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巴山异人的头像

巴山异人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3/11
分享

岁月恰似一道减法

十岁那年,我站在老屋的天井里闲着数檐角的冰棱,忽然发现父亲编的竹帘又少了两片。那帘子原本有九十九片细竹,每年冬天总会被北风掰断几根,像是沙漏里悄然流逝的砂粒。我踮脚去够剩下的竹片时,忽然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再踩着板凳了。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连身高都做了一道减法题。

我记得,老屋的阁楼永远浮动着檀香。祖母的雕花木床前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永远有一盏熄灭的油灯。在此三年前撤走药罐时,母亲把她的老花镜叠在祖父的《本草纲目》上说:“这些该收进樟木箱了。”如今,箱子里的物件也日渐稀疏,褪色的绸缎旗袍少了两件,银镯子只剩单只,连她最珍视的檀木梳都不知所踪。倒是在箱底摸到半包陈皮梅,糖纸上的金箔依然在尘埃里闪着微光,恍如她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梅子核一定要埋在石榴树下。”而那个春天,石榴花却开得比往年更艳更丽。

厨房的青砖灶台裂了一道缝,母亲用糯米浆糊了又糊。那年拆掉老灶换燃气炉时,她执意留下铸铁锅自言自语:“火候还是老物件懂我。”后来却发现锅底结着厚厚的灰垢,才想起全家已经三年没熬过腊八粥和菜米粥了。那些蹲在灶膛前添柴的除夕之夜,火光把全家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摇晃着放大成皮影戏。如今新厨房雪白的瓷砖映着LED灯光,竟照不出人影半点轮廓。

缝纫机的黑漆剥落成了一片星空,露出底下斑驳的铜绿。小时候,我总爱伏在机台上看祖母穿针,银丝在顶针上绕出月牙似的弧线。“缝衣服要留三分余地,就如说话不可说满”,她总这么说,剪下的碎布却从不丢弃,全收进藤筐里攒着。有一年的清明整理遗物,那筐碎布竟拼成了完整的被面。灰蓝的是祖父的长衫,茜红的是我的周岁肚兜,素白的是她守灵那夜缝的孝衣。一针一线都还在,穿针引线的人却已成了相框里褪色的浅浅微笑。最底下压着一块靛青土布,针脚歪斜如一路蝌蚪,那是我十岁学缝沙包时,她悄悄拆了重缝的。

父亲的卧室,总让我想起中药铺里的百子柜。他去世的前两年,执意要处理掉收藏的一摞旧书,说:“该给新房子的书架腾地方了。”当线装本的《梦溪笔谈》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装进纸箱时,泛黄的书页间簌簌落下好些银杏书签。父亲并不爱看书,也没闲工夫看书,这些书是爱看书的舅舅遗落在我们家的。我弯腰去捡,突然记起某个深秋的黄昏,父亲抱着我坐在门槛上教我读诗,风掠过庭院时,金黄的银杏叶就这般扑簌簌落满了他灰白的鬓角。如今,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眼镜链是不是换成了新潮的蓝牙耳机。在我的梦里,依然见他在浇花时无意识地推空气镜架,仿佛时光在他身上也做着减法,只留下一些顽固难以更改的习惯。

西厢房的木格窗终年锁着,玻璃上凝着二十年前的雨痕。透过模糊的窗棂,仍能望见那架凤凰牌自行车斜倚在墙边,车铃铛里住着一只锈色的黑蝴蝶。那一年收旧货的人来,母亲犹豫再三还是卖掉了它。“你爷挖了七年的煤攒钱买的”,她摩挲着车座上的裂痕,“载过隔壁家你大爹出嫁,接你二爹放学淋了七场雨。”老家称大姑二姑为大爹二爹。金属与水泥地摩擦的声响格外刺耳,像把某段旧时光生生从记忆里剜去似的。却在当晚,我梦见后座铁架绑着的气球,正是小学得奖时父亲破例奖励的,那抹鹅黄飘在暮色里,成了岁月褪不去的一处胎记。

后院的老梧桐最懂减法。深秋时节,它褪金箔似的往下落叶子,枝桠却愈发有了水墨画的意境。某年雷雨劈断最大的横枝时,我坐在廊下哭了一下午。如今,那断口处已抽出新绿,旁边不知何时筑起了鸟巢。晨起总能看见麻雀叼着毛线头进出,想来是衔走了祖母织毛衣剩下的线团。忽然想起苏东坡的“删繁就简三秋树”句子,或许草木比人更早参透舍得的禅机。在深冬清扫落叶,竟在积雪下发现了半片蝉蜕,空壳里盛着一片月光,透明得能看见时间的凌乱纹路。

抽屉深处,藏着半截蓝铅笔,是小学时邻桌一个女孩送的。那时我们共用一块橡皮,她总抱怨我写错别字太多。后来她全家搬迁去了外县,橡皮擦得只剩下黄豆般大小,夹在毕业照里还给了我。有一年,在超市看见进口枫糖浆,恍惚间想起她说要带我去看雪枫林的约定。原来有些人早就在生命里悄悄做了减法,连告别一声都省略了程序。倒是书柜里那本《安徒生童话》,至今夹着一张枫叶标本,叶脉里还沁着当年她帮我抄生词的蓝墨水气息。

