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二为“龙抬头”,又称春耕节、农事节、青龙节、春龙节等,是中国民间的传统节日之一。龙指的是二十八宿中的东方苍龙七宿星象,每岁仲春卯月之初,龙角星就会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故称为龙抬头。
古时候,人们觉得天上的龙掌管着降雨,即雨神,而降雨对农耕收成又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龙就成了农耕社会的最主要的图腾。在农耕文化中,龙抬头标志着阳气生发,雨水增多,万物生机盎然。在鄂西南地区,龙抬头就是一场轰轰烈烈、别开生面、浩浩荡荡的春之祭。
当晨雾里的第一声鸡鸣还在山坳间盘旋打转,檐角的冰棱已悄然化碎了珍珠。鄂西南的“二月二”从来不是日历上的那一行行简单的铅字,它是老阿婆用艾草灰在土灶边画出的一串蛇形符咒,是瓦罐里焖煮的社饭初开时晕出的香气。我站在恩施大峡谷边缘的吊脚楼上,看晨光如银梳般掠过武陵山脉的褶皱,忽然明白,龙抬头原是一场天地共谋的盛大苏醒。
寨子里的石板路还凝着霜花,背背篓的土家阿妹已踩着露水急急忙忙往山里去了。她们腰间银饰的脆响,惊醒了沉睡的野樱,粉白的花瓣扑簌簌地落进了背篓,与刚采的荠菜、茵陈蒿混作了春的一段密语。这天的野菜须得沾着龙须水。老人们说夜半子时龙角初露,山涧会淌下龙王打喷嚏溅落的星子,取来和面蒸蒿子粑粑,娃娃们吃了整年不招虫咬,不生病灾。
村口的土地庙前,杨三公正用竹篾编着草龙。金丝楠木屑染黄的龙须足有三丈那么长,老篾匠的手在晨光里翻飞如蝶。“龙抬头要舞草龙,布龙绸龙那是城里人的鬼把戏。”他啜着老鹰茶告诉我,稻草吸着地气,竹骨透着山魂,这样的龙才能在春分时节真正唤醒土地。庙檐下垂着的十二盏桐油灯笼,昨夜就被换上了新扎的龙睛,说是要让地脉里的龙气顺着灯绳游进人间。
忽听得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七八个孩童抱着椿树枝跑来。树枝上系满了红布条,每片嫩芽都顶着一滴露珠。“给龙王爷簪花哩!”领头的孩子王踮脚往草龙头上插树枝,杨三公也不阻拦,只眯眼笑道:“椿芽接龙角,秋后谷满仓。”阳光漫过庙前石狮子的一刹那,草龙空洞的眼窝里竟似闪过了一线金光,顿时有了生命和生气。
正午的太阳刚刚攀过女儿寨的峰头,田垄间忽然爆开了震天的铜锣。七八个赤膊汉子,抬着柏木雕的龙王像踏过油菜花海,金黄的波浪里浮动着朱漆与香火。巫师摇动缀满古钱的师刀,吟唱声比山风更苍凉:“东方甲乙木,青龙出幽谷......”每唱出一句,撒向空中的五色米便化作了一片虹霓。我忽然看见田埂上的老农摘下斗笠,对着新犁的沟垄深深作了一揖。那垄沟蜿蜒如龙迹,垄脊上的蚕豆种正摆出了北斗七星的阵势。
祠堂前的晒谷场成了一个染坊。土布在靛蓝染缸里起起落落,恍若青龙在搅动着一汪春池。扎着冲天辫的孩童,举着竹筒往天上滋水,被水珠淋湿的土墙渐渐显露出了模糊的鱼鳞纹。最老的歌师坐在枫香树下击打着薅草锣鼓,忽地拔高调门唱起了《薅秧歌》,满坡的采茶人便都成了协和的和声。这些曲调里藏着无数条秘语,哪片云要化作及时雨,哪道岭该种八月柞,全在七弯八拐的拖腔和尾音里。
日头偏西时,火塘上的鼎罐开始咕嘟咕嘟响个不停。腊肉与野葱的香气勾着归人的心,寨子里飘起的炊烟形成了归家的篆字,让人温暖如火。李婶子揭开木甑子,碧绿的社饭裹着珍珠米跃入眼帘。“社饭社饭,土地爷赏饭。”她夹给我一筷子掺着野蒜野葱的酸鲊肉,说这日的吃食必定要带上土腥气,龙王爷才认得是自家的供奉。后生们端着苞谷酒敬天敬地敬山敬水,酒碗里晃着半轮红日,倒像是把夕阳酿成了一缸红酒。
当暮色将吊脚楼的飞檐染成了黛色,草龙终于醒了。三百支松明火把沿山道游走,恍若银河坠入了凡尘。舞龙的汉子们赤脚踩过刚解冻的溪水,草龙在火光中蜕变成了金鳞闪闪的活物。最奇的是龙过之处,家家户户都将冬衣抖开晾在院中,说是让龙尾扫去陈年的晦气。我跟着人群跑到风雨桥上,见整条清江都映着流动的火龙,对岸的梯田像极了龙鳞映着的月光。
夜深时寨子突然安静下来。茶树林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油灯,那是妇人们在照龙耳。据说,此刻地下的龙正侧耳倾听人间,许下的愿比任何时候都要灵验。我摸黑跟着王阿婆来到古盐道旁的岩洞,看她在钟乳石下供上了三色糍粑。“这是给走蛟的龙歇脚吃的。”她布满裂纹的手抚过石壁上天然形成的水纹,“我们鄂西南的龙啊,简直就住在山的心跳里。”
