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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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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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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雨燕

时光的镜头,直接对准着九十年代初时的穷乡僻壤的乡下。天还没大亮,瓦屋檐角的冰棱子就开始往下滴水。老周披着灰蓝色土布中山装,推开破洞的木门,檐下铁皮信箱里就已经躺着了几封挂号信。他顺手把信揣进兜里,踩着露水往乡政府大院走去。

办公室门框上“为人民服务”的锦旗褪成了粉白色,玻璃板下压着泛黄的通讯录。老周摘下挂在门后的帆布包,掏出搪瓷缸冲茶末。热水浇下去,缸身上印有“先进工作者”的红字在晨光里浮了起来。窗外的老槐树抽了新芽,麻雀在枝桠间蹦蹦跳跳,啄食去年冬天残留下来的干槐角。

老周办公桌的右上角,压着一个牛皮封面的记事簿,边角被茶水渍浸得卷曲变黑。最新一页用红蓝铅笔交错记着:“3月15日,农技站领杂交稻种;16日,查后山水渠渗漏;17日,陪卫生所下乡接种……”翻到中间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汇款单存根,收款人地址是邻省某师范学校,这是给考上大学的刘寡妇家的闺女寄的生活费。窗台上摆着一个铁皮饼干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全国粮票,那是准备秋后给五保户换细粮的。

“周主任!”文书小陈抱着油印机撞进来,“县里要的春耕进度表……”话音未落,手摇式的电话铃突然炸响。老周左手接电话,右手翻文件,肘弯里还夹着冒热气的茶缸。窗外渐渐有了人声,赶早集的扁担咯吱声,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和着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电话铃,搅碎了春晨的薄雾。

晌午的日光斜穿过会议室木格窗,在水泥地上烙出菱形的光斑,像一个被烙煳的菜饼。八个村支书围着掉漆的会议桌坐成一圈,老周解开中山装最上面的扣子:“县里拨的薄膜,咱们得让旱坡地先用。”西河村的杨支书猛地掐灭烟头:“凭啥?我们村水浇地少……”“就凭你们村去年亩产超千斤!”老周把统计表推过去,表上蓝墨水画的柱状图还洇着水痕。争论声惊飞了梁上的燕子,直到炊事员老马端来一盆冒热气的白面疙瘩汤,会议室才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溜声。

日头爬过屋脊时,老周别上钢笔往外走。二八自行车链条哗啦啦响过青石板路,车筐里装着王婶托他捎的农药,后座绑着张会计家要修的收音机,一路咣当咣当直响。转过供销社斑驳的红砖墙,远远望见集贸市场乌泱泱的人头。老周支起车架,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工作证:“都别挤!卖鸡蛋的往东头,卖笤帚的往西头……”

“周主任您给评评理!”卖豆腐的王婶拽住他的袖口,“李家二小子占我两指宽的地界!”老周蹲下身,手指在青石板上比划:“您看这界石,五年前扩市场时打的记号……”他摸出卷尺量了三回,人群里忽然爆出笑声,原来李二小子的秤砣滚到了王婶豆腐板底下。

正午的阳光晒得人直发昏。老周蹲在台阶上扒拉饭盒,腌萝卜丁咬得嘎嘣响。远处传来突突的摩托声,邮递员老赵甩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周主任,县里批文到了!”油渍斑斑的饭盒盖上,老周就着日头读文件,咸菜汤在铝盒底晃出了细碎的金光。

日头西斜时起了风。老周抓起手电筒往外跑,后山小学的屋顶前天就漏雨了。泥巴路被晒得发白,胶鞋底烫得慌。赶到学校时,屋檐下的燕子正忙着衔泥,教室里传来孩子们脆生生的读书声。老周仰头看房梁,裂缝像蜈蚣似的爬在椽子上。

“得加固。”他抹了一把汗,粉笔头在黑板边列着算式。校长递来搪瓷缸,他蘸着水在讲台上画结构图。夕阳从破窗棂斜照进来,把粉笔灰染成金粉,老周袖口的补丁在光晕里忽明忽暗。

回程时暮色四合。自行车的铃铛声惊起芦苇丛里的野鸭,扑棱棱飞过灌浆的稻田。老周想起二十年前刚来乡里,也是这样的春夜,他打着手电筒给老乡们读文件。那时的月光和现在一样,水银似的淌在田埂上。

