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剪子、磨菜刀、磨镰刀、磨砍刀、磨剃刀、磨斧头呢!”村子里,谢瘸子的吆喝声总是在日头刚偏西时响起。那时蝉声正粘稠,竹扁担压着他的右肩,左腿悬空晃着,铁皮水壶在板凳上碰得叮叮当当。他像一条搁浅的船,歪斜着身子在青石板路上拖行,汗珠子顺着扁担,滑进了磨刀石深凹的沟壑里。
老辈人说他的腿是被野猪咬瘸的。那年山洪冲垮了猪圈,十五岁的谢瘸子抄起柴刀要救猪崽,反叫红了眼的公猪啃去了半截小腿。从此他的扁担便多出一根铁拐,走起路来像是铁锤敲着石磬,“当当当”的声响漫过整条村巷。
我的童年,常浸在谢瘸子那种金属光泽的韵律里。晌午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得滚烫,谢瘸子支起板凳,将磨刀石浸在搪瓷盆里。他的铁拐戳进石缝,瘸腿蜷在板凳的横梁上,整个人如同生了根的一棵枯树。王婶家的菜刀刚刚剁完腊肉,刀刃上卷着油光;李叔的镰刀沾着麦芒,锈斑像是撒了一把铜钱;张奶奶的剪子铰过红纸,刃口还粘着碎纸屑。这些铁器堆在磨刀石边,像是赶集归来的人群。
他磨刀时脖颈暴起一根根青筋。粗粝的磨石先啃去锈迹,再换细腻的青石打磨。刀刃划过石面溅起银沫,混着汗珠滚落,在石板路上凝成了一串黑色的珍珠。铁腥味混着槐花香,熏得蜻蜓在半空中直打转。我们这些野孩子,最爱看他从水壶倒出盐水,刀刃往上一划,白烟裹着淬火的滋滋声慢慢腾起,总惹得我们拍手叫好。
腊月里的雪下得紧,谢瘸子的扁担裹了一层霜。赵寡妇家的柴刀崩了刃,他蹲在檐下磨到暮色四合,才肯罢休。刀刃映着雪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赵寡妇要留他吃饭,他摆摆手,铁拐在雪地里戳出一串黑窟窿,他也怕寡妇门前是非多。谢瘸子一生没有讲媳妇儿,乡亲们有意撮合他和赵寡妇,他说怕自己的瘸腿拖累女人一辈子。第二天门槛上多了一包烟丝,谢瘸子抽着旱烟,火星子落在磨刀石凹槽里,忽明忽暗像一群萤火虫。
那一年修水库,全村壮劳力都上了山。谢瘸子瘸着腿挨家挨户收刀具,磨好的镰刀摞得比人高。月光下他佝偻着背,磨刀声和着山风响了一宿。天亮时刀刃映着朝霞,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村长要给他记工分,他却只要了半袋苞谷面,说磨刀的手艺换不来乡亲们的苦力。
最难忘的是那个暴雨夜。后山塌方堵了路,谢瘸子摸黑给接生婆送剪子。铁拐在泥浆里打着滑,他摔进沟渠,护着磨刀石像护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剪子送到时,血水正顺着裤管往下淌。新生婴儿的啼哭声混着雨声,他蹲在屋檐下磨那把沾血的剪刀,刃口映着闪电,亮得能劈开那黑黢黢的长夜。
后来村里通了毛坯公路,五金店的砂轮机突突突响个不停。谢瘸子的扁担渐渐锈了,渐渐轻了,铁拐戳出的凹痕也被水泥渐渐抹平。有一年清明时回村,见磨刀石躺在破烂不堪的祠堂墙角,月光淌过那些被岁月啃食的沟壑,恍惚又听见金属与石头摩擦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山溪漫过卵石。
