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火塘像一口永不干涸的泉眼,咕嘟咕嘟地涌着红亮的火苗。铜罐蹲在青灰里,罐身被燻成了焦糖色,像爷爷常年握锄头把的手掌。天井漏下的月光掉进茶汤,惊醒了沉睡的茶香,一缕缕白雾顺着穿堂风游走,在雕花的窗棂上勾出了一幅模糊的山水。
老家的冬月总裹着湿漉漉的寒气。爷爷把山核桃壳填进火塘,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炸开,在幽暗的堂屋里织成了金红的蛛网。铜罐是黄铜打的,肚儿滚圆,短嘴微翘,活脱脱一个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山泉水要现舀现烧,竹筒从屋后的石缝接进来,还沾着青苔的凉意和清香。爷爷说这水是山神的眼泪,得用松针引火才匹配得上它的清甜。
茶是自制的老荫茶。谷雨前采的嫩叶,在竹匾里晾够七七四十九天,掺进野菊与金银花,拿油纸包着吊在灶门的梁上。茶汤初沸时泛起琥珀色,再煨一个时辰就转成酽酽的绛红。罐嘴总斜插着一根竹篾片,说是防茶汤闷了心,像是人闷在塘水里,嘴里插着一根通气的竹管。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是爷爷怕孙辈们烫着嘴。
吊锅里,腊肉煨萝卜的香气漫上来时,铜罐便开始哼着小调。三长两短的咕嘟声里,火塘边的竹椅吱呀作响。男人们抽着叶子烟说着春耕秋收,女人们纳鞋底话着家长里短。我总爱趴在条凳上,看罐口白雾聚聚散散,缭缭绕绕,看茶汤表面结起一层薄亮的茶衣,那是奶奶说的“茶娘娘的纱裙”。
守岁的夜晚最是热闹。铜罐旁围着炖腊猪蹄的陶钵、煎糍粑的平锅、烤橘子的铁丝网,火塘成了饕餮盛宴的灶王。新炒的瓜子哗啦啦倒进竹筛,铜罐便殷勤地续着热茶。邻里的叔叔伯伯们划酒拳的声浪震得房梁直落灰,铜罐的咕嘟声倒成了定盘的秤星。守到子时,罐底会特意留口浓茶,说是让灶王爷润润嗓子,好上天言语好事。
开春采茶时节,铜罐跟着上了茶山。新焙的茶青带着火气,非得用铜罐煨老茶来镇场子。歇晌时,采茶人的草帽边沿滴着汗,就着罐嘴轮流啜饮。茶汤混着山风灌进喉咙,竟比井水还沁凉。有一年,暴雨冲垮了茶马道,货郎被困在山腰窝棚里,母亲把铜罐吊在柴火上煮了三天三夜,硬是用茶香把塌方的夜熬出了头。
端午前后,铜罐里会添些一新花样。艾草、菖蒲、紫苏在沸水中翻腾,药香裹着茶香往人的毛孔里钻。小满那日必煨“三白汤”,即白茶、白芷、白茯苓,说是喝了不长痱子。其实,孩子们哪在乎这些,倒是罐底沉淀的冰糖渣,引得我们举着竹筒争相倒灌。
最难忘的是那年大雪封山。柴火将尽时,父亲把母亲嫁妆里的雕花木椅拆了填进了火塘,随着火苗呼啸,母亲发出一声声叹息。铜罐在跳跃的火光里沉默地沸腾,蒸腾的热气在天花板凝成了云朵。我们裹着棉被围坐,听祖父讲古,说铜罐是白虎星君的酒壶,摔不破烧不化,保着村里父老乡亲的世代安康。那时不懂,只觉得罐身映着的火光真暖,像永远不会熄灭的太阳。
