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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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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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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车流年

村西头的风车房,是一座活着的日晷。十二根杉木支撑的圆顶下,青铜转轴咬合着四丈长的风叶。祖父说,这具风车是光绪年间造的,每片樟木的风叶都浸过三遍桐油,能清清楚楚数清几代人的脚印。

新麦登场时,风车便渐渐苏醒过来。磨盘转起来像是要把整个春天吞进去,麦粒沿着青石凹槽簌簌而下,金黄的瀑布里升腾起细雪般的麸皮。我总爱蹲在出粉口,看初磨的面粉堆成小山,鼻尖沾满了被阳光烘焙过的麦香。风叶搅碎的光斑在墙上慢慢游走,像一群不知疲倦的游鱼。

转轴底部的铁葫芦,早晚得浇菜籽油。祖父踩着竹梯攀上横梁,腰间皮囊里的油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说木头接榫处藏着风车的魂灵,“得用茶油喂着,那些老榫头才肯开口唱歌。”果然,润滑后的转轴会哼出悠长的山里调子,和着风叶破空的哨音,在暮色里织成一张密网,网住了傍晚归巢的倦鸟。

芒种前后的雨水很勤,风车便歇下来了。苔藓顺着石基往上爬,给木架披了一件绿色的绒衫。这时节,风车房便成了麻雀的议事厅,成百只褐羽的小身子挤在横梁上,叽叽喳喳的声音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叮咚咚作响。祖父也不驱赶,只说:“让它们替风车数着时辰吧。”

立秋头场的西北风来临时,风车忽然就转得急了。风叶搅动了天光云影,把晒场上的谷子卷进了磨膛。谷壳打着旋儿从风斗里喷出来,像撒了一地碎金,簌簌地落在老农褪色的蓝布衫上。他眯着双眼立在风尾处,笑纹里藏着谷壳的碎屑,仿佛脸上也镀了一层金箔。

风车的轰鸣声裹着谷粒的清香漫过晒场。竹筛上的谷粒沙沙作响,像在讲述某种古老的秘语。瓦屋檐角悬着的风铃突然惊醒了,叮叮当当应和着西北风的节奏。远处的山梁上,几株歪脖子老槐的枝桠正比划着风的形状,抖落了几片早衰的黄叶。

风车转轴吱呀的喘息声渐渐粗重起来。晒场的谷堆被风撩起层层细浪,青石板上浮动的光斑碎成千万尾银鱼。守磨的汉子敞开衣襟,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胸膛滚落,在谷堆里砸出微不可闻的回响。他伸手接住一捧从风斗喷涌的谷壳,看它们在指缝间流淌成了金色的沙漏。

竹林深处突然响起了沙沙的声浪,草叶翻出了银白的背面。麻雀群呼啦啦掠过晒场,翅膀尖掠过风车转叶,惊得几粒秕谷跳了进竹筛的网眼。日头偏西时,风车终于歇了一口气,但转轴却泛着温热的铁腥味。最后一簸秕谷被风卷上了半空,在暮色里化作了星星点点的流萤。

当晒场重归寂静,唯有风斗口残留的谷壳打着转儿,像在跳一支未完成的圆舞。远处的炊烟斜斜升起,将暮色搅成了青灰色的漩涡。风车暗红的木架上,不知何时停着一只红蜻蜓,薄翼上还沾着新谷的香气。

当暮色漫过石臼时,檐角的风铃突然叮当起来。归巢的乳燕掠起青灰色的弧线,把最后一缕天光剪成了碎片。风车房脊兽的裂缝里探出几株瓦松,紫红色的花穗垂下来,正巧接住了漏下的星光。

清明前的夜露最养木头。九叔公总在子时拎着一个陶罐来,蘸着露水擦拭着风车的轴心。他说光绪年间的老物件都通人性,“擦亮了,那些走失的节气认得回家的路。”果然,经他拭过的青铜转轴就会泛起幽幽的光,像是封存多年的月光突然解了冻。

谷雨那日,风车房西南角的土墙塌了半截。裂缝里滚出一个油纸包,裹着用宣纸订成的帐本。黄霉斑驳的纸页上,竖排小楷记着宣统三年的麦价、民国八年的租契,还有用朱砂圈着的庚子年雨水记录。九叔公捧着帐本的手直打颤:“这大概是风车自己攒的命数。”

夏至后的第七个庚日,晒场东头架起了铁皮风车。银白色的合金叶片转得像一个吃力的陀螺,却再也磨不出带着地气的面粉。新来的磨面师傅抱怨老风车房的晦气,说夜里总听见石磨咿咿呀呀的空转声。只有守夜人老吴知道,那是风车在数自己悠长的年轮。每满三百转,梁上便多一道月光刻下的印痕。

八月十五,外乡来的画家在此支起了画架。他调了整盘的孔雀蓝往布上泼,却说再也画不出风车房檐角的神韵。“那青苔是七种露水染的”,九叔公蹲在磨盘上卷着烟,“头层霜打过的,二淋梅雨润过的,三遭……”话音散在秋风里,惊起了梁间打盹的一只麻雀。

