逐渐消散,但此刻窗上的水珠正顺着羊的轮廓滚落,像许多来不及说完的话,在窗台积成了小小的一滩水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