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字面理解,蛰意为藏伏,指昆虫入冬后藏伏于土中;惊意为惊醒,指天上的春雷惊醒蛰虫。所谓春雷惊百虫,就是在惊蛰时节,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越冬的蛰虫。时至惊蛰,阳气会上升,气温会回暖,春雷乍动,雨水增多,万物会呈现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惊蛰景象在城市里并不多见,而在老家的乡下,却书写演绎得淋漓尽致。又到惊蛰时节,我就想起了小时候惊蛰时节的往事。
我十岁那年的惊蛰,春雷震震,它碾过老家巴东那些雄伟的山脉时,我正蜷缩在老屋土墙楼的樟木箱前翻找着荞麦种。木梯忽然震颤,檐角悬了二十年的铜铃无风自动,惊起一蓬去年秋天在此筑巢的灰雀。楼下传来堂弟海娃带着泥腥味的欢呼:“雷公打鼓喽!雷公打鼓喽!雷公拖桌子吃饭喽!”那声调,与三十多年前他的父亲别无二致,只是少了祖父敲着铜盆应和的浑厚嗓音。
梯田的褶皱里蒸腾起一片浓浓的青雾,细看才知道是万千只蛰虫在振翅。我赤脚踩在檐下的青石砖上,去年深嵌的艾草灰烬,依然在纹路间发亮。祖父总说惊蛰的雷火要烙进石头里,往后整年的毒虫才不敢近身。十六岁那年离乡去县城读书那日,他往我的蓝色布包袱里塞了一块火镰石,说是雷公劈过的铁,能引天火烧尽命里的阴祟。他掐指算过,说我的命里缺水,还将我的名字联平改为海平,但村里的老书记在为我登记办理身份证时,却不知个中缘由,依然还是写着联平,并且一直沿用至今。后来也很是坦然,毕竟名字就是一个别人称呼你的符号,叫什么都不伤大雅,只要不是阿猫阿狗就行。如今,那块火镰石块还在我的贴身口袋里,棱角已磨得浑圆,像一颗瞪得圆鼓鼓的眼睛。
灶屋里飘来一股焦香,那是土家阿妹在煎荞粑和糍粑。旧陶盆里的面团泛着一片灰绿,掺了清明前的嫩蒿,有一袭青草般的味道。小时候,总是说青蒿就是猪草,母亲让我们吃嫩绿的青蒿,是把我们当猪仔养呢。难怪父亲总是对几个孩子说,养你们几个就像拖猪胚子。记得祖父在揉面时,总哼哼《惊蛰调》,调子比面团还黏糊:“雷惊百虫醒咧,火烧五毒尽哟……”锅铲与铁锅相击的脆响里,我忽然听见了童稚的应和,他好像也成了孩子一般。转头见六岁的堂弟海娃举着竹绷子追打着飞蚁,红头绳在晨雾里一跳一跳,恍如当年母亲发髻上褪色的那朵绒花。
后山传来铜锣声。村里的老人抬着柏木雕的雷神像往龙王庙去,赤脚踩过露水晶亮的田埂。供桌上已摆开了三牲醴酒,最显眼处供着插着几根香的猪头肉,熏香的青烟好像是从猪鼻子里钻出来一样。戴傩面的端公摇动法铃,柏枝燃起的青烟蛇一般缠住神像。我抱着海娃挤在人群里,听他学舌祭词里的土话,竟把“风调雨顺”说成了“蜂跳鼠晕”,惹得戴银项圈的老婆婆们笑得直抹泪。忽然瞥见神像底座刻着模糊的“丙辰年立”,那正是祖父1916年出生的年份。如果祖父还健在的话,至今算起来,祖父已有109岁了。
回来时,却突然遇见一棵春笋破土。海娃非要学我幼时的模样,给每个笋尖系一根红布条。他弯腰时,后颈落了几滴温热的雨。海娃说这是雷婆婆的唾沫星子,沾着能防瘴气减霉运。我们踩着松软的腐殖土下山,雷声在远山滚成了一声闷鼓。海娃忽然指着崖畔尖叫:“哥哥,火狐狸!”但见一簇金红闪过,许是枫香树初绽的芽苞,又或是当年外婆故事里偷吃祭品的灵兽。
暮色染透土脚楼的窗棂时,村子里飘起了百十缕艾烟。姐姐把晒干的艾草捆成把,挨个屋角熏燎。辛辣的香气勾出旧事。我总趁父亲熏屋时偷吃供果,被他用艾叶柄敲打手心。如今供桌上的米酒却是大哥从镇上捎来的,玻璃瓶上印着烫金商标,在烛火里反着陌生的光。神龛里雷神画像的朱砂已褪成赭色,与祖母临终前剪的窗花叠在一处。
守夜的老人聚在火塘边打着薅草锣鼓。牛皮鼓震颤着往事的余温,穿堂风卷着火星子,在梁柱间写下了闪亮的卜辞。海娃枕着我的腿酣睡,手上的玩具弹弓滑到腕骨,露出半枚朱砂点的雷纹。这是午后端公给孩子们每个人画的辟邪符,说能保到端午那月。黑暗处,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海娃从梦中醒来说是仓神在清点粮种。母亲在世时常说,仓神耳背,得用竹筛叩地三下方能听见。
第二日开犁,我替父亲扛着木辕,海娃跟在身后。铁铧切开板结的冬土时,惊起一窝毛茸茸的地蚕。海娃蹲在地头用蕉叶包虫,说要送给后山的画眉鸟当聘礼。湿润的新泥泛着赭红,让我想起了祖父棺木上的土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惊蛰,他握着我的手在屋后埋下三粒桐籽,如今幼苗已高过瓦檐。树皮皲裂如老人的手背,枝桠间悬着空茧,像未及落下的泪滴。
晌午时分,寨子里忽然喧腾一片,像炸开了锅,谁家犁地竟翻出了太岁。太岁又称肉灵芝,它生长于地下,由粘菌、细菌和真菌三类菌构成的一种稀有的聚合体,民间称其为既没鼻子也没眼睛,摸上去感觉像团肉,不会因高温而腐烂,也不会因低温而僵硬,它一天天长大,身上的伤口能自动愈合。《本草纲目》还载云:“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并奉为“本经上品”。但老人们连说不吉利,年轻人却凑近那团苍白的菌肉。端公摇着铜铃赶来,唱经声混着林间松涛的呜咽声,像一锅煮沸的粥。我摸着兜里温润的火镰石,雷击铁的裂纹硌着掌心又痒又疼。云层外,隐隐传来那年的第二阵雷鸣,满坡的油菜花应声晃了晃,抖落了一地金箔粉。
傍晚给祖父上坟时,发现坟头新冒了几株野芹。按照旧俗应该除尽,我却任由它们舒展着嫩叶和芳姿。山风掠过竹林,恍惚听见老人仍在哼着走调的《惊蛰谣》。供碗里的荞粑渐渐凉透,裂缝里钻出几只碧绿的纺织娘,背着露水织就的银线,朝着雷声消逝的方向蹦跳而去。
夜色漫过山脊时,土墙楼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姐姐在檐下晾晒赶制的百虫衣,土布上绣着蜈蚣、蝎子与壁虎,说是惊蛰后给新生儿穿能避毒虫。我帮她把晒蔫的艾草翻面,叶背的绒毛在月光下泛着霜色。村子深处传来了零星的铜铃声,许是谁家又找出一件祖传的雷击木,正擦拭着等待下一个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