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那棵歪脖子槐树开始抽新芽的时候,老周就挎着油光发亮的皮囊来了。他走路总带着一阵风,腰间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仿佛在给寂静的山村打更。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像一群麻雀似的跑拢过去,看见他皮囊里银亮的小刀、弯钩和丝线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便知道春日的劁猪季就要开始了。
老周的手掌纹路里,嵌着洗不净的猪血,指甲盖泛着淡淡的青紫色。他总爱用拇指摩挲那柄祖传的柳叶刀,刀脊上錾着“乾隆四十六年”的阴文,刀刃薄得能透过日光。我见过他在磨刀石上反复推拉,动作轻柔得像给婴儿梳头,水珠顺着刀锋滚落时,会拉出细长细长的银丝。
“劁猪咧——”他站在青石板上大声吆喝,尾音拖得比村里的槐树枝还长。村东头王婶家的猪圈最先躁动起来,三头半岁大的白猪拱着栅栏,浑圆的肚皮在晨光里泛着珍珠色。老周解开皮囊的动作像一个将军卸甲,先取出浸着药酒的棉团,再摆开青瓷药瓶,最后把丝线在手腕处缠绕三圈。猪崽被按在长凳上时,我总看见他嘴角叼着的旱烟明明灭灭,烟灰顿时簌簌地落在了猪鬃上。
在刀锋切入皮肉的那一刹那,猪的惨叫声似乎能掀翻茅草的屋顶。但老周的手稳得惊人,刀刃贴着精索游走,好像是裁缝沿着布料的经纬在下剪。血珠刚冒头,就被药棉吸了进去,创口抹上深褐色的药膏,整个过程快得不及老人吸完一支烟的工夫。末了,他总要在猪耳朵后面掐一个十字印,他说这是给阎王爷的买路钱。
最让我着迷的,是他缝合的手法。弯针带着桑皮线在皮肉间穿梭,针脚细密得如蜻蜓点水,收线时手腕轻轻一抖,线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次,我大着胆子问他的秘诀,他捏着长长的烟杆,指向远处的野猫岩的山梁说:“看见空中那一朵云没?手法要像云絮裹住月亮,劲道要藏在绵软里。”
盛夏的一个晌午,老周常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歇脚。皮囊里的家什摊在青石板上晒着太阳,铜烟锅磕着树根咚咚作响。他说起年轻时走南闯北的见闻,大巴山深处的野猪能掀翻牛车,小巫山的猪崽喝山泉长得像小牛犊一样。有一年冬天在关外,他给蒙古王爷劁了九十九头黑毛猪,王爷赏的银元宝,被他熔成了这套吃饭的家伙什。孩子们不知道他的见闻是真是假,反正听得津津有味。
村里的女人们虽然怕见血,却爱聚在墙根下嚼舌根扯闲白。张家媳妇说他去年劁的母猪下了十二个崽,李家婆娘夸他给猪仔断尾从不见发炎。老周听着这些赞美之词,往烟锅里摁烟丝的手就格外轻快,火星子噼噼啪啪炸响,混着女人们的笑声,在炊烟里织成了细密的网。
霜降前后,是劁猪匠最忙的时节。记得有一年秋雨绵绵,老周冒雨赶了二十里山路,披在身上的蓑衣还在滴着水,就钻进了刘老汉家的猪圈。那头躁动的公猪足有三百斤,长长的獠牙,把泥地都犁出了一条深沟。老周解下铜铃铛系在猪耳朵上,趁着铃声晃眼的空当,便一个鹞子翻身骑上了猪背。人与猪在泥浆里翻滚搏斗着,最后他用膝盖压住猪颈,在刀光闪过处,两粒紫红色的肉球就已经滚入了酒碗。
冬至那天,老周照例要给刀具“过火”。他在打谷场燃起松枝,把刀具在火焰上燎了三遍,说是祛除晦气。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些刀痕似的皱纹里跳动着神秘的暗光。我们屏息着看柳叶刀在火中变红又褪去,仿佛在目睹某一种古老的仪式在上演。