寒露前三日,风车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三只白颈鸦衔着一根枯枝,在最高处的风叶上筑巢。村里的老人们聚在歪脖子枣树下嘀咕:“黑羽白领,怕不是当年被风车碾过的麦魂?”九叔公却往磨眼里撒了一把红小米:“能选这儿落脚,就是认了祖宗定的章程,就像失散多年的孩子回家认祖归宗。”

大雪封山那夜,风车房成了玉雕的宫殿。冰棱沿着十二根梁柱攀援,开出水晶般的忍冬花。守林人的女儿提着走马灯经过,看见冰花里冻着往年的麦芒,直挺挺的金针悬在冰凌中,恍如光阴射出的箭镞,永远钉在透明的年轮里。

开春拆除燕巢时,梁上掉下了一个铜铃铛。内壁用簪花小楷錾着“永和三年造”的字样,铃舌却系着褪色的红头绳。九叔公对着日头照了半晌,突然笑出泪来:“这是我太奶奶出嫁时,系在风车上的许愿铃。”百年前的铜锈簌簌落在掌心,竟带着新麦的清香。

如今风车顶棚破了一个洞,正巧容得下月亮在此落脚。十五的月光顺着椽子淌下来,在青石地砖上汇成了一条银溪。夜巡的更夫常见野狐狸来饮水,毛尖沾着月光却并不去抖落,反像披了一件白色的纱衣。村里孩子传说,这些狐狸是风车磨碎的星屑变成的。

白露那日,省城来的一个建筑教授,围着风车房转了三圈。他掏出激光仪测量梁柱倾斜度,仪器却突然失灵。“不用量了”,九叔公磕着烟灰直笑,“东柱往谷雨偏三指,西梁朝霜降斜半掌,这是老匠人按二十四节气调的秤。”

昨夜的东风煞急,残存的风叶终于转了起来。二十三只燕巢同时发出呜咽声,新羽的旧泥在簌簌飘落,在月光里下了一场黑白雨。今晨乡亲们来看,青石凹槽里积着一寸许的燕泥,中间竟钻出一棵碧绿的麦苗。在这停了二十年的磨盘上,在没沾过人间烟火的石缝里。

冬至子夜,风车房的脊梁上落了一只雪鸮。月光在它羽尖凝成了冰晶,每次振翅都会撒下细碎的银河。九叔公踩着齐膝的雪来送黍米,却见磨盘中央的麦苗已经抽穗,穗尖托着一朵冰花,里头冻着一粒光绪年的麦种。“这是老风车给的年礼”,他解下棉袍裹住石臼,“得用活人的热气护着。”

开春修族谱时,祠堂的梁上掉下了一卷泛黄的牛皮纸。摊开来,竟是风车营造图,蝇头小楷标注着“巽位留三寸通风隙,坤向埋七枚厌胜钱”。村长带人按图索骥,真在东南地基下挖出了一串康熙通宝,绿锈斑斑的铜钱上,还沾着当年匠人的指纹。

谷雨那日,省城来了一个拍纪录片的团队。摄像机的红光照见梁柱时,二十三只燕巢忽然齐声呢喃,惊得录音师掉了拾音杆。导演反复查看着素材,发现每次拍风车特写时,画面的边缘总会漾开水纹似的涟漪。“这是老木头在呼吸”,九叔公摸着榫卯接缝,“你们城里的镜头,装不下百年吞吐的气。”

小满凌晨,百年未遇的暴雨冲垮了钢磨房。人们涌向老风车房避雨,却见十二根梁柱如舟楫破浪,在雨幕中巍然不动。闪电劈亮屋顶的瞬间,所有人都看见风车轴心泛着青铜的幽光,转瞬即逝的明亮里,磨盘上竟映出光绪年间匠人校轴的剪影。

白露清晨,磨眼里的野麦突然成熟。九十九颗麦粒沉沉下坠,落进石缝便生了根。孩子们在梁柱间追逐,笑声震落陈年的麸皮,纷纷扬扬如金雪飘洒。九叔公倚着门框卷着烟,忽然指着西墙说:“瞧,老风车把自己的影子都磨成了粉。”

寒衣节前夜,风车房来了一个穿中山装的老人。他颤抖着抚摸每根梁柱,最后跪在磨盘前泣不成声。原来他是当年造风车匠人的玄孙,怀里揣着半片祖传的墨斗。“卯榫的尺寸全在这里”,他指着墨线槽里的刻度,“寅时三刻的松木,卯时五分的桐油……”

腊月二十三祭灶,乡亲们照例来送麦芽糖。供品刚摆上磨盘,残存的风叶忽然无风自动,将糖稀的甜香搅进每一道砖缝。守夜人说,那晚听见风车哼着小调,曲调竟是失传多年的《踏碓歌》。调门一起,全村的看家狗都朝着风车房摇尾巴,仿佛看见春麦在雪下翻着身。

今晨我去看风车房,瓦松已经攀上了北斗七星。二十三个燕巢空了又满,新来的雨燕正衔泥修补着祖宅。九叔公的烟袋锅在石臼边明明灭灭,青烟缭绕处,隐约可见光绪年的匠人正在给转轴上油。

斜阳穿过破败的顶棚,将七十二根橡子的影子烙在地上,恰似一具无形的日晷。风停了,青铜转轴最后颤了颤,把明朝的月光、清朝的麦香和今岁的春雨,统统锁进了那道三指宽的裂缝,那是老匠人特意留给岁月的一个插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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