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在老屋门后的蒲扇,总是在立夏那天才闪亮登场,它像一只褪了毛的灰鹭,摇摇晃晃挂在生锈的钉子上。扇面裂出了细密的纹路,边缘被岁月啃得参差不齐,像是祖母掉了牙的空嘴。
老家的夏天,是从蒲扇的尖上流淌下来的,像倾泻的一缕瀑布。晨光刚刚舔湿窗棂,祖母便握着这把祖传的蒲扇赶早市去了,她说那蒲扇还是她的奶奶送给她的。竹篾编织的菜篮子随着扇柄一路摇摇晃晃,在青石板的路上投下了蝴蝶似的晕影。经过中药铺时,年轻的医生总要喊住她:“三姑,借借扇子扇扇药炉子吧!”祖母也不客气,便把蒲扇往红泥炉子前一送,药香便混着艾草味扑棱棱飞满了半条街。
蝉鸣最盛情的午后,蒲扇在八仙桌上方划出了清凉的结界。祖父的算盘珠子响一声,祖母的扇子就得晃三下。偶尔有熟透的木瓜“噗”地一声砸在天井里,惊得扇柄上的红穗直颤。我总爱趴在条凳上数扇骨,二十二根竹骨排成一圈日轮,阴影投在泛黄的扇面上,恍如钟表在丈量着白天黑夜。
真正的好戏,却在暮色里才开演。竹床刚摆到晒谷场上,各家各户的蒲扇,便像塘里的白莲次第开放。六婆的扇面描着褪色的鸳鸯,王叔的扇柄缠着医用胶布,我家这把最旧,却因常年浸润着茶油和人气,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芒。大人们摇扇的节奏是天然的摇篮曲,忽近忽远的“噗嗒”声里,银河里的星星渐渐涨满了孩子们的瞳仁。
蚊虫最懂得识味识货,专挑新来的外乡人下口。这时祖母便拿出绝活,将蒲扇在艾草灰里滚一遭,手腕轻抖便抖出一个微型旋风。带着火星的灰烬追着蚊子跑,我们在青烟缭绕中拍手叫好,倒比看家乡的皮影戏和堂戏还来劲。有一次我贪凉睡在竹床上,半夜被露水惊醒,发现祖母的蒲扇仍悬在我头顶缓缓画着圈儿,扇柄上还凝着湿漉漉的月光。
其实,蒲扇也是会说话的。端午节前,祖母总要摘几片新苇叶夹在扇骨间,说是借水灵。中元节那晚,扇子得倒挂在门楣,说免得亡魂借风。最玄乎的是清明扫墓时,祖母用蒲扇轻轻拂拭先人的墓碑,“这样祖宗就听得清后辈的念叨”。这些古老的讲究,如今想来倒比科学更让人心安。只是后来祖母去逝后,我们用蒲扇拂拭她的墓碑,不知道她是否听得清我们的念叨。
那年我出疹子,蒲扇成了最温柔的良药。高烧滚烫的夜里,它在我额前摇出细雨般的凉意。汗珠将落未落时,扇面及时掠过,把咸涩的疼痛都卷走了。恍惚间,听见祖母哼着没有词的安魂曲,蒲扇的节奏渐渐和心跳同频,连梦都被一起扇成了浓郁的薄荷味。
八仙桌边的战争,总由蒲扇来调停解除纠纷。父亲和叔伯们为田界吵得面红耳赤,祖母把蒲扇往桌心一扣,脸迅速严肃起来,樟脑混着汗味在扇面下发酵,等扇子再掀开,那些火药味竟都变成了自嘲自讽的笑话。有一年旱灾,两户人家争田水差点捋袖子动锄头,是祖母轮流给双方打扇摇扇,硬把三伏天的燥意扇出了春风般的温馨。
最惊艳的是看祖母补蒲扇。篾刀破开老竹时的脆响,像咬开腌脆萝卜般的爽利。新篾在煤油灯下泛着青,穿过旧扇骨时,发出丝绸摩擦的轻吟。最后用棉线在断裂处绣上菱花纹,破损的缺口竟成了扇面上最别致的装饰。补好的蒲扇掂在手里重了些,仿佛把流逝的时光也一一缝了进去。