那些年,我们总爱蹲在祠堂门槛上,看谢瘸子给铁器相面。他布满裂口的手指抚过刀刃,像老郎中给病人搭脉般那么凝重。“这把剪子吃过绸缎。”他对着阳光眯起双眼,刃口细密的豁口里嵌着丝线残影;“这镰刀太渴得喝水了”,他舀起半瓢井水浇在卷刃处,锈蚀的纹路便洇出赭红色的泪痕。最稀奇的是给王木匠的斧头接骨,斧柄被雷劈焦了半截,他竟从老槐树上寻了一段雷击木,凿卯合缝时,木纹与斧刃的寒光严丝合扣。
村里人说他通灵。谁家刀具伤了人,必要请他去“破煞”。记得张家媳妇裁衣裳时剪了手,血流不止,谢瘸子把剪刀埋在石榴树下,淋了三夜露水才取出重磨。刀刃过处,竟真不再沾血气。他总说铁器是活物,“刀刃吃多了荤腥会犯癔症,浸透了月光才能醒神清脑。”
中秋夜他常宿在祠堂。月光漫过天井时,他将磨刀石浸在青瓷盆里,刀刃次第排开如银鱼列阵。霜白的石面上浮起细碎的光斑,仿佛碾碎的星子沉在水底。我们扒着窗棂偷看,见他瘸腿蜷在蒲团上,铁拐横在膝头,对着满堂刀光哼些不成调的曲儿。磨刀石吸饱了月色,在夜里泛着幽幽的蓝,刀刃掠过时便溅起了一蓬蓬冷焰。
也有外乡人踏着晨露来求他。镇上的剃头匠捧着祖传的折叠剃刀,铜鞘上盘着双龙戏珠;猎户扛来猎枪刺刀,血槽里凝着黑紫的血垢。谢瘸子接活前总要问清来路,若是杀过生的铁器,必要在磨刀石旁燃三柱线香祭拜。磨枪刺那日,我们看见他往水里掺朱砂,刀刃磨到第七遍时,盆中清水突然泛起涟漪,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逃走了。
那年大旱,井底只剩下泥浆。谢瘸子把磨刀石沉进最后半桶水里,石纹裂成龟甲似的纹路。他瘸着腿走二十里山路背回山泉水,经过乱坟岗时摔碎了瓦罐。村里人发现他时,他正用衣角兜着残水往石头上淋,嘴里念叨着“石头渴得不行了”。后来磨刀石当真吸尽了那捧水,裂纹里渗出暗红的印子,老辈人说那是石魄在饮血续命。
腊月祭灶那日,他总要在磨刀石旁供麦芽糖。说是灶王爷吃了甜食,上天言好事时,顺便把铁器的委屈也捎给太上老君。我们常趁他转身时偷糖吃,他却装作不知,任由黏稠的糖丝挂在磨刀石的边缘,引来蚂蚁排成长队啃噬。冬日的暖阳下,糖浆与石屑混成琥珀色的泪,慢慢凝成了时间的痂。
最神秘的是他腰间的那个麂皮囊。有人见过他往刀痕里填一种青灰色粉末,说是用断剑熔的。给马屠户磨解牛刀时,他抖了些许粉末在刃口,刀刃竟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天屠户宰牛格外利落,刀刃过处,牛眼里滚出的泪都是完整的圆珠。后来才知道那是前清武库的残铁,谢瘸子用雷火炼了七七四十九天,专治铁器的陈年内伤。
村里第一个冰箱进村时,谢瘸子围着那铁柜子转了三圈,有些无可奈何。他摸着冷凝管上结的霜,突然从皮囊里掏出一块磁石。当磁石吸住管壁的一瞬间,他眼里闪过一丝孩童般的窃喜,仿佛抓住了铁器精魂的尾巴。那天,他磨了卖货郎的冰糕铲,磨得比镜面还亮,铲子划过冰块时,冰屑飞舞如碎钻,惹得小媳妇们争相来买。
他走后第七日,磨刀石在祠堂里自己裂成了两半。裂口处可见层层叠叠的云纹,像老树的年轮,数一数竟与他磨过的刀痕数目相吻合。如今石头的残躯躺在玻璃罩里,裂纹中仍偶尔能渗出细密的水珠。守祠堂的老爷爷说,那是谢瘸子存在石头里的月光,正在慢慢化开。
如今,村里的刀具依然锋利,却再无人记得那些刀刃上曾经栖息着怎样的月光。只有祠堂梁柱间的蛛网还记得,那一个瘸腿的身影如何用残缺的身躯,把生锈的岁月磨出了一团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