去年回乡,老屋的火塘已经冷清多时。电磁炉上的玻璃壶吞吐着气泡,快得让人心慌意乱。我从阁楼翻出蒙尘的铜罐,学爷爷在世时的样子吹燃核桃壳,可怎么也煨不出那层琥珀色的茶衣,倒是被烟呛出了浑浊的眼泪。这时才明白,有些茶香非得要经年的烟火熏染,有些暖意注定要慢慢熬煮才能出来。
天井漏下的月光还是旧时的模样,在空荡荡的堂屋里流转。恍惚间,又听见穿堂风送来遥远的咕嘟声,混着山核桃壳的爆响,和爷爷用烟杆敲火塘边的轻响。我守着将熄的余烬,看最后一丝白雾攀上房梁,忽然懂得了那些年铜罐里煨着的,从来不只是一壶简单的茶。
夏夜里铜罐也不得闲。萤火虫撞进天井时,罐里早换了薄荷凉茶。抓一把晒干的鱼腥草丢进去,苦味被月光漂淡了,倒成了消暑的良药。男人们赤膊坐在青石门槛上,铜罐就搁在浸过井水的湿毛巾中间。谁家后生被马蜂蜇了,祖母便蘸着凉茶去涂肿包,嘴里念着“茶是观音甘露水,虫毒见了绕道走。”蝉鸣声里,铜罐凝出的水珠滚过包浆,像星星顺着山脊轻轻滑落。
茶罐底积着一层褐色的垢,爷爷管那叫“茶魂”,他是不轻易洗掉的。二十年陈垢抵得上半副药引,有回货郎家的娃儿绞肠痧发作,正是刮了咱家铜罐的茶垢,冲水灌下去救的急。后来那孩子认父亲作了干亲,年节总要提两挂面条和两瓶野蜂蜜来答谢。罐底的岁月,竟比族谱更能拴住人情和人心。
秋收时,铜罐跟着下了地。新割的稻茬还沁着浆,铜罐煨在田埂的简易灶上,野柿子枝烧出的烟都是甜的。割稻的叔叔伯伯轮流来灌茶,汗珠子砸进土里摔成了八瓣。有一年,瘸腿的七叔公落在最后,揭开罐盖却见茶汤仍是满的,前头的人个个都只抿了半口。那日的茶里沉着金黄的谷壳,喝起来竟有初乳的腥甜。
嫁大姐那日,铜罐被系了红绸。送亲的人马在翻山前,母亲朝罐里投了一枚银戒指。“茶沉金,水融银,姑娘走到哪里都是自家人”,哭嫁的调子缠着茶烟,把露水未干的山路晕染得模模糊糊。三朝回门时,铜罐特意移到堂屋正中,姐夫斟出的头碗茶,喝得父亲眼眶发烫湿润。
最玄妙的是熬茶的火候。旭叔参军前夜,铜罐无故连沸三次。奶奶数着咕嘟声脸色发白,翌日偷偷往旭叔的行囊里塞了一包茶垢。后来听说部队在野人山遭了埋伏,旭叔说当时怀里揣的茶垢包突然发烫,像有团火球引着他摸出了瘴气林。真假无人考证,只知那包茶垢如今仍供在神龛,裹它的红布已褪成了一片暗褐色。
这些年,村子里的人家陆陆续续迁往了城镇。表叔在县城开的茶馆特意砌了假火塘,电光炉上摆着仿古铜罐,扫码就能听见模拟的沸水声。我坐在包厢里,望着玻璃幕墙外的车流,突然想起老屋的瓦楞上,那些被茶烟燻黑的白霜。现代化妆的铜罐依然圆润,却再也蒸腾不出会讲故事的雾气。
清明回乡祭祖,发现后山的野茶园已经改种了经济林。几只残存的陶罐倒在山涧边,里头积着去年的雨水。我掬了一捧尝了尝,竟有淡淡的茶香。原来,铜罐虽已蒙尘,那些经年累月渗进青石地缝的茶魂,仍在续写着无声的谣曲。山风过处,恍惚听见无数铜罐在群山中轻轻应和,将祖辈的温度酿成了永不消散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