冬至那天,蒲扇被郑重地收进了柏木箱。祖母往箱底撒一层晒干的花椒和橘子皮,说是防虫,我却觉得她是想让扇子记住夏天特有的味道。来年开箱时,果然有陈旧的果香和椒香混着竹香涌出,那气息总让我想起了封存在扇褶里的无数个黄昏。
听母亲说,幺姐出生那年,蒲扇添了新的使命。它悬在摇篮上方当晴雨表,幺姐哭闹时就快些摇,入睡后就懒懒地晃。有一次,祖母用扇柄系着彩线球逗她,幺姐笑得口水滴在了扇面上,从此那里便多了一个月牙形的浅渍。
那年收拾老屋,在樟木箱底发现了那把蒲扇。竹骨泛出深褐,扇面上的茶渍已与经纬长成一体。试着摇了摇,霉味里竟抖落出陈年旧事。某年七夕晒书时扇过的雨云,某次送殡路上挡过的纸钱,还有那个蝉蜕壳粘在扇背的下午。忽然明白,原来最忠实的记忆不是刻在碑上,而是藏在日日摩挲的掌纹里。
新买的电风扇在头顶呜呜旋转,吐出的风整齐得让人心慌意乱。我摸着蒲扇边缘犬牙交错的缺口,那分明是五十多年光阴咬出的齿痕。此刻,忽然渴望一场恰到好处的停电,好让这把老扇子再摇动星空,再摇醒岁月,从往事里扇出一些带着茶垢的凉风,将现代人的燥热都一一吹散。
腊月里烤苕粑,蒲扇成了控火的神器。炭盆里迸溅的火星子要往人身上扑,祖母便用扇脊轻轻一压,动作像极了庙会上驯兽的把式。有一回苕粑烤得焦黑,她撕下炭壳时,碎屑落在扇面上竟排成了北斗七星。那晚,我们裹着棉袄听她讲牛郎织女,讲梁山伯与祝英台,蒲扇的影子在墙上一晃一晃的,把神话扇成了触手可及的炊烟。
最惊心动魄的是,暴雨夜抢收稻谷。蒲扇在此时化身盾牌,倒扣在头顶冲进雨帘。雨点砸在扇面上咚咚作响,和晒谷场此起彼伏的“快些快些”声应和成急奏的鼓点。等最后一箩筐稻谷搬进堂屋,湿透的蒲扇搁在火塘边烤着,蒸腾的水汽里竟析出盐霜,那原是经年累月积下的汗与泪。
幺姐拒婚那晚,蒲扇成了一种默契的暗号。她将扇子倒挂在西窗,月光把裂痕照得纤毫毕现。我蹲在芭蕉树下,看母亲用烟杆挑下扇子时的叹息,比夜露还凝重。后来那把扇子被锁进了她的陪嫁箱底,直到外甥满月才重见天日。解封时,掉出一片干枯的栀子花瓣,想必是幺姐待嫁时偷偷夹进去的一段青春。
老家新修的公路得从屋角穿过。修路队员来的前夜,我独自守着老屋。蒲扇在空荡荡的堂屋里摇动,扇起的风竟有了形状,掠过墙角时是祖母择菜的窸窣,拂过门槛时是祖父咳嗽的震动,扫到神龛便带起香灰簌簌而落。忽听得“咔嗒”一声,最老的那根扇骨终于折断,断口处露出了暗白的丝线。原是二十年前补扇时,祖母偷偷缠进去的一缕发丝。
如今空调房里的孩子,怕是不懂蒲扇摇出的光阴质地。那风是活的,时而裹着井水湃过的瓜果香味,时而挟来灶膛里红薯的焦甜。一个失眠的午夜,我翻出珍藏的蒲扇,对着空调的送风口摇晃,机械的冷气撞上天然的草香,在黑暗里激荡出了细小的漩涡。恍惚看见,无数个夏天的精灵从扇褶中苏醒,正顺着人工气流游向了星空。
清明前给祖母上坟时,我带去了新买的蒲扇。竹篾是机器削的,虽过分齐整却失了筋骨;扇面印着批量生产的山水画,油墨香却掩饰不住工业的冷硬。正想往燃烧的纸钱里投进,忽见祖母坟头的野艾草无风自动,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老蒲扇在轻轻摇着。我缩回手笑了笑,将新扇子插在坟前当作引魂幡,真正的蒲扇何须实体,那些被它扇凉过的岁月,早化作了血脉里的清风,一生一世在骨缝间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