我们常常听老周讲他收徒弟的往事。腊月里最冷的那一天,老周破例收了一个小徒弟。那个后生名叫栓柱,是三十里外李家村的一个哑巴,他跪在雪地里比划了三天。老周摸着那孩子布满冻疮的手,突然想起了自己早早夭折的儿子。儿子若是还活着,也该有这么高这么大了。从此,铜铃铛后头总跟着一个背药箱的影子,栓柱学不会吆喝,就在腰间别一个竹哨,呜咽的调子却像初春化冻的溪水那么动听。
老周教徒弟的法子很古怪。头半年他只让栓柱削萝卜,要切出能透光的薄片,还得用针尖在萝卜皮上绣出连贯的花纹。村里的孩子们常围着他嘻闹,哑巴也不燥不恼,萝卜屑在膝头堆成了小山,手指让刀刃磨得见了白骨。直到某一个霜晨,老周把徒弟的萝卜片对着日头一照,光影里竟显出了完整的喜鹊登枝图,这才把柳叶刀郑重地交到了他的手里。
那年春汛来得很邪乎,河水漫进了张家的猪圈。母猪刚产崽就发起了高烧,乳房胀得像熟透的一个大南瓜。老周踩着齐膝的浑水进去,栓柱举着煤油灯,手直打着颤。他见师父从皮囊底层掏出一个犀角小盒,挑出墨绿色的药膏抹在猪乳上,又用银针在猪耳尖放出了半碗黑血。当夜,师徒俩守着猪圈烤火,老周往火堆里扔着艾草说:“劁猪匠的手该是一双菩萨手,活的不只是猪,还有养猪人的指望和希望。”
七月十五的中元节,老周总要独自去后山一趟。我们尾随他穿过乱葬岗,看见他对着三座无碑的坟茔摆上猪头肉祭拜。最大的那座坟前插着一柄生锈的劁猪刀,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这是师爷,光绪年间让发疯的种猪挑穿了肚子。”他摩挲着坟头的青草,像是在抚摸某种古老的契约,“那会儿,血把黄土都染成了酱色,他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腕说,刀快人慢,心软就命短。”然后,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栓柱出师那天,老周醉得把铜铃铛系在了老槐树上。他唱起年轻时学的堂戏文和皮影戏段子,沙哑的嗓音惊飞了满树的麻雀:“一刃断红尘哟,三针缝阴阳啊……”哑巴徒弟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师父,惊得老周摔了酒葫芦。后来才知道,栓柱在村里装哑十八年,只为躲抓壮丁的官兵。那天全村人都听见了老周的笑声,比铜铃铛还要清亮。
新式养猪场建起那年,老周在河滩上坐了整整一宿。对岸灯火通明的不锈钢厂房像一头巨兽,夜风送来消毒水的气味,盖过了他熟悉的猪臊味。栓柱比划着要给他装假牙,他摆摆手,把柳叶刀埋在了师爷的坟旁。下葬那天下着太阳雨,刀刃在土里闪了最后一下,像一道将熄未熄的闪电。
前些日子路过现代化养殖基地,隔着玻璃墙看见白大褂们在操作机械臂。电子屏上跳动着受孕率、出栏量的数字,恒温车间里的猪仔如同流水线上的零件。忽然想起老周说过的话:“猪崽子疼了会蹬腿,人疼了会叫娘,这就是老手艺的理儿。”
有一年清明回乡,我看见老周的皮囊挂在村史馆的玻璃柜里。桑皮线已经发黄,青瓷药瓶裂了细纹,那柄乾隆年的柳叶刀躺在天鹅绒上,刀刃依旧能照见人影。管事的说现在都用电动断尾钳,养猪场里白大褂的兽医拿着不锈钢器械,十分钟就能劁完一栏猪仔。
我在展柜前站了很久,突然听见了铜铃铛的幻听。转身望见窗外的新式猪舍银光闪闪,自动喂食机正在嗡嗡作响。春风掠过空荡荡的打谷场,卷起几片槐树新叶,轻轻落在生了绿锈的铜烟锅上。
当暮色漫上来时,村史馆的灯光照亮了玻璃柜。桑皮线在射灯下投出细长的影,恍若当年穿梭在皮肉间的轨迹。展签上写着“传统劁猪工具”,却没人知道青瓷瓶里装过多少止疼的药粉,柳叶刀救活过多少难产的母猪。
春风又绿了歪脖子槐树,树下的青石板裂了一条缝。有一个顽劣的孩童用粉笔画了一个月牙形的刀,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周记劁猪”几个字。蚂蚁队伍正爬过粉笔画的刀锋,它们也要在这钢铁时代里,找寻属于自己的粮道。