银河倾落在清江水面时,榨油坊的灯火成了最后的人间星斗。老赵摸出一个粗陶罐,将新榨的茶油细细涂抹在水车轴上。“龙抬头的水车转三转,秋后油坊香十里。”他哼着祖传的《榨油号子》,苍老的声线里裹着茶籽爆壳的脆响。忽然指着梁上悬挂的百年木榨说:“瞧见那对龙凤纹没有?先祖雕龙时正逢旱年,刚刻完龙睛就落了雨,木纹里的水痕到现在都没干。”
我凑近仔细一看,果然在斑驳的雕花深处窥见一线晶亮。老赵舀起一瓢勺热的油淋在龙纹上,油光流动之处竟似有鳞甲翕张。“这是醒龙油,抹在春犁上……”他话音未落,寨子里传来了悠远的木叶哨声,惊起夜枭扑棱棱掠过水面。对岸林中忽然有磷火在游走,老赵笑道:“莫怕,那是龙在收脚印呢。”
踩着露水回吊脚楼的路上,我撞见吴老先生在古井边焚烧《送龙帖》。井口雾气缭缭绕绕,黄裱纸上的朱砂小楷渐渐化作了蝶影:“仰禀龙王,今岁风调雨顺,秋后当以新谷酬神……”老人将灰烬撒入井中,水面竟浮起了细密的水泡,仿佛真有龙在深处吐息。“这口井通着龙肠,”他指着井壁滋生的钟乳石,“民国三年大旱时,县太爷曾派人往下炸了六丈,结果炸出一窝龙蛋似的圆石。”
井台石缝里忽然探出几株紫花地丁,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是银河的星子降落了人间。吴老先生掐下花茎挤出汁液,在我掌心画了一道简易的龙符:“戴着这个,往后进山不怕迷路。我们鄂西南的龙,是盘在草药根上的向导。”
鸡叫头遍,守岁的后生们已在龙潭边煮起了龙眼茶。炭火上煨着的陶罐里翻滚着野山楂、老鹰茶和清明柳芽,最奇的是投入了七粒从不同山头拾来的圆润石子。“喝下去能开龙目!”他们嬉笑着给我满上。茶汤入喉的那一刹那,整条清江突然在眼底清晰起来。晨雾中的渔船,沙洲上的鹭影,甚至水下摇曳的莼菜,都成了龙须上抖落的露珠。
东边山脊刚刚泛起蟹壳青,梯田里便响起了破冰般的裂响。老农用包红布的锄头敲开田头第一块冻土,土块碎裂的纹路恰似龙爪初张的样子。新翻的泥浪里,倏地钻出几只地牯牛,孩童们欢叫着扑上去:“龙王爷派来的小耕牛!”这些黑甲小虫被小心收进竹筒,待会儿要把它们放在谷仓的四角镇宅。
太阳攀上齐岳山时,整个鄂西南都成了一个蒸腾的香炉。家家户户的晒台上铺开五彩斑衣,婆婆们翻出压箱底的西兰卡普,在龙纹绣片上系着铜铃;媳妇们把染好的土布铺成云霞,说是要给龙换上新鳞。最热闹的当属铁匠铺,彭铁匠将珍藏的陨铁投入炉中,锤打声不差分毫地应和着远山的雷鸣。“今日打的犁头能通龙脉,”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沁出了盐花,“一犁下去,蛰伏的虫豸都成了肥料。”
外乡来的货郎摇响了蛇皮鼓,却无人光顾他的洋布与玻璃珠。倒是卖龙须草鞋的田老爹跟前围满了人,这种用龙须草与苎麻编的草鞋,要踩过三月三的河水才算开光。我买下一双,鞋尖缀着的野桃核还沾着山露,走起路来沙沙作响,像踩着龙蜕下的那一层皮发出的声响。
当最后一缕艾草烟散入云翳,舞草龙的队伍再次聚拢在清江码头。褪去夜色的草龙显出土黄本色,杨三公正往龙角系红绸:“白日舞的是地龙,得接上地气。”鼓点比昨夜更沉缓,似土地的心跳。草龙掠过滩涂时,惊起成群的白鹭,恍若龙腾起时的仙雾。
码头的石阶上,土家汉子们扛着龙骨舟下水。这种狭长的木舟首尾翘起龙角,船舷画满了水的波纹。七十岁的向老大在舟头点燃艾叶束,青烟指引着航向:“二月二走龙舟,七月半不翻船。”船队犁开江面的瞬间,对岸的悬棺群在晨光中露出赭红棺木,恍若巨龙遗落在人间的鳞甲。
我离开寨子时,背篓里塞满了龙鳞饼与野茶。盘山公路转过第七道弯时,忽见云海中跃出日晕,山峦的轮廓竟与昨夜草龙腾空的姿态重合。风中飘来断续的薅草锣鼓,分不清是真实声响还是记忆的余韵。
路旁的老柏树上,新绑的红布条还滴着露水。几个上学娃蹦跳着超过我,书包侧袋插着龙形竹哨。他们用清江石在崖壁上画龙的稚拙线条,却不知自己正走在真正的龙脊上。鄂西南的每道山梁都是伏龙,每个村寨都坐在龙睛之上,而延续千年的春祭,不过是人与龙在岁月长河里温柔的相认。
归途中,我经过榨油坊,水车还在吱呀呀地转。月光把斑驳的轮影投在土墙上,竟幻化出了龙形的光斑。忽然懂得了这方山水为何把龙抬头的日子过得这般郑重。在十万大山深处,人们与龙共享着同一条地脉,共饮着同一条清江。当春雷碾过武陵山的脊梁,蛰伏的何止是传说里的龙,更是万千生灵对丰年的祈望。此刻的鄂西南,每道山梁都在舒展龙脊,每垄新土都在呼吸龙息,而那个在火把中纵情奔跑的我,恍若也生出了一片临风的龙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