手电筒的光柱劈开浓稠的夜雾,老周深一脚浅一脚往蚕房摸。新推广的方格簇养殖,让不少老把式犯了难,吴老栓蹲在桑树林里抽旱烟:“祖宗八代都没这么侍弄过蚕!”老周摸出县里发的技术手册,就着蚕架上的煤油灯念:“您看这上簇密度……”忽然“啪嗒”一声,蚕宝宝把桑叶啃出了个月牙形的洞。吴老栓的皱纹慢慢舒展:“倒是比草龙结的茧子周正。”

灶屋亮着灯。妻子把饭菜温在铁锅里,案板上摆着明天要发给五保户的面票。老周就着腌辣椒喝粥,忽然听见里屋传来咳嗽声,原来是儿子又蹬被子了。他轻手轻脚给娃掖好被角,月光漏进纱窗,却照见墙上褪色的奖状和全家福照片。

妻子桂芳总在周五晚上炒花生米。这是她给老周下乡装衣兜里吃的。有回儿子把作业本摊在饭桌上:“爸,老师让我们写一个最敬佩最敬爱的人。”老周正往铝饭盒里码咸菜疙瘩:“写你杨伯伯吧,人家修水电站……”半夜起夜时,却见台灯下压着儿子的作文草稿:“我的爸爸有本会下雨的日历,他的中山装口袋,能变出止疼片和奶糖……”

某个暴雨夜,桂芳突然发起高烧。老周背着她往卫生所跑,胶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干脆光着脚往前蹚。输液瓶里的药水一滴追着一滴,他攥着妻子的手直打盹,梦见二十年前他俩相亲时,她的辫梢上开着颤巍巍的栀子花。

后半夜起了雨。老周猛然惊醒,抓着手电冲进雨幕。学校危房的影子在闪电里忽隐忽现,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上跑。泥水灌进胶鞋,雨点子砸得人生疼。转过山梁,却见点点光亮从四面八方汇聚。张会计扛着木料,李二小子拎着铁锤,王婶攥着麻绳,王麻子老大挎着撮箕,都在往学校的方向奔跑。

天蒙蒙亮时,十二根新梁稳稳架在屋顶。老周靠着廊柱打盹,湿漉漉的衣襟滴着水。晨光漫过稻田,炊烟从山脚下袅袅升起,新糊的窗纸在风里轻轻颤动。教室门口,不知谁放了一筐还带着露水的春笋。

教室梁柱上多了一串红布条,是王婶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老周在晨会上摸出一个铁皮罐:“昨天抢险的误工费……”“使不得!”李二小子蹦起来,“我爹说五八年吃食堂那会儿,周叔您偷塞过红薯……”满屋子人哄笑不止,房梁震落一簌簌的土灰。放学的孩子们挤在办公室门口,课代表捧来野菊花扎的花束,沾着后山新鲜的黄泥,一股强烈的香味向他袭来。

粮管所的墙根下,老周遇见攥着布口袋徘徊的李老汉。“家里小子要娶亲抱媳妇儿,想换三十斤白面……”老汉耳朵根发红。老周摸出工作证:“我作保,先打借条子,秋后拿红薯干抵。”转身又叮嘱小陈:“下月把我的细粮指标转给李家村。”赶集时,看见穿喇叭裤的年轻人摆摊卖磁带,他驻足听了一会儿《春天的故事》,掏钱时才发现兜里只剩下了皱巴巴的两张毛票。

晨光漫过老槐树时,文书小陈抱来半人高的材料。老周扶了扶裂开的眼镜腿,突然瞄见窗台上的蚂蚁排成长队:“拐!要变天了。”他抓起草帽往外冲,自行车链条在半道卡住,干脆甩开腿往晒谷场跑。金黄的稻谷铺成海,远处闷雷像碾着石磨滚过来。

“快!塑料布盖东北角!”老周抄起木锨带头冲进谷堆。会计媳妇把吃奶的娃娃往谷垛里一塞,抄起扫帚就跟上。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最后一片稻谷刚收进木仓。众人瘫坐在湿漉漉的屋檐下,不知谁的肚子先唱起了空城计,老周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烤红薯,掰成七八瓣分给大家吃。

雨幕中飘来一件红雨衣,桂芳提着竹篮来送饭。铝饭盒底层藏着荷包蛋,油星子在白菜汤上漾开一段彩虹。老周把蛋夹给浑身湿透的拖拉机手,转头看见妻子低头绞着衣角。篮子里还躺着一个青布包,打开一看是二十张崭新的面票,散发着油墨的清香。檐下的燕子,扑地一声展翅飞向了雨中,直冲云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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