岳父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刷抖音,却总记不住解锁手势。她懊恼地翻出泛黄的通讯录,那上面用钢笔工整誊写的号码,半数都已变成空号。上周帮他清理厨房,发现攒了二十年的玻璃罐头瓶少了十几个。“送给楼下收废品的姑娘插花了”,他擦拭着剩下的瓶子,“留三五个腌糖蒜就好”。阳光穿过蓝莹莹的玻璃,在地板上投出晃动的波纹,仿佛岁月本身在轻轻摇晃。忽然瞥见窗台晾着的干茉莉,正是用最后一个梅子酱瓶装的,香气比年轻时淡了,却添了一层阳光晒透的暖意。

整理旧物时,我翻出中学的数学作业本,泛黄的纸页上满是红叉。某页边缘有行小字:“人生不是加法题。”突然笑出了声,惊动了正在打盹的狸花猫。它伸懒腰时碰倒了笔筒,几十支旧钢笔哗啦啦散落在地,竟没有一支能写出墨水。原来最精于计算的年华,反而错过了最简单的真意。猫儿踱到墙角扒拉出一个乒乓球,漆色斑驳如我脸上渗透的老人斑。那是我和堂弟海娃最后的玩具,在我中考进校寄宿的前夜,我们曾用它砸漏了厨房里黑黢黢的灯泡,还挨父亲一顿臭骂。

五年前的一个雪夜,我站在新居的落地窗前,手中的青瓷杯还留着老屋的茶渍。夜幕里,远处工地的塔吊亮着幽幽的红灯,像悬在半空的一支朱砂笔。二嫂打来电话说老屋要拆掉改建,问我要不要回去挑一些旧物件。沉默良久,终究只说了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挂断电话后凝视窗外,雪花正一片片减去城市的棱角。忽然明白,原来我们都是在不断失去中学会拥抱留白,就像宣纸上的飞白,看似空缺,实则是呼吸的余地。

二十一岁那年,我拼命想填满行囊,生怕刚工作时缺东少西。如今,却常对着塞满的衣柜发怔发怵。上周末,终于捐掉三大包衣服,当收纳箱重新关合时,竟听见类似合上精装书的一声脆响。空出来的柜格里,斜斜投进一束晨光,细尘在其中起舞,恍若那年江南雨巷里,瞥见的流云残影。留下的羊绒围巾突然柔软起来,那是外婆临终前补过的,掉针处打着笨拙的结,却比任何完美的针脚更熨帖脖颈。

人生确如陶渊明笔下的归去来兮,行囊越走越少,体重越走越轻,体型越走越瘦,生命越走越短。那些消失的竹帘、散佚的书册、锈蚀的车铃,终究化作了骨骼里沉淀的钙质。当最后连记忆都开始泛黄剥落时,或许我们终将懂得,真正的丰盈,不在于累积,而在删减到无法再删时,剩下的那一抹澄明。就像深冬的梧桐,减去所有繁华后,枝干在蓝天下写出的,才是生命的狂草。

母亲在去世前,迷上了修剪菜园里的果木。她将苹果树多余的枝桠尽数剪去,说“舍了这些横生的枝枝杈杈的杂念,精气神才能聚在主干的头顶上。”水刀划过空气的一瞬间,我忽然看清那些消失的物件并未真正离去。竹帘的裂纹长成了掌心的纹路,檀木梳的齿痕梳通了记忆的淤结,连车铃铛的锈迹都融进了血液,在某个起风的清晨化作了眼角湿润的咸涩。

三十五年前冬至的那天,父亲翻出他珍藏的紫砂壶。壶身有一道冰裂纹,是我七岁时碰坏的。“当时气得只差要揍你”,他摩挲着茶垢浸润的裂痕,“现在倒觉得这残缺最耐看。”沸水注入时,裂缝中升起了袅袅白雾,恍惚间看见童年的自己在老屋天井一路奔跑,手里攥着断线的纸鸢,而那时的天空蓝得能拧出整个大海的水分。

深夜整理照片,发现全家福里的人影越来越淡。最新那张春节合影,数码像素清晰得能数清岳父的白发,却再也洗不出老相册里雾蒙蒙的暖黄。鼠标滑过云存储的无数瞬间,突然想念起暗房里摇晃的红灯,显影液里渐渐浮出的面容,像记忆本身需要在黑暗中才能显影成永恒。

今晨浇花时,发现一株茉莉结了新苞。岳母生前留下的罐头瓶插着干枯的枝条,此刻却在晨光中颤动嫩绿的触角。原来减法并非终点,那些被时光筛去的浮华,都成了滋养根系的腐殖土。就像童年弄丢的玻璃弹珠,或许正在某处折射彩虹,而我们带着透明的空洞行走人间,反而盛得下整片星空。

倒春寒的雪又落了。房子里的电炉太足,再也听不见老屋瓦片上的雪簌簌滚落。但当我将陈年书信叠成纸船放入浴缸,恍惚又见父亲在油灯下写信,他的钢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每一个字都在减去多余的笔画,最后留在泛黄信纸上的“安好”二字,简净如深冬的一根枝桠,却撑起了整个春